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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 : 慢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羅貴祥

九十多歲老人面前的海,是那樣大,那樣新鮮。海其實比老去的人都老。劃破了海皺摺的臉皮,一艘魚船拖着舢舨以及悠悠的浪尾巴從下方經過。
我情願以這個畫面記憶三姨媽。總比她穿着醫院的灰格仔病服、口戴着塑膠氧氣罩的殘影好,儘管病牀上她還是精精神神、腦筋靈活的。實情又有幾多分別呢?她那天癱卧在向海的睡牀上,有時看看窗台上的電視,有時望望窗外的大海,心神遊離、恍惚。船就在窗台外的大海上劃過。三姨媽是蜑家人,不過很久以前已離開了海,上岸過日子了。老來,不知能回去不?問她睡得可好,她笑說整日都在睡。旁邊的人細聲說,她已不下牀了,也就再不願下牀。飲食清洗,全由睡在上格牀的印傭打理。
身體器官大都近衰竭了。肺已不怎能排水。心又不能如常運作。也不怎麼吃。我們帶來她喜愛的甜包,她只笑,望一眼。本來好動的三姨媽,難免情緒低落。她堅持不住醫院,家人便要忙照顧,定時定候餵藥,量血壓、心跳等等。家人知道住院的感覺不好受,像這般情況,彷彿被棄置在孤島上,以某種靜默無聲的方式俏俏被淹沒。人必怕死,顯然更怕病,怕這樣不斷磨人的病。其實,這也不是病。是一個過程,步向衰老終至死亡的過程。有人走得快些,有人緩緩的,知道盡頭在,卻看不清。
如果「慢活」是享受,那「慢沒」呢?
三姨媽的母親,即我阿婆,走得就挺急,卻利索,毫不拖拉猶豫。早上離開茶樓,路上突然一跪,人便去了。之後的救護車送往急症室,耗時的搶救,再轉往更大的醫院,不過都是儀式。安慰家屬的儀式。也是醫生專業道德的科儀。阿婆好像也是九十歲,但樣子比現在的三姨媽要老,去那天健健康康、步履如飛的,走在她孫女之前。孫女在背後看見她突然倒下,想不到,這樣就永別了。
不由人選擇的。三姨媽也未必愛這種離去形式。那個週末,東區醫院某個病房前的等候長廊,成了眾親友的聚會地。來探望她的人,一個兩個的,接龍般,從升降機內走出來。醫院似乎對臨終病人,沒有限制探病時間。又是週末,來的人就多了。病房進進出出。醫院規定,只可兩個訪客在牀前。有人下了樓吃飯,又再回來。那個深夜,她在睡房中完全喘不過氣來。孫女正巧未寢,才及時召喚了十字車。病情不樂觀,大家的共識。不可逆轉了。下次還搶救不搶救?親友引述醫生:心肺復甦術有可能將她的胸骨壓斷,然後是強心針、類固醇,一切可以維持血壓的都傾倒下去……最終是插喉。不能言,沒知覺,只有微弱的脈動。眾人都不認同要讓她再受這些苦了。
戴着塑膠氧氣罩的三姨媽,還是不像應該安排在臨終病房的病人。你沒有看見她昨夜有多辛苦啊。看得見,通宵留守的表姐猶有餘悸。她不能睡,亦不能吃,身體積存着排不走的水。她意志還是很堅強呢。表姐大聲說。
要不要讓她知道?她現在清醒。我不相信居然自己這樣說。必定是讀過的善終選擇、病人權益報道文章在作怪。
怎麼開口呢?與她同住的孫女難免遲疑。
我們下次不救妳了,可以嗎?妳可同意?這樣的話,如何說呢?
救人也許就相對容易了,而且只是行動,毋須言語。三姨媽一直都這樣對待後輩,義不容「詞」。據我哥憶述,童年時他在風雨中不知怎樣,往碼頭找三姨媽的艇,卻失足墮海。三姨媽聽到叫聲,揭開帆布出艇一看,迅即將我哥從水中拉起,救了他一命。我哥最記得,那時已喝了幾口海水,神志逐漸模糊。

對於我,三姨媽的拯救雖未至生死關頭,但也夠她受的。小學那時,生病發高燒,記憶中父母都不在場,只有三姨媽帶我看醫生。診後,我累得怎樣也不願走路了。無計可施,她就用「孭帶」把我揹回家。那時我已長得頗高,臂長腿也長,即使三姨媽亦算健碩,把我負在腰背上,也令她叫苦連天,何況還要上一條「長命斜」、走六層樓梯。
許多年後,我長大成人,已比三姨媽高出一個頭了,但過年過節相聚,她例必笑着提起這個揹我回家的經歷。我由最初在眾人面前的尷尬,到慢慢習以為常,很遲鈍地才學會了感恩。我想,她也有她的創傷記憶,不過她許是放得下了,才有閒心調侃地向我提起的。三姨媽過去的海上日子,我知道得很少。只記得,兒時偶然會到她的艇上玩耍。好像很快,這個城市再沒有了艇户,人都住到高樓上。沒有了海上搖晃的感覺,也不等於真實的安穩。各有各的晃盪,我們還是會逢年過節作簡短的見面,彷彿要握住一些明知抓不住的甚麽。

東區醫院病牀緊張,三姨媽要轉院了。生命或許不斷流失,但依然氣息猶存,就沒有了特別的待遇。活下去已經很不容易,這樣的任由生命緩慢地湮沒,更是不能承受的終了。沒本從水,生命也許不過就是在大海中拉拉扯扯的浮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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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現為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主任。文學創作有小說集《有時沒口哨:故事共生集》、詩集《記憶暫時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