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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福仁 : 孔子訪孔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何福仁

1

不知孔老師周遊列國之後回到孔林有甚麼感想?回到那麼一個世上以他一家之姓最大的墳場,從公元前478年開始,即老師逝世翌年,足有十萬多個他的後裔在此定居,地方太大,佔地達三千餘畝,走不了,大概也無需走完,那就不妨坐電瓶車代步。告訴你吧,你入林時不用收費,孔府孔廟孔林三孔都不用收費,只要出示長者證件,就可以換取聯票。可孔林裡的電瓶車,不論老少,每位人民幣二十元,早一些日子,才不過十五元,再早一些,二三十年前我到來的時候,好像並不收費,或者少到我再記不起來。那時可沒有遊覽車,我和朋友一早到來,不停看碑,好像我們看了孔子三代人的墓後,想再找那個《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東看看,西看看,這就迷了路。找了好一陣,並沒有其他訪客,不免有點慌亂,有晨運的人跑來,我們就跟隨她,跑了出來。
所以,有了遊覽車代步,儘管遊覽車這名稱失敬了(名字是車隊張貼出來的),但到幾個我們要看的地方,真應該收一點費用,尤其對長者來說;我們外客,對孔氏後人,反正只認識那麼好幾位。我們乖乖的付了款。你呢你說你就是孔丘,孔丘孔仲尼。收費的年輕人大概聽不慣你的說話,說:這裡誰又不姓孔。也好,別以為你就有特權。
但孔老師,我由此想到,你說的到底是甚麼的一種語言?《論語‧述而》說:「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雅言」是甚麼的一種語言?有人解作高雅甚麼的,恐怕不對。你的學生自然以本地魯人最多,可不少來自其他地方,子貢是衛人、陳亢和子張是陳人、司馬牛和高柴是宋人、漆雕開是蔡人、子夏是晉國温人,有說是魏人、衛人,總之不是魯人。子游更厲害,是吳國人,從南方老遠來到山東,等於留學。他們帶來了不同的習慣,不同的言語;大多很斯文,可有的,相當粗野,我們馬上想到子路,老師就說他是野人,野人哉!司馬牛可能是另一個,可能罷了,司馬遷說他「多言而躁」,躁是急躁。《論語‧季氏》中孔子說:「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那是說話沒理會環境,也沒大沒小。孔子針對他這種缺點,教他「仁者,其言也訒。」訒,指因慎言而貌似難以啟齒的樣子,這是禮的表現,怕的是空口說白話;「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里仁〉),而這也是正言的一個解釋。
另一個例子是樊遲,他曾替老師駕馭馬車,也跟老師到舞雩台,同樣是可能罷了,不是說他粗野,──說他「粗鄙近利」的是朱熹,我不敢同意,而是他看來聽不懂高雅的話語而已。同學向老師請教的,不是禮、仁,就是政,都是大問題,只有他問種植穀物的問題,孔子就說我比不上老農夫;再問種植蔬菜的問題,孔子又說我比不上老菜農(〈子路〉)。是的,這些,孔子的確不如專業的農夫。我們只知道孔子因材施教,可孔子同時倒過來叫我們因師就學,更不要問道於盲。他離開後,孔子斥責他「小人哉」,這個小人,和道德沒有關係,也不是指地位,意思是沒有志氣,只要在上執政者好禮、好義、好信,就不用動莊稼的念頭了。朱熹也許忘了,樊遲當時在魯做官,種植為的可不是自己。今天的學生似乎不能罵,大概自小就多得有孝順他們的父母,令他們脆弱的心靈一直脆弱,受不了打擊。當年,孔老師從未體罰學生,罵的倒也不少,例如小人哉、惡乎佞者、予之不仁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奇怪竟沒有學生因為被老師當眾責罵而自殺,因此而自殺的父母更沒有。今天這樣斥罵學生的老師,難保不會丟了職。不過,孔老師並非看不起農事,看不起農事,就會在學科裡剔除駕馭馬車,專治禮樂書數不就夠了。老師也不會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當他聽到有人說他大哉博學而沒有一技之長以成名,就對門人說:我有甚麼專長?駕馬車?射箭?我還是駕馬車吧。他也不會說:富而可求,雖執鞭吾亦為之。他更不會因南容說大禹和后稷親身稼穡而得天下,連連稱讚他:「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若人,指這個人;君子呀,這個人!(〈憲問〉)「君子哉若人」,大概是孔老師的慣用語,他也這樣稱讚過宓子賤,而且連說兩遍。(《說苑》)

孔老師辦的是私學,哪裡有官定的課程。他自定的,一定四十多年,哪裡會一改再改,然後又改回去,彷彿失憶。他有教無類,無類不單指不論貴賤,也不限籍貫,因此那是國際學校。可世上哪有學費一次過只收十條臘肉的國際名校?他收學生,自言:「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述而〉漢代鄭玄說:「束脩謂年十五以上」。「上」字不當動詞,束脩是指年齡,十五歲以上是成年,成年後有志於學,孔老師沒有不教的。易言之,老師其實並不收費。老師自己呢,也是年十五而志於學。馮友蘭拿孔老師跟蘇格拉底老師比較,以為蘇格拉底才真是有教無類,且並不收費云云。蘇格拉底不收學費,那是柏拉圖越俎代庖的蘇格拉底,蘇格拉底門下的富家子弟色諾芬可是回憶蘇格拉底老師是收學費的。馮友蘭沒有「叩其兩端」,而且忘了孔子所收更多的而且主要是窮學生,例如顏回、子路、冉求、仲弓、原憲、伯牛、子夏等等。


