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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 然 : 聖路易一號公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適然

七月天,紐奧良的盛夏。

起個大清早,草草梳洗,吃過酒店提供的自助早餐。推門走出空調長開不知外面熱浪如何的百年老房子,撲面一陣暖流,所有毛孔遇熱擴張,有似朵朵盛開的向日葵迎接四方八面日光圍抱。我戴上遮陽帽、太陽鏡,來到公車站乖乖等候――田納威廉斯筆下的慾望號街車。

前天抵埗已是深夜。第二天開始粗略掌握車行市內的路線,一直以為中譯街車的streetcar即是計程車,及至到來,咦?這街車,不就是我們自家也有百年歷史的電車?由是有種他鄉遇故知的熟稔。它的外形比香港電車古典,單層,載客量較少,可若不嫌車廂無空調,下雨更是遍地濕瀌瀌,着實經濟方便,最適合我這種走到哪裡就哪裡的自由行。

今日行程經網上報名,要去市中心法國區指定地點集合,然後隨團遊覽世上十大知名墓園之一的聖路易公墓。

紐奧良多墓地,也被稱為死人之城,墳場佔地寬廣,最早的建於十七八世紀,與美國立國年份相同。遊園不知道會不會驚擾原應安息的亡靈,遊客把它當遊點,有出於好奇也有視作文化觀光。二百年來朝代更替,不同年代的建築,設計和裝置也有不同。在紐奧良,遊蕩生死之間以外,還有巫毒文化(Voodoo),時至今日,與巫毒有關的店舖隨處可見。巫毒教最早由非洲奴隸從海地傳入,飄洋過海結合本地印第安宗教,一度被視為邪術,最後才被重新定位,列為傳統文化之一。
巫師、靈媒、詛咒、沉迷邪術以外,還有另一種不少遊客躍躍欲試的活動――夜間探鬼團。紐奧良多的是百年老屋,幽靈無處不在,鬧鬼大宅必然不少,鬼故事也很吸引觀眾。可是探鬼團被發展成觀光事業,流連人間灰暗所在的幽靈,會願意呼之則來,陪訪客玩捉迷藏嗎?
跳上街車,車廂一路摩擦路軌,吱吱嗄嗄程程尋尋穿街過巷,這裡曾經被西班牙和法國統治多年,然後經歷二百年來美國南方人文的糅合,今日到來,猶見拉丁文化的餘留,法國區充滿個性的建築,大街上忽然奏起的爵士樂。街巷痕迹新舊交疊,一百年,好像就在不久前。田納威廉斯讓人記得街車。福克納留下名字,故居成了書店。而街頭巷尾或坐或臥的流浪漢,擱張硬紙皮,上面寫着:我失業,飢餓,給多少都算幫忙。窮得甚麼都沒有?身邊還躺着條狗。
一種濕悶的熱,華氏近百度,坐着的和行走的,共同點大概是皆渾身黏黏稠稠。
這是一次忽然起意的行程,從西岸往東岸,這裡算它中段插曲,事先無太多設想,而它鼎鼎大名,值得停下來用心走走看看,可也許應該過了盛夏苦熱才來。
來到集合地點,法國區內一家咖啡店門前,徘徊了一陣,沒見到導遊,倒看見另一對男女也在觀望,應該是團友。走進店裡向年輕的侍應打聽,他的答話不太肯定:好像是吧?按網上所說,每日這時段在咖啡店門外集合,風雨不改。
再走出去,除了那對男女,多了一名女子也在徘徊。終於,穿白色薄紗外衣黑長褲的非裔女子朝這邊急步走過來,一面算是招呼:墓園?稍等稍等。匆匆進入咖啡店,出來的時候身後跟着另一對男女。網上登記,可以現場付費,每人二十美元。男女團友掏出鈔票,導遊一一點算着,這時一名白人男子趨前向我說:我這有優惠,你只需付我十元,省十元啊。說話時吸進的氣深呼出的氣重,周圍每個人應該都聽見。
事出突然,最先想到的是,另一名導遊在割價拉客,而旁邊黑女子隱隱不悅頭也不回繼續看名單點算着。一下子沒懂回應,心想這人實在有點不擇手段,大概皺了皺眉頭,男人非常焦躁語氣極不耐煩:啊,你不懂英語,那沒輒。
哈,那麼就連回應也不必了。狂妄啊,這人。於是視他如透明,趨前向黑女子遞上自己那一份錢,順道名單上指示自己名字,禮成。男人一直留下來,方才發現,他是團友。這日團員共七人,報到完畢跟隨領隊走進附近一家冷氣開放的酒店大堂,圍成一圈簡短自我介紹;都是本國人,有來自德州華盛頓芝加哥,而我是唯一亞洲面孔,想過就打趣說自己來自中國大陸,可這又太拿他的魯莽說話當一回事了,不宜。為十塊錢氣急敗壞的男人,與其他團友搭訕時解釋了原委,他和朋友前一天預付了兩個人的團費,同伴這日忽然因事不能來。導遊一路邊行邊講說這城市的前世今生,來到聖路易一號公墓入口。這是紐奧良最古老墓園,1789年成立。最與別不同的,園區內所有棺椁都築建在地面而不是埋到地下,原來紐奧良地勢低於海平面,地表下是片大沼澤,棺木埋葬地下會被浸泡,在泥漿裡浮游很難固定。聖路易共有三個公墓,一號最古老知名,遊客須由導遊陪同,不能擅自進入。墳場內有超過七百墳墓,十萬人落葬於此,傳奇的巫毒女皇瑪莉拉維也葬在園中,我們去瞻仰她的陵墓,女皇法力無邊,在碑前誠心許願,會聽見嗎?小小墓室擠進我們幾個,燭光在炙熱午間微微搖晃。每一根蠟燭,燃燒的是時間?那麽法力再強,又有誰能戰勝時間?
時維正午,不同導遊帶領的遊人還真不少。烈日當空,腳下影子給踩成胖胖一團,彷彿再縮小一點便隨時沒入腳下土地。我們緊跟在導遊身後,穿梭一處又一處心思顯見的墓,曾經都新磚新牆,不堪時日磨洗而剝落;眼前這三層棺椁高的墓,怎也無法想像,內中葬着家族幾代近千人。我們,時而圍成一圈,躲在一角陰影聽女子說墓中人的傳奇。我們是過客。而這裡的墓中人應該不會孤獨,他們世代相傳,新喪棺木葬在最高一層,一年後整理棺材,把頂層再空出來,死者骸骨被傾倒到最下一層,與先人團聚。
無法想像層層堆疊的骸骨,是何種狀況。光天化日,近在眼前。團友嘖嘖稱奇。可站在骸骨前虛構故事?怎麼說也是不敬。所以應該是真的。太陽曬落頭頂,我稍移腳步站到導遊的右前方。這是她的工作,遊園說故事。每日到來,風雨不改。現在她左手持傘,拿瓶裝水的右手垂直,而我低頭看見,右手下方的水泥地上一攤水――如果不細心注意,就不會察覺原來汗水正沿着她垂下的右手一路往下滴呀滴。
這時她已經帶領我們在看得見的磚瓦石頭和看不見的幽靈之間轉悠了兩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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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然,原名駱適然,生於香港,受教育於香港,七十年代已開始寫作,曾旅美一段日子,著有散文小說集《聲音》、小說集《屋不是家:混聲合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