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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 : 後911時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黎翠華

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古怪。有些事,無論已出現或正在出現的、聽到的、看到的,都隱隱有點甚麼讓人感到不對勁。面對世貿中心的遺址,飛機撞上摩天大樓的畫面在我的腦中重播又重播,既荒誕又恐怖。這怎麼可能?不是變魔術吧?但見濃煙四起,精鋼構成的巨廈,層層疊疊的粉碎。看着銅牆鐵壁頹然傾倒,揚起各種各樣的陰暗,整個世界目瞪口呆。漫天灰塵過後,廢墟變成兩個方形的水池,池中央是一個幽黑的吸水泉,像魔鬼張開的大口,水聲、水光、閃爍的生命,嘩嘩墜落到深不見底的地獄裡去。圍着水池的黑色大理石刻着無數的名字,一筆一劃,冷硬的組合彼此永不相觸,一個個,孤獨如骸骨,在烏濁的滔天惡浪中浮沉。米開朗基羅在西斯廷教堂頂上畫的創世紀,人類的祖先亞當把手伸向高高在上的神,盼着傳來生命之火,卻差了那麼一點點,這一點點,成了不幸者跌落深淵的縫隙,永世的掙扎、無着。誰能穿越時空,拯救這些人離開惡夢,把名字從大理石上剔除?科技如此發達,擎天高樓瞬間拔地而起,沒想到毀滅的速度同樣快,眨眼,一切已成灰,是現實亦是魔幻。回看這災難,人心似乎從未如此扭曲、變態。人心惟危,跟流感病毒一樣,有無限變異的可能。
面對消逝的虛無,更需要強調現世生命的價值、生命的美好。美國人花費四十億美元在原址建造Oculus,代替911事故中被損毀的世貿中心站,終於在2016年啟用,重新向未來出發。這個全球造價最貴的地下車站,既是交通樞紐亦是一個擁有超過一百家商號的現代化商場,在消費和娛樂之中,人們將會忘記傷痛。聽說建築物寓意「浴火重生」,借用了飛鳥的形象,獨特的設計已成了紐約的新地標。車站頂部兩排尖刺向天斜飛,那角度就像亞當向神伸出的手。張揚的氣勢是設計師 Santiago Calatrava 的一貫風格,一重又一重的架樑疊柱,白森森的有如恐龍骨架,又似猛撲的翅膀,或劍拔弩張的巨型槍械,與前方幽暗下陷的水池構成強烈的對比。推門而進,入口是一個闊落的平台,只覺內部寬大、明亮、白光燦然,原來和平是要進入內心才感受到的。歌德式教堂般的空間高而深,居高臨下俯視,彷彿爬上梵諦岡的穹頂。橢圓形的大廳完全沒有樑柱,面積接近足球場,兩側滲進縷縷清光,煙霧似的在白色的大理石上流淌。屋頂中央有透明的玻璃,看見一線碧藍的天。地板也是白色的,整個內部有如一朵溫柔的祥雲,五顏六色的人子走在其中,細小而快樂,教人錯覺他們是從水池底那邊走過來的。
就這樣,我們進入後911時代,空氣中飄滿猜疑,誰也不相信誰,去甚麼地方都得通過安檢。那天進博物館,兩個黑人保安,神高神大,穿着黑色西裝,門神一樣站在入口,看過去只見他們的眼白和白襯衣,審慎的移動,像飄浮在黑夜中的不明飛行物體。真希望他們轉身就能變成蝙蝠俠和超人,對抗隱藏在人間的妖邪。美國電影中,無論情況多糟糕,到最後總有個神級人物出現,力挽狂瀾兼帶來新希望,我也但願如此。然而超人能頂得住衝進人群中的貨車嗎?保安朝我點點頭,揮一下手讓我過了。黑袖子牽起一陣黑風,他們同樣巨大的影子由深至淺的沒進展覽室的角落中。或許是照明系統的關係,感覺上,氣氛比以前疏冷。上一次來,那保安是白人,其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保安,肥肥的,鼓着大肚子,紅蘋果臉笑瞇瞇,很開心,愉快地說「哈囉」,似乎更適合扮聖誕老人。
美加邊境的海關官員更近乎焦慮。以前,笑一笑就過了關,這次來回遇上一男一女,都繃着臉,皺着眉頭,問好多古怪問題:「行李是你自己收拾的嗎?」當然是我自己,心想:難道我看上去像個要人幫忙打點旅行箱的人物?「有沒有人碰過你的行李?」這個很難說,一路上,經過這許多地方,又託運,但我也不笨,這肯定不是他們想要的答案,就說沒有。看過護照和回程機票,還問:「行李裡面有甚麼?」箱子裡不就是些衫褲鞋襪,安檢時都照得清清楚楚,真的有手槍,早就拔出來了。也難怪,近年恐怖分子時常襲擊執法人員,歐美都一樣。不過一份工,他們賺的也不算多,卻要以命相搏,誰都輕鬆不了。