2

拜師而繳費倒是天經地義,問題在學費多少。今天香港的直資學校,愈有名的愈貴,年收四至五萬元,且會緊貼通脹,不斷加價,雖說可以申請減免,但要入了校門獲得取錄才填煩瑣的申請表,申請而已。於是難免有主辦機構對僱員大談待客之道,也難免有顧客要求至上的服務。孔老師弟子三千(《史記》)說:弟子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孔子家語》中齊國太史子無因此把孔子比喻為「素王」,那是沒有王位的王者。以今人計算,教書三十五年,學生往往多於三千,如果每個新生只一次過收十條乾肉,孔子教書近半個世紀,如果不餓死,肯定營養不良。幸好他畢竟受到各國的禮待,也有「朋友之饋」。總之,老師沒有看不起學生的出身,沒有看不起種植這回事。禮壞樂崩的年代,老師只是對樊遲有點恨鐵煉不成鋼罷了。當樊遲問崇德、修慝、辨惑,孔子就讚他問得好(〈顏淵〉)。這是一位要重建郁郁乎文彩的西周秩序的老師,你不會問教哲學的唐老師牟老師,怎樣修理水喉。儘管他們未必不會修理水喉。樊遲也問仁的問題、知(智)的問題。這可是大題目了,他這樣問了兩次,一次孔子簡單的答:「仁者愛人。」愛人就是了,有甚麼難懂難辦的,直接到位;這是對仁最淺近的解釋。至於知,老師答:「知人。」把名詞轉為動詞,也很俐落,能夠判別人的好壞,不啻能夠辨別是非。他不明白,老師於是解釋:「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舉薦正直的人而措置之於壞人之上,能令壞人也正直起來。「枉」,指邪、壞之人,與「直」相對。「錯」,鄭註說是「措」,即措置;有人釋作廢棄。「舉直錯諸枉」一語,孔子對魯哀公也說過一次:「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為政〉)樊遲對仁者愛人應該明白的,對智之能分別直枉卻仍然摸不着頭腦,也難怪,他要另外請教同學,像找補習老師。書可能讀得最好的子夏用實例解說:舜提拔皋陶、湯選用伊尹,壞人不是遠去了?劉向編的《說苑》載晏子答齊侯要「審擇左右,左右善則百僚各得其所宜」,孔子評說:「善進,則不善無由入矣;不善進,則善亦無由入矣」,說得無疑更淺易清楚。
是的,「智」就是要能夠分辨好壞、是非,這或者就是今人教育的要旨。至於知道了,又能否擇善,在相對主義橫行的世代,這是另一不能解決的問題。但儒者看仁與智不是兩碼子事,而互相應答,所以說「唯仁者能愛人,能惡人。」(〈里仁〉),大多註本解為因為仁者沒有私心,公平地愛人、公平地惡人,這是肯定的,只是忽略了那個分別愛與惡的副詞「能」,這「能」不是動物性的本能,而是一種能力(capability);「泛愛眾」的「泛」,《說文》說:「濫也」,語意不佳,不如《廣雅》云「博也」。仁者不是鄉願,不是老好人,而是要擇善而固執;有這種判別的能力,才稱得上「智慧」,才會懂得親愛甚麼人、厭惡甚麼人,才舉錯恰宜。所以說「仁者不惑」。至於說「知者利仁」,那表示智慧有助於行仁;但另一面行仁倘是為了利益,則終究不如「仁者安仁」,行仁是為了心安理得,而與利害得失無關。
倘再追問這種「知人」的能力從何而來,老師其實早說過,人有四等:最上等之人,生來就知道了;次等之人,學了然後知道;再次一等的人,遇到困難而去學習;至於遇到困難也不去學習的人,就最下等了。換言之,除了上智與下愚,不然還是一個字:「學」,我們大多數人,是「學而知之」、「困而學之」。困而不學,實在難矣哉。早些時,老師主動地問大師兄子路,可知道甚麼是「六言六蔽」麼?然後告訴他:好仁不好學,弊病是愚蠢;好智不好學,弊病是放縱;好信不好學,弊病是害人;好直不好學,弊病是刻薄;好勇不好學,弊病是破壞;好剛不好學,弊病是狂妄。「六言」指仁、智、信、直、勇、剛,都要受「學」來節制、調教。否則就出問題了。(〈陽貨〉)
「學」原來這樣重要,「智」可從學而來。《中庸》說的「三達德」,智、仁之外,還有「勇」,見義要勇為,且勇於承擔。我這樣說,在老師之前,真是班門弄斧,又是否「多言而躁」?
回到老先生說甚麼話的問題。因為坐在車上,一路只見兩旁叢林,道路開闊平坦多了,而新墓又多了不少,這裡那裡,忽高忽低,有大有小,儼如一本立體的氏族史。不覺浮想聯翩。想來老師在家時說的可能是曲阜的魯語,教學時對學生說的,其實是當時從西周直轄地區傳來,一種當時通行的雅正語言,雅者,正也,猶後世的官話,近似今人所謂普通話。而這種普通話,也有矯正粗鄙失禮的作用。所以,他也不必教翻譯。不過時移世易,同屬普通話,卻有了不同的內涵。
多說一個有趣的收費故事,還有一點時間。原來探訪孔府時,府旁新設了一個房間,叫「論語背誦廳」,說明只要在十分鐘內能夠背誦三十句《論語》,考官再從中抽問五句的解釋,倘都通過,就三孔都免費了。我一位在大學教《論語》《孟子》的朋友稍早之前先來探路,當然輕易過關,他向我們通風報訊,所以另外兩位朋友有備而來,但仍不免忐忑不安,入門時要學而習之一番,挑了最短的句子,例如「君子不器」、「鄉願,德之賊也」、「德不孤,必有鄰」之類。我自忖受不了這種壓力,生平最怕考試,也考不好,多給我半小時,恐怕仍不免出醜,考官又都是美少女,我寧願買票算了。你呢,你記得自己說過甚麼,或者還記得貴弟子認為你說過甚麼嗎?你一味莞爾而笑,大概覺得這真有點意思。兩位朋友果爾都順利過了關,拿着證明書拍照,喜不自勝。這樣插科打諢,車在「萬古長春」的石牌坊前停下,大家下車。


