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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國強 : 黃皮 盆花 書 ──記父親二三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鍾國強

1

回老家,發現今年的黃皮收成只及往年一半,而且顆實小了許多。這也是預想可及的事情。因為樹老了,並受真菌感染多年,半邊樹身已垂垂萎枯;另半邊苟延至今有此收成,也難為了它在餘年仍克盡己力。鄰居幫忙爬梯攀摘,用傘柄勾牽。好些果實熟透與青澀並存,鄰居說這些還是再待幾日為好。最後想攀摘一些高枝,整叢枝葉卻突兀折斷。原來貌還壯實的,內裡竟已枯去。父親整天待在家裡,仍是不肯吃藥,頑固不聽人勸。看他一腳趿着拖鞋,一腳因痛風腫脹未退而赤着。問他,他說這樣才好。長日無聊,他無端拿起我帶回的書來讀。看得到字嗎。看得到。不用老花鏡嗎。不用。而我發覺他竟瞇着眼讀着伊格爾頓的《如何讀詩》。這本不適合你讀的,我說。但他還是繼續讀。然後我又見他展讀我帶回來的散文集《字如初見》。前幾篇寫離世的母親之外,都有寫他。我有點擔心他會不高興。但他沉默讀着沒有言語。而我不知他其實是讀到了甚麼。摘下來的黃皮今年也還好,雖然清淡之甘,不及往年,但片刻才漸見的苦,還是久久的在那裡不散。

2

父親漸漸不肯去複診了。以前是內科專科不肯去,因為那一次入屯門醫院按醫生要求照了胃鏡,結果是沒大礙,但手術引起的不適卻讓父親從此懼怕了任何內窺鏡檢查,三番四次堅拒進一步照腸鏡,最後是連複診也不願去。為甚麼不去呢。去了查到沒甚麼事也可安心啊。你不聽我們就算了,你是連醫生的話也不聽嗎。我們屢勸,但父親還是鐵板一塊。他不提甚麼理由。或許,他已走到不必給予理由的階段。到了最近,哥哥在電話上說,他連到博愛醫院看家庭醫生也開始拒絕。記得他堅拒到屯門醫院複診時,曾問他:那你為甚麼又肯到博愛去。那是家庭醫生,又怎麼相同呢,父親振振有詞地辯說。去取降血壓丸,那是保持健康,母親在時也是這樣去取,這是預防,不是病――父親一多言就會亂發脾氣,見我們一多言也一樣,是以我在隨後的僵持式的沉默中,讀出了這些潛台詞。對的,那時母親也到博愛去,取藥,依時吃,還督促父親吃。其實很多時是反過來。我印象最深的,是夜裡父親嘮嘮叨叨脾氣不好地叫母親別忘了吃。別忘了吃。那是家庭醫生開的。家庭。我好像漸漸感受到這些詞彙的重量。但如今,父親竟爾抗拒家庭醫生了。他的人生又走到了哪一個階段呢。我們無從知悉,也無從索問。一索問最怕他又發晦氣說活到九十還不夠嗎。還不夠嗎。大白天他也多睡在牀上,背對着我們。以前取的各種顏色的藥全堆放在客廳中央的飯桌上,不多不少,讓時光從其上一秒一秒的流過。今天下午回家,以為父親也是睡,誰知在園門旁見到他,瘠薄嶙峋的,俯身,在一眾花盆間專注地撿拾、理弄一些甚麼。花盆的光景還是一貫的貧瘠。乾巴巴的泥。破損的盆邊。但還是可以看到一支兩支沒甚枝葉卻仍肯綻開的玫瑰。紅的。黃的。在這一刻,父親渾然不察覺我的存在。

3

父親在母親眼中,諸事不幹,只澆花,餵貓。貓在母親患病期間,無端因自來貓招惡運之由被父親驅逐,自此老家便不再養貓,任鼠患橫行,亦不改父親頑固之念。而澆花,則自始至終依然。但我們所見,盆花的境遇並不見得與時俱進。父親不用化肥,這不壞,但也同時不換泥,不改善土質,只澆水。以前盆花多來自年宵市場,年節過後便把它們安置在天台或園門旁生滅變化。後來父親不到年宵市場了,盆花依然後繼有葉,有花。插枝繁衍是父親優而為之的活,早年有成,但後來就漸漸多見花盆只餘空泥殘根了。另一樣父親早年也會做的事,是買書。記得他在我小學五年級時,從墟市書攤上買了一套四冊的繡像版《三國演義》。這套書印刷粗劣,字小,又沒標點符號,但我還是喜孜孜的一口氣把它讀完,還用原子筆在密密麻麻一氣呵成的文字中標示各種標點符號。我記得書前的劉關張桃園結義繡像,記得三英戰呂布,記得周瑜魯肅諸葛亮。這是我的童年文學啟蒙。但我最記得的還是父親的笑臉。後來他又買了一套三冊的《水滸傳》,這套書終於與時俱進,有了標點。那時父親有跟我聊過林沖武松魯智深嗎。都忘了。論理該有,然而也未必。那時父親每天都買《明報》,也讓我從副刊上認識了許多香港作家,以及新文學以降的優秀作品。這些都是父親為我帶來的。但如今他早已不讀報了,書也不買。他只看同鄉會送贈的刊物,看酒樓拿回來的各種菜單,看電視,畫面落滿了雪花便聽。他啊,是讀書人,那時鄉下沒幾個高中生,我隱約聽到母親的話。父親聽力日退,我喚他,他沒答理我。我發現他竟捧着我帶回來的書讀。是在讀嗎。讀書人怎會下田呢,母親的話又在低低迴盪着,他只懂餵貓,澆花,諸事不理。我再喚他,只見父親垂頭閉目,不知是否已然睡去。

4

吃完了飯就在門前坐

直至像樹一樣睡去

或削腳皮

用鏽鈍的刀片

樹瘤裂開

裡面的空間逐年增大

去春還說已老朽了

只長半邊營養不良的新葉

夏天卻還育一樹黃皮

不過不飽滿

味道也自不同了

像新年也沒有新年的天氣

暖和

卻下起微雨

削落手繭在庭前

說身體經不起每天

洗浴

更衣困難

像那邊的樹梢

在雨中承受

下垂得更多的枝葉

卻依然明亮

像你沉默中偶然的咆哮

帶來更多的沉默

在這新年的第二天

倏然一聲持續的鳥鳴

回頭說是

在找朋友了

新雨後陽光比晴天鮮明

壁虎躥進壁鐘後

另一半凝止的面容

在那兒緩緩綻開

2017年8月31日稿

鍾國強,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曾獲多屆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獎項。作品有《門窗風雨》、《城市浮游》、《生長的房子》、《兩個城市》、《只道尋常》、《記憶有樹》、《開在馬路上的雨傘》及《浮想漫讀》等,其中《生長的房子》及《只道尋常》分獲第八屆及第十二屆香港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