多年前,在華盛頓的街頭,還能遇上典型的美式微笑:精神奕奕的中年婦女,正面看着我,眼睛睜得像鳥,又圓又亮,陽光沿着她臉上的笑紋開成一朵花,那勢頭似乎要給我一個熱乎乎的擁抱。我認識她嗎?想來想去都沒有一個這樣的朋友,笑容已跟我擦身而過,那份燦爛卻一直留在心中,連同當日明麗的天色。舊地重遊,景色依然,人們的笑容卻沒有了。站在甘迺迪表演中心的陽台上,遠眺層層綠樹後的水門,一架低飛的直升機在打轉,轉了好幾回,不知是演習,還是搜捕甚麼人物,螺旋槳的噪音來勢洶洶,讓我想起警匪片中的情節,再下去就是伸出一枝機關槍火併。這氣氛教人待不下去,於是走了,去另一家博物館。接待處是一個白髮老太太,穿着牛仔布襯衣,臉上有種大時代過來的舒坦,掛着親切的微笑。她要給我們介紹展覽,探身到窗邊拿場刋,投進陽光中的臉忽然不見了五官,連遞過來的印刷品亦變成一張白紙。她回到暗影裡,我都不敢肯定她真的在笑,還是我眼花。
天氣也變,忽冷忽熱。抵達那天晚上還穿着樽領毛衣、薄羽絨外套;才幾天,地面就熱得冒煙。毒辣的太陽燒到身上,脫剩薄薄的棉布衫,仍是一身汗。當地的朋友說,北美的氣候複雜多樣,它跨越熱帶、溫帶、寒帶;山脈全是南北走向的,海洋的濕潤空氣被大山阻擋,沒法調節氣溫。北冰洋的冷空氣可以經過中部平原南下,墨西哥灣的熱空氣亦隨時深入北部,故氣候很不穩定。但變化速度也快得太離譜了吧?這冷暖氣流似乎是兩股勢力,你衝過來,我奔過去,在爭奪地盤。我一時把衣服全穿上身一時巴不得扔掉。頭一天晚上冷醒,過幾天路都曬溶了。街是不能逛的,唯有躲進博物館。幸好美國的博物館非常大,非常多;既有色彩奇麗的西方藝術,亦不缺古雅精緻的東方瓷器,甚至可以看看如何印鈔票、破解密碼。只要通過神情嚴肅的保安,就可把一切留在大門外,不管冷熱,也不管有甚麼塌下來了。
從多倫多回到紐約,熱得我以為自己是個吹漲了的汽球,身體緊緊地繃在汗濕的衣服上。臨行前,眾友相約於紐約時代廣場。本來說再不去趁這種墟,但到了墟,又忘記自己說過甚麼。上一次來是深夜,這次,是華燈初上。其實燈火日日夜夜都在,只是天色暗下來,又起了點風,衣衫輕輕飄拂,我不再是一個手腳腫脹的汽球了,就覺得一切分外的艷、分外的不可方物。迪士尼風格的警察局招牌閃着燦爛的藍光。大大小小的電子廣告板變換着色彩、畫面,俊男美女加上火辣辣的青春,匯聚了世間能有的華麗。我們先在咖啡店碰頭,人齊了,再去一家意大利餐廳吃晚飯。已經訂了位,仍是要等,人多得好像不要錢似的。餐廳進口擠滿顧客,站都不夠地方,他們還要先來一杯,拿着滿到瀉的啤酒在笑鬧、取樂。昨天,前面路段有一輛汽車衝進人群中,撞死了一個人,傷者不知有多少;今天,人們就想不起來了,或故意不想。有甚麼辦法,難道不出來玩嗎?坐在家裡於事無補,吃吃喝喝反而覺得日子還可以。侍應生把食物放到桌面,每一客的分量都巨如洗臉盆,誰見了都忍不住驚嘆,都要拍照發上朋友圈。大家無論眼睛嘴巴到腦袋都被食物填滿。離開餐廳,路上的人更多,放假的大學生、推着嬰兒車拖着小孩的家庭、手拉手的老人家、跟着小旗走的旅行團……各種各樣的語言,各種各樣的打扮,一浪接一浪,想不滲進其中亦不可能。經過一些大石墩,以前沒有的,有一塊石頭,應該就是昨天出事的位置,有人擺了些花,曬了一天,紅玫瑰軟軟耷在石上像瘀血。人們經過,特別的安靜,也特別的守規矩,明顯地空出一個範圍,雖然有默哀的意思但腳步沒有停下來,人太多也不可能停,唯有繼續往廣場奔去。那裡立着巨大的看台,人頭湧湧,有剛到要爬上時代的頂峰的,有待久了要下來換個角度拍照片的,你上我落,絡繹不絕,繽紛的衣衫移動如海潮。廣場上果然有蜘蛛俠和超人,乍見一驚,難道他們真的來保護弱小市民!遊客跑上前和他們合照,蜘蛛俠和超人親切地搭着他們的肩,跟着就伸手要錢。一個美女嫵媚地向我旁邊的男士一笑,體態撩人,看真了她只穿着三角褲,上衣是畫上去的。我們不敢多看,誰知道要不要付費?本不想上看台,但被人流推着走,我一步步就到了頂。到了頂,轉身往回看,只見這世界滿天滿地都是燈火,路上全是人,人山人海,一直綿延到遠方,遠到遠古,一浪接一浪,穿越無數天災人禍的縫隙,來到了今天。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