3

孔林有五座牌坊,我覺得「萬古長春」是最漂亮的一座,這石坊建於明代,古樸、莊重、恢宏,並不囂張,或竟是所有石牌坊之中的表表者。牌坊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特產,是為表彰忠孝節義之人所立的建築物,後來發展成為標誌。倘是表彰,則技藝的發揮是一回事,還需要得體,與功績配合,不是越高大越多裝飾就越好。這石坊,有一個最尊貴的廡殿頂,這種屋頂,明清時只有皇室獨享,可見孔家特蒙恩寵。飛檐上翹,三層橫樑,六柱五間,柱身少不了各種飛禽走獸的精雕。
走過牌坊,是一條筆直的神道。兩旁的行道樹都是圓柏、側柏。酈道元在《水經註》裡說夫子死後,眾弟子移植四方異樹。孔林是這樣開始的。不過第一個入葬孔林的,其實是夫子的妻子丌官氏(丌音姬),墓址倒是夫子選的,其實也為自己選定永久的居所,到時候再夫妻會合。翌年孔子返魯,已是六十八歲的長者了。再過一年,不幸兒子鯉也死了,五十歲,就葬在左側。到後來,孫子伋就葬在右邊。《禮記》云:「左昭右穆」,子是昭,孫是穆,自己居中。流離許多年,他們仨畢竟重聚了。說弟子移植異樹,這當然是傳聞,《水經註》之說其實來自漢人的緯書(《禮緯》),酈道元照錄不疑。不過留存至今,還有子貢在墓前種植的楷木,樹已枯死了,只餘下小半節讓人憑弔。還有,我豈會忘記,大家說的老師自己手植的檜樹,樹在孔廟大成門內。最早說夫子手植的,是唐人封演,《封氏聞見記》云:「兗州曲阜文宣王廟內並殿西、南,各有柏葉松身之樹,各高五、六丈,枯槁已久,相傳夫子手植,永嘉三年其樹枯死。」夫子手植檜,「相傳」而已,並且不是一株,不過,「其樹枯死」;如今所見的檜樹,已加石欄圍護,還很健壯,高越廟頂,超過十丈。此前酈道元記泗水,說孔廟「栝柏猶茂」,栝,即檜;他可沒有說,其中有一株,另外還有兩株,乃夫子手植。《爾雅》說檜樹「柏葉松身」,其實即是圓柏。許多年來經歷無數風雨,據說前後死去三次,正如孔子的學說,可三次都死而復生,有人更推說這樹的榮枯,正好驗證朝代的興衰。但是否原來的檜,姑妄聽之。
但孔子和弟子都喜歡樹,則絕無可疑。《孔子家語》中,孔老師說:「思其人,必愛其樹。」樹木一如樹人,期之百年,真正的教育家都是環保分子,而孔老師,更是環保先聲。

但《論語》不記夫子說樹,你說過麼?一定有說過的。《論語》大概有「苗而不秀,秀而不實」的感嘆,說是「鳥擇木,可沒有木擇鳥」,又肯定「松柏後凋」,《中庸》就引過你說的「人道敏政,地道敏樹。」那是說治人之道在於搞好政事;經營土地,在於搞好種植。行政,無異於種樹;或者倒過來。我喜歡《中庸》,前人說它體大思精,又有說是兩篇合成一篇,無論如何,我覺得如今的年輕人真應該讀讀,可免於偏激,又免於懦怯,無過無不及,而「執兩用中」,這可不是調和折中,不是是與非的平均數,而是斟酌形勢,衡量客觀條件與主觀能力,知所進退,原則要守,可同時要通變。〈子宰〉另記老師說:「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這是說人可以一起學習,卻未必可以共同選擇走向正道;可以共同選擇走向正道,卻又未必可以共同立身堅守;可以共同立身堅守,卻又未必可以共同通權達變。在人生的旅途裡,找到同窗共學不難,難在有共同的目標,再又難在共同堅守,最後關頭,更難的還是彼此審度形勢,共同有一個靈活變通的共識。
近年《郭店竹簡》出土,《中庸》應可確定是子思之作,他記了許多祖父不見於《論語》的說話。至於老師編的教科書《詩經》,更有不少草木,深意都寄託在草木裡去,教書時一定不會只叫學生多識它們的名字而已。例如〈子罕〉引過逸詩:「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過去不少人解得很深奧,甚麼求賢之類,我是個寫詩的人,還原基本,把它讀成一首情詩,再經老師的點破,變成了一首反情詩:唐棣開花了哦,翩翩翻舞;我怎能不思念你呢?只是我住得太遠。「偏」,即翩;反,即翻;「而」是語助詞。但妙在孔子的評語,他說穿了:「不是真的思念,真的思念,再遠又有甚麽關係!」(「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4

從小的相思到大的哲思,孔子從來不以為時間和空間是問題。〈述而〉云「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在《中庸》說:「道不遠人。」我想,樊遲的優點是,他不會不懂裝懂,老師不需像教誨子路那樣教誨他,「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為政〉)他和子夏,就像曾參、子游、子張,都是老師晚期的弟子,以年齡計,《史記》載他比老師少三十六歲,《家語》則說少四十六歲;子夏少老師四十四歲,倘照《史記》則他應該是師兄,這是不恥下問。當然,看來還是《家語》合理些,這從齊魯的「清之戰」可見。他年紀輕輕就做了官。《左傳》哀公十一年記齊國攻打魯國,冉求做季孫的家宰,力主出戰,其他兩家因為執權的是季孫,彷彿事不關己,拒絕出兵。冉求親率左軍迎敵,孟孺子率領右軍。冉求點名要小師弟樊遲擔任自己戰車的車右,季氏認為樊太年輕了(「須也弱」,須是樊的名),這時候應是才二十歲出頭。但冉求力薦:他服從命令的。魯進軍時遇上溝塹,軍士不肯前進,形勢不妙。樊遲對主帥率直地叫喊:「非不能也,不信子也!請三刻而踰之!」(一說「子」是指季孫)這是請冉求號令三次然後帶頭衝過去。冉求照做了,果然打敗了齊軍;魯的右軍呢,大敗,且逃之夭夭。魯國得救,樊遲無疑有大功勞。之後一年,老師就回到魯國去。所以樊遲的問題,也不是沒有緣由的笨問題;他做官,應體會到魯民的經濟處境,而民心散渙,他以為解決民困的辦法是讓他們從耕耘裡多些收穫。哀公和有若一段對話可參看:


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飢,用不足,如之何?」

有若對曰:「盍徹乎?」

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

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顏淵〉)


鄭玄云:「什一而稅謂之徹。」哀公說國用不足,有甚麼辦法呢?是有加稅之意。有若答:何不回復徹法。哀公說:稅二,我已覺不足,怎麼可以用徹法呢?他不提人民,只關心自己。有若答得好:百姓足夠了,國君又怎會不足夠?百姓不足夠,國君又怎會足夠?徹法或不能確考,但民困是由於厚稅,樊遲恐怕無此認識。日人竹添光鴻(1842~1917)認為他少年出仕,問的是如何治事:「蓋是時賦役煩重,民力罷敝,田野為之荒廢……所以有學稼之請。」(《論語會箋》)老師說「小人哉!」認為問題的癥結在政務不在農務,實也寄望殷切;另一面也是對執政者的忠告。百姓困苦,是權貴老想增益自己的收入。同一年,《左傳》記季孫想按田畝收稅,派冉求去問孔子意見。老師說:我不懂這個(「丘不識也。」),──答案一如答樊遲,不過斬釘截鐵得多。如是問了三次,季孫有點不爽,說:你是國老,等尊意行事,為甚麼不說呢?孔子仍然沒有回應。孔子其實是有意見的,當哲人沉默,他其實是無聲抗議。他私下對學生冉求說:君子辦事,要遵照禮法,施捨要豐厚,做事要適中,賦斂要微薄,然則按丘徵稅也就足夠了;要是不按禮法,貪得無厭,即使按田畝收稅,也會不足夠,此事有周典可循,倘早就想苟且自行其法,又問甚麼意見呢?(「若欲苟而行,又何訪焉?」)世間的許多諮詢,大概也是這樣。季孫當然不聽他的,不聽他的還有冉求。《國語》中載老師還有另一番話對冉求耳提面命。可冉求仍遵季孫之命聚斂,無疑為虎作倀,難怪孔子罵他「非吾徒也」,還要其他弟子「鳴鼓而攻之」,這是他對學生最嚴厲的責斥了。而孔門四科中,冉求竟也得政事科的榮譽。
孔子本屬殷後人,植柏,是傳統。三孔的確有許多異樹,三孔歷年重修,榮寵日隆,當然也屢遭火劫等厄運,現存的建築主要是明清時留下的規模,樹木過去也主要是明清的種植,而且是大量種植,以清康熙、乾隆、道光三朝最多,其中又集中在孔林,資料說近十萬株,算來不少都是長者,有楷、槐、銀杏、松、榆、楊、柳……槐樹當然是樹中的大塊頭,這裡聽說有三株,聽說就是了,不必深究。槐樹有國槐與洋槐之別,國槐是地道的國產,洋槐則是十九世紀的舶來,孔老師當然不及見。洋槐枝幹上帶小刺,國槐則無。可都是好樹,都可作行道樹,山東青島最多洋槐。樹木的世界,並不排外,來了,就落籍定居。我不明白要罵它的人,為甚麼不堂堂正正而要找桑樹,這原來是小說家的胡言。養蠶人好欺,難道桑樹呵也可欺,桑樹有灌木,可也有喬木。我幼年在新界生活時極愛桑樹,也只認識桑樹,因為小孩都養蠶,蠶吃桑葉是奇景,桑葉層層覆蓋蠶兒,可轉眼就啃光,於是又跑去採摘桑葉。不過孔林中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圓柏和側柏,都屬常綠喬木,圓柏的樹身條紋較深,皮會剝落,紅色,挺直兀立。孔林中一般只高八九丈,到了樹頂,平了,樹幹收幼,忽爾扭曲分叉,向四方八面橫伸,像龍虬,像指爪,再無樹葉,充滿詭異的古意。


5

樹木篤定不移,可讓良禽棲遲,而檜樹絕對不是朽木,高大挺直,用途甚廣,可以做各種家具。不過自從北宋末出了個姓秦的大官,以檜為名,好事多為,結果禍及草木,名桂名柏的人多極了,可再很少人名檜。宋崇寧年間米芾來訪,看了,動筆寫了《手植檜讚》,刻成碑石,立在手植檜樹旁,甚麼「矯龍怪,挺雄姿。」不過爾爾,他其實另寫了一首頌孔子詩,也刻成碑石,有趣得多,如今移置到漢魏碑刻陳列館:


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孔子以前,既無孔子;

孔子以後,更無孔子。

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要不這是書畫學博士米芾寫的,恐怕會有人認為作者根本不識字,哪一個人不是以前以後獨一無二?怎麼大哉法?因為是米芾,而且說的是人所共知的孔老師,於是好像不說而自明,口號變成了歡呼,居然令人過目不忘。我也說大哉漢魏碑刻陳列館,我和朋友來回找了許久,原來就在孔府前後。我久習書法的朋友是「米粉」,看了真碑,不是拓本呵,粉絲那樣,看之不足,翌日再來細看一次。漢魏碑刻陳列館收藏的名碑甚多,大多從孔廟移來,例如乙瑛碑、禮器碑、孔宙碑、史晨碑,漢隸的最高水平幾乎盡收於此,還有被譽為魏碑第一的張猛龍碑。
《論語》談樹木的是那個很會說話的宰我,──孔門四科的獎狀其中「言語」竟頒給了宰我,尤在子貢之前,加上被老師嚴責的冉有,也名列「政事」,令人懷疑是否真的由老師親令頒發,屬於某一階段嗎?抑或這是終身成就獎?「言語」一科,子貢有過出色的成績證明,《史記》有詳細的記載,史遷說他:「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太厲害,或經不起細考,但能言善辯則是肯定的,且可說是第一位成功的儒商,證明富而可求。宰我的成績呢,在今本《論語》則不見,不單不見,反而老師對他有不少惡評,他白天睡覺,古人認為這是懶散的表現,夫子不是說聽其言還要觀其行,意即這個學生言行不一麼?宰我在《孔叢子》、《孟子》筆下,卻是另一個形象。宰我在《孔叢子》中甚至受老師的稱讚,說他比子貢優勝。問題在《孔叢子》一書的真偽一直爭論不息。
《論語》中魯哀公問宰我用甚麼樹木做社,立社是為了祠土地神。宰我答夏代用松樹,殷人用柏樹,周人用栗樹,他補充一句,周人用栗,是要使人民「戰慄」(〈八佾〉)。這最後一句,顯然才是他真正要說的話,從地宜轉變為意喻,倒有點法家的意味。蘇東坡、子由兩兄弟都為宰我鳴冤,蘇轍推測這或是哀公與宰我之間的密語,針對的是狂妄僭政的三桓;哀公有意重奪政權,宰我則心知肚明,加以慫恿(《古史》)。近人錢穆更而推論宰我在《論語》裡除了得一個獎狀,出場多屬歹角,是「負此重冤」,重冤云云,說得很嚴重,這是因為宰我既為言語科的高第,錯不了的。錢穆認為言語指的是外交辭令,並非泛指平素的說話,並引孟子曾言「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至於他的死,司馬遷說:「宰我為臨淄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孔子恥之。」這是說宰我助田氏作亂,被夷族,連老師也引以為恥。不同意見的人認為史遷以訛傳訛,宰我被滅族,是由於助齊聲討田氏。蘇軾即認為「宰我不叛」,引的是李斯諫二世書,他的結論是「太史公固陋承疑,使宰我負冤千載。」(《蘇軾文集》)此外,還有一個解釋:彼宰予非此宰予。
總之,宰我的形象在今傳《論語》芸芸弟子中,可說最劣,卻仍不乏古今著名學者為之辯解。這的確值得深究。惡行多,白紙黑字;另傳孔子周遊時,曾派遣他出使齊、楚,卻不見於《論語》,這是由於,下面是錢穆說的,《論語》出於齊魯諸儒,書則出於戰國,「田氏已得志,而魯亦為田齊弱。豈田氏之於宰我,固有深恨?而朝廷之威,足以變白黑」云云,田齊之手曾否或能否伸向《論語》的記載,這其實也挑戰孔門子弟的誠信,那麼多的子弟,當然也會有不同的意見,更遑論過去《論語》有不同的版本。換言之,要是我們認定四科的論斷是玉律金科,那麼《論語》就有問題了。
過去漢代流傳的《論語》,主要有三個版本,即齊論語、魯論語、古論語。齊論出自齊人,魯論出自魯人,這兩論都是今文;古論則出自孔壁,是古文,古論是否真的出諸恭王拆毀孔府時起出,並非不可疑。如今的傳本則是西漢末張禹的綜合編定,以魯論為主,再參照齊論、古論;此人地位尊貴,是成帝的老師,而且位至丞相,後人對他卻不乏惡評,但時人云:「欲為《論》,唸張文。」趨炎附勢的結果,則張禹本風行,而其餘各家漸衰,終至失傳。三種《論語》除了篇章多寡、編排稍異,目前已無從知道宰我在三家中有甚麼實質的差異。張禹之後,又有東漢末鄭玄註本,參照過去的版本(是以古論改魯論)重編。總之,宰我是一個令人思考的人物,這裡則純從今本《論語》中考量,抱歉只能這樣,容後再替他另立專案。
從傳世的《論語》所見,孔子對人物的看法的確並不一致,管仲是其一,宰我是其二。倘照錢穆之說,田齊之威足以變《論語》的白黑,那麼〈雍也〉載孔子說:「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顯然貶齊不如魯,齊變革之後才臻於魯,則齊論是否不載?〈八佾〉中孔子貶管仲「小器」,不知儉也不知禮,管仲為齊名相,今本竟得以保留?〈憲問〉中載孔子見陳成子(即田常)弒簡公,齋戒沐浴,然後要求魯哀公出兵聲討,這在亂臣田齊眼中,要比宰我在齊做官,為齊殉身更有殺傷性,何以同樣保留下來?清人盧文弨《鍾山札記》以為陳成子篡弒,但稱「簡公」,不稱「齊」,當為齊論云云。《左傳》並且記載孔子認為伐齊頗有勝算:以魯之眾,結合齊半數反田常的力量,儘管之前衛靈公曾問他軍旅之事,他自言「未之學也」
今本《論語》可以盡信嗎?你這刻就在旁邊,我當然可以恭聆教益。但你好像說:予欲無言。彷彿你早已懂得西方文論的「作者已死」之理,不用說,我知道下面兩句是: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6

宰我曾向孔子提問一個頗有挑戰性的問題,有那麼一個仁者,當有人告訴他另一個仁者墜井,他應否跳下去拯救呢:「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雍也〉)意思很明顯:跳下則自身不保,不跳,即是見死不救。老師不是鎮日仁不離口麼?
孔子沒有直接答覆,而是:「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怎麼會有這種問題?君子可以去救人,卻不能自己也陷進去;可以受欺騙,卻不可以被無理愚弄。換言之,這不成問題,看似兩難,其實是對君子的愚弄。
朱熹以為「仁」應是「人」,可這麼一來,意味大減;宰我的兩個「仁」,頗有玩弄文字 play on words 的戲諷。朱熹這樣解釋:「逝,謂使之往救;陷,謂陷之於井。欺,謂誑之以理之所有;罔,謂昧之以理之所無」,自己也下井,還能救人?毋寧是添多一個要救的人,這是不智。「何為其然也」,這是反詰,何出此問,這可是陷,是罔,是刁難君子。孔子沒有上當,這種當,過去賢如子產卻上過。《孟子》載有人送給子產一尾活魚,他交池塘的管理(校人)打理,那主管卻烹了吃,還回報說:剛放進池塘,半死不活的;過了一會,突然擺尾搖頭,游到遠遠去。子產聽了很高興,連說: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主管出來就譏笑:誰說子產智慧。孟子的評論是:「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孟子自己也遇過這種問題。齊國的淳于髡曾問他:男女授受不親,是禮嗎?孟子答:是禮。然後問:嫂嫂要淹死了,應該伸手救援嗎?孟子答:嫂嫂要淹死而不伸手救援,那是豺狼禽獸。男女授受不親,是禮;嫂嫂要淹死而伸手救援,則是權宜變通的做法。(「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淳于髡以機智幽默、口才出眾著名。這是有意戲弄孟夫子。由此可見,儒家說仁說義,不少人以為迂腐,並不明白另有行權之說。

至於孔子,早就說過:「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述而〉)意即赤手搏虎,徒身過河,死了也不知悔的人,我是不會贊同的。孔子直接訓斥曾子被父親責打時要「小杖則受,大杖則逃」,也是權宜的示例,原則要守,卻不能死守。錢穆說:宰我之意,或者出於擔憂孔子罹禍,例如「子欲赴佛肸、公山弗擾之召,子路不悅。宰我在言語之科,故遇此等事,不直諫而婉辭以諷。」不過子見南子,子路也不悅,不高興、憂慮,就坦白表示,這反而真誠可愛,老師看得出學生是否誠意,他可以正面、清楚地解釋,而不是師徒倆彷彿在暗地裡過招。老師先後對子路解說:

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來召我的,難道只是空話嗎?如果有人用我,我就為他復興一個東周。)

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不是說堅硬的東西磨也磨不損嗎?不是說潔白的東西染也染不黑嗎?我難道是個苦葫蘆?怎能只掛着而不給人吃呢?)

這兩重解說不要以為不重要,有人會認為不能與狐謀皮,其實也是一個權行的問題,是狐狸首先願意和謀皮的人商量。哀公不問孔子而問宰我社木的問題,劉寶楠認為當時孔子未返魯。我寧願相信其時孔子已返魯,雖屬「國老」,前述行政與種樹的話,就是應哀公之問而說的,然而意見說了,說了不少,《家語》裡就記了許許多多,可那是秋天的落葉,凋了謝了,只留下生長的消息,再然後化作春泥。而三桓在魯專政有四代之久,之前有昭公被逐,客死外地。哀公後來也同樣被逐,不過當時有否此意,錢穆也同意並無確證。宰我則肯定是借題發揮,與樹木本身毫無關係。
孔子時年已過耳順,如果宰我的話另有玄機,他當然聽得出來,無論如何,他並不同意,種樹的解釋固然是厥詞,以至背後的餿主意,也屬無視「時宜」。老師盛年時試過,墮了兩家之牆,仍欠一家,結果功虧一簣。不過厥詞放了,已不能收回,故沉吟「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如果哀公與宰我之間是隱語,則老師說的也是隱語:既成的事就不要再說了;順勢的事就不要再勸阻;已過去的事就不必再追究了。這不是說他肯定三家的僭越,而還是一個要深思熟慮的權宜問題,哀公還不是一個有決心有能力承擔重任的魯君。
再說,認真說,為政要唬嚇,豈是孔子的主張;為政以德,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唬嚇人民,則近者不悅,遠者不來。而這,正是儒法的大別。史上唬嚇人民最厲害的秦,國祚只有十五年。


7

葬者,藏也。《禮記》告訴我們,逝者埋在地下,是不要人見。秦以前,更早的時候,墓是藏在平地之下的。孔子的葬禮由公西赤主持,墓封為仰卧的斧形,高四尺,為了記認,周圍種植松柏,斧形,實是照老師的想法,而且是一般平民式樣,這是《家語》載的。所以孔老師重返孔林,看到另一個孔墳,像小山崗,並且有了大字楷書的碑名,前面一個石香爐,一定驚喜交集。這是後人的做法,也並非不好。我以前看過,香爐很小,2004年我買的一本《孔子文化與世界遺產》,主要是圖片集,則所見孔墳,前面仍是小小的香爐,沒有甚麼香燭煙火。在孔廟買得的《曲阜小城故事多》2012版,圖片也是這樣。如今再見,嚇了一跳,小爐之前,橫伸一張長桌,正前面有跪墊,一個紅布包裝的箱,寫上「祈福御守」,然後是鮮花、香燭、香爐。「御守」云,原是日本神社、寺院售賣的護身符,真是禮失而求諸野,旁邊幾位身穿古裝的工作人員不斷勸客進香祈福。老師說過不語怪力亂神,時代畢竟變了,變得厲害。墓的左旁,當年是子貢守墓的房屋,老師死後弟子心喪三年,各自散去,子貢再多守三年,就近築廬。屋當然不存,那是後人的重建,立碑一座,並題為「子貢廬墓處」。我上次到訪,看見了,大受感動。對年輕人來,這是很好的教育,我相信任何人見了都會為之動容。可如今,成為工作人員的辦事處。不要忘記,弟子中子貢最會做生意,每能估準行情,因此成為巨富。老師說他「億則屢中」。他放棄了三年賺大錢的機會。
儒家當年十分重視喪葬,事死如事生,要合乎禮法,要敬,要誠,「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我覺得遊覽車的名字不好,我想子貢也會同意,他根本反對遊客到來當名勝那樣參觀。《家語》載孔老師葬後,有燕國人來觀看,住在子夏家裡,子貢對他說:有甚麼好看的,我們也只是普通人來安葬聖人,不是聖人來安葬別人。……有甚麼好看的!是的,無論客人把敬禮當觀光,或者主人當旅遊業,都不好。當年魯哀公寫了誄文,說甚麼「旻天不弔,不憖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憖遺(憖,音仞),指願意留下。意思是上天不願留下孔子這一位老人家。子貢覺得他假惺惺,直斥老師活着時不用,死了就作文哀悼;而只有天子才配自稱為「一人」,這是兩重失禮。罵得真好。
不過孔子對喪葬的意見,歷來卻備受批評,一是以為他主張厚葬,二是他主張三年守喪。其中主張薄葬的墨子,反對儒家的厚葬久喪最力。孔老師重視喪葬,對了,但說他主張厚葬則屬誤解。老師自己認為最好的學生顏回死時,因為貧窮,只有棺而無槨,顏回的父親顏路請求老師變賣車子替顏回買槨。老師婉拒了,解釋因為自己是大夫(他說「吾從大夫之後」,是謙稱,實即大夫),不能徒步走路,這是禮數;自己的兒子鯉死時,可同樣有棺而無槨呵。但同學終究為顏回加了槨,葬得風光些。老師於是感嘆學生不聽他的勸阻,說:顏回呀,你把我當父親看待,我卻不能像兒子一樣對待你;這不是我的意思啊,這是幾個學生這樣做的。彷彿錯的是自己。
老師有馬車代步,看來很有排場?不對。《孔子家語‧致思》說他有車而無蓋,他出外時,下雨了,學生說子夏有傘,意思是可向子夏借,老師沒有借,因為覺得子夏為人慳吝。《孔子家語‧曲禮子夏問》又有一段載,老師養的一隻狗死了,──夫子原來也養狗愛狗,他對子貢說:所乘的馬死了,就用帷幔把牠埋葬;狗死了,就用車蓋去埋葬。你去把牠埋葬吧。我聽說不丟棄破帷幔,是為了埋馬;不丟棄破車蓋,是為了埋狗。如今我窮,沒有車蓋,就給牠一張草蓆吧,不要讓牠的頭陷於泥土中啊。這段文字也見於《禮記‧檀弓》。「吾貧,無蓋」,但連狗隻也封之以蓆,不好隨便下土,是對異類也有情,何況是首徒?再引一段〈曲禮子夏問〉,老師說得更清楚:斂藏起手足形體,快快下葬而沒有外槨,「稱其財」,這就是所謂禮了,貧窮又有甚麼損害呢。
可見老師眼中葬的豐儉,要看是否與財富相稱,過與不及都不對。顏回是一介平民,從未做官;一直安貧樂道,簞食瓢飲,居陋巷,他會接受身後厚葬之舉?老師不肯變賣車子,的確是由於「禮」,所以同學即使解決了費用問題,也是不對的。



8

至於守喪問題,《論語.陽貨》中有一段著名的師生論辯「三年之喪」,值得仔細想想,這一次,又是宰我: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

曰:安。

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先思考兩個問題:首先,到底「孝心」重要,還是「孝的形式」重要?

孔子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為政〉可知在孔子眼中,所謂「孝」,是要對父母有「敬」,發自內心;供養父母固然是孝的行為表現,但如果沒有孝心,即便有孝行,包括守喪,跟對待犬馬並沒有分別。孝心是「本」,孝的形式是「末」。

我們要分清楚儒家學說「本末」的問題。有子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歟。」(《論語‧學而》)從現代社會看,守喪三年,的確不合經濟原則,一年、一月,甚至一週也有損經濟,也不合如今動態的社會形勢;但這是形式(末)問題。至於孝心(本),卻不會因為時代不同而變得不合時宜。

其次,宰我說的是「量」,那是「末」;孔子追究的是「質」,那是「本」,兩造對答,其實未嘗交鋒。何況,宰我之言,是意見的陳述(statement),並非向老師討教,所以老師無需發言對應,只是順此查問:這時候吃好穿好,你心安嗎?(「食乎稻,衣乎錦,於汝安乎?」)然而,自古至今無數人認為孔子顧左右而言他,辯宰我不過。

再看宰我的論據:一、從禮樂着眼:三年太久了,令禮壞樂崩;二、再從經濟立說:農業社會的耕作與取火,一年周而復始,然則守喪一年足夠了。

宰我的意見,孔子未置可否,反而轉問:你心安嗎?問題在,如果說孝心是本,孝的形式是末,那麼孔子先要弄清楚:有沒有孝心。這是討論孝道的大前提,是關鍵。《禮記‧問喪》云:「夫悲哀在中,故形變於外也。病疾在心,故口不甘味,身不安美也。」即使純從辯論的角度而言,也看到孔子的大智慧,以衣食之貴對禮儀之表,而沒有落入宰我的窠臼,因為爭論年期,終究是一個時限,無論一年、三年,那種輸贏,如果有輸贏,其實沒有意義,尤其對後世而言,都必然經不起時間的挑戰。更重要的是,孝道,並不是技術性的時限問題。孔子直指本心,「於汝安乎」,從量化的人生安排,回歸人文的價值。

倘無孝心,爭論守孝多久,的確沒有意思。就像季孫問孔子自己要增加稅收的意見,孔子不答,因為「若欲苟而行,又何訪焉?」要是宰我的答案是「不安」,孔子可能有不同的說法。可能,就是說未必不可以斟酌、不可以協商。他提到古代隱士逸民如伯夷、叔齊、虞仲、柳下惠等人,說自己跟他們不同,「我則異於是」,老師總是這樣,對自己不同意的人,只會說自己跟他們不同,他是「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衛靈公〉),是「和而不同」(〈子路〉)。當葉公頗自得的告訴老師,吾鄉有遵行正直的人,父親偷羊,兒子頂證他。老師只是說:吾鄉正直的人跟你所說的不同,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而正直就在其中了。論者大多判定孔子徇私,其實這是他提出對「直」的不同詮釋,深究起來,不同的是對法治和倫常的認識。當世所謂西方文明法治,以德、法為例,也免除父子夫婦之間互相頂證,並不以為直系血親或配偶之間包庇、隱瞞罪證為犯法。法治的基礎在倫常,不悖人情,更不反人性,法理一時所得,補償不了親情長久之失。連法家也說:「孝子不非其親」(《韓非子‧忠孝》)。但老師說得客氣,只是:我的跟你的不同。這方面可以再詳細探究。然則守喪多久,倘有孝心,是否也是「無可無不可」?宰我是學生,老師說得要嚴厲許多,正因為是老師,也需向其他在場的學生鄭重闡明,不要以為守喪就真的可以食稻衣錦,心安就行;而不是背後說他壞話。如果沒有孝心,即使守喪三十年,也只是虛文;難道老師就會同意?

當然,可與不可,遺憾我們並不知道答案。「孝」的問題分本、末;「禮」也是這樣:禮的本旨是建立和諧的秩序;末是儀文形式。儀文形式不是不重要,儀式是精神的體現(父母過世後,不忍吃好、穿好,也是一種形式的表現),但終究以孝心為本。本是恆常不變的原則,末則可因應時空而損益、更變。《禮記‧曲禮》說:「禮從宜,使從俗。」《禮記‧禮器》說得更清楚:「禮,時為大,順次之,體次之,宜次之,稱次之。」這是說禮首先要順應時代變化,其次要遵循倫理秩序,再其次要適切不同對象、場合,最後還需符合身份。換言之,喪禮絕非一塊鐵板,而可以權宜變通。
不幸宰我答「安心」,不啻反高潮,這可見宰我還只是口舌伶俐,把一場可能有建設的討論勾銷了。他表現了對守喪的意涵並沒有真切體會,又或者他本來就不同意。故孔子罵他「不仁」。有論者以為宰我的「安心」是指除喪之後,但看孔子說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則應是居喪期間。又有一說,這是晉人繆協提出的:宰我這樣的意見,實乃「屈己明道」,旨在反映當時流行的意見,讓老師借以指正。如果宰我故意扮演歹角,他的角色就應演下去,留下來,聽老師的教誨,勿讓老師演獨腳戲,招來背後罵人的非議。又如果他說:我其實也於心不安呵,《論語》就要改寫。
「汝(女)安則為之」,這話前後說了兩次,明顯有針對性。這話可從正、反兩方面看:反面看,對父母去世既沒有不安,那麼守喪多久,已失意義。你好自為之。這是老師的譴責語。從正面看,守喪,求的是心安;守喪多久,悉聽自己是否心安,你要對自己負責。
守喪三年,孔子說是要相對地報答父母褓姆我們三年之恩;荀子認為這是稱情而立文」(《荀子‧禮論》)。「立文」,另一面也是節制,「不及」固然不好,「太過」也不恰當。既無孝心,即無需再爭論守孝多久,那倒不如從古禮,守三年之喪,這是「天下之通喪」。這樣說,是有根據的。《尚書》載高宗武丁為父小乙守喪,守了三年:「王宅憂,諒陰三祀」,祀,指年,意即居喪三年。即使期滿,武丁還是不言不語。當群臣進諫,不能不說話啊,百姓都尊奉君意辦事;武丁解釋,自己是天下儀表,所以不輕易發言。這段話,孔子一定向學生講授過,這所以子張發問:「《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同見於《禮記》)孔子於是解釋:「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憲問〉)劉寶楠補充:周武王崩,周公攝政,也是此禮。
宰我說三年不為禮樂,會令禮壞樂崩,看似為禮樂辯護;禮樂是一事的兩面。其實守喪即為守禮,何以說會因久守而禮樂崩壞?即使禮樂崩壞,崩壞的也不過是禮樂的形式,「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八佾〉)宰我說「心安」,無疑對「禮壞樂崩」之論的自我抵消。
至於春秋時是否天下通行,則主張是一回事,實踐卻有參差,一如他說「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中庸》)恐怕並非天下人能達此德。論者指出《公羊傳》載魯哀公五年秋九月齊景公卒,翌年秋七月,已除景公之喪,此見齊已不重周禮,果爾不如魯。但魯又如何?戰國時滕文公的父親定公過世,他使人請教孟子三年之喪,群臣其實都不願意,說「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孟子‧滕文公上》)而所謂三年,真的實行只有二十五個月,到漢代,再確定為二十七個月,而且用行政法令執行。
《史記》載孔子為母親守孝,腰間還繫着白蔴帶,聽到季氏請客,也想出席,是爭取施展抱負的機會,卻被陽虎擋住了。孔子不是應該守喪麼?他那時還不過十六、七歲,學問知識還有待修養,他不是生而知之的。而這,還有一個行權的問題。


9

墨子要是也來到孔林,又會怎樣呢?只有我才想到這問題,因為他根本不會來,他說儒者守三年之喪,作為報答父母三年之愛,是「嬰孩兒之智」;至於儒家重祭祀,本身就是矛盾的,因為他們不信鬼神。墨子既晚生於孔子,墨子才「明鬼」。但孔子豈曾說沒有鬼神?他只是當學生問他這個問題時,說:未知生,焉知死?他只是「不語怪力亂神」,那是存而不論。〈雍也〉中他說:

敬鬼神而遠之。

這也是回答樊遲另一次問智。鬼神一面要「敬畏」,可另一方面要「遠之」。敬畏不同恐懼,那是對幽冥不可名狀無實知物事的一種心理表現。程頤云:「祭先祖主於孝,祭神主於敬。」商人尚鬼神,其實從眾多秦簡的《日書》可見,入秦後仍然迷信鬼神,迷信得很,諸多禁忌,全民費盡心力。秦之亡,多少拜此之賜。其間的周,反而淡薄了些。孔子並不諱言死,楊伯峻曾統計《論語》裡提及「死」有三十八次之多。孔子也不是無神論者。他的時代意義即在把對鬼神的關注轉向人事,孔子此說的上一句是「務民之義」,所以說他富於人文精神。迷信者凡鬼神都敬拜,但〈為政〉中,孔子說:

非其鬼而祭之,諂也。

這是說祭祀別人的鬼,是諂媚,則他心目中的「鬼」,不過是自己先人的別稱,別人的「鬼」,不應該祭。老師的用心,不是很清楚嗎?

人死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豈會不關心,這是西方宗教家所云:終極關懷。老師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貢再代表我們問:死人,有知抑或無知?老師答得很坦誠,表達了他的兩難:我想說死者有知,只怕孝順的子孫忙於考慮如何送死而妨害了生活;想說無知麼,又怕不孝子孫把亡故的長輩棄而不葬。想知道有知抑或無知,別心急,「死,徐自知之,猶未晚也。」(《說苑》)
而祭祀的意義,他的學生曾參顯然深得老師之教,說得好:慎終追遠,民德歸厚。慎終是喪禮,追遠則是祭祀。《孔子家語‧哀公問政》記載宰我曾問老師鬼神到底是甚麼東西,老師答得很詳細,不覺抄得多了:


人生有氣有魄。氣者,神之盛也。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謂鬼;魂氣歸天,此謂神。合鬼與神而享之,教之至也。骨肉敝於下,化為野土,其氣發揚於上者,此神之著也。聖人因物精,制為之極,明命鬼神,以為民之則,而猶以是為未足也,故築為宮室,設為宗祧,春秋祭祀,以別親疏,教民反古復始,不敢忘其所由生也。


這是說人活着就有氣有魂,氣就是在人身上旺盛的體質。凡人有生就有死,死了就埋到土裡,這就叫做「鬼」;離開形體的精神回到天上,這就叫做「神」。聚合鬼和神一起祭祀,是禮教最好的方法。骨肉腐爛了化作野土,人的精氣卻能在天上煥發,這就是「神」的表現。聖人因應人的精靈,制定一套準則,尊稱為「鬼神」,作為百姓行事的法則,不過仍覺有所不足,所以建了廟宇,設立宗祖的靈位,在春秋兩季祭祀,以便區別親疏,教導民眾要追祭祖先,不能忘記自己出生的源頭。

易言之,孔老師賦予鬼神一層超越的倫理價值、道德意識,近乎西方宗教家所云終極關懷。祭祀是一種讓死亡接通生命的精神寄託,讓存活的人心靈得以安頓。當然,從《禮記》所載各種葬祭儀式看,尤其是〈喪大記〉,即在當年已覺煩瑣,這是儒教必須因應時代,大加裁剪的教科書。
《孔子家語》過去認定是王肅偽撰,顧頡剛更斷言「無任何取信之價值」(〈孔子研究講義按語〉),因漢簡《儒家者言》出土,其中十章殘簡內容與今本《家語》相合,可見當屬先秦文獻,對認識孔子和孔門弟子實則極有價值。
我一直稱孔先生為老師,不是如今的人那樣,動輒就稱人也被稱為老師,而是天下間真稱得上老師的人,只有孔先生當之而無愧,他是所有老師的老師。古書上的「子曰」,是指孔子,不可能是其他人。子是對男子的尊稱。其他人,說自己的老師,例如子思的門弟子,在名字之上再加子:「子思子」。孔子,只有孔子許多時不必用姓氏。他的許多想法,政治上的,以至倫理上的,不免有時效性,要斟酌,要權行,孟子說他是「聖之時者」(〈萬章〉),試問有哪一個政治家的理論可以垂之千古而不易?有哪一套倫理規範不經過修訂調節?不要忘記老師生於二千五百年前。但孔子肯定是古今偉大的教育家,他教育的理念和做法,至今仍足借鑑。這些,當然值得再細說。司馬遷當年讀孔子書,想見其為人。到了魯地,看孔子的宗廟,以及留下來的車服、禮器,而那裡的儒生雖經多年的戰火,仍然虔誠演習禮儀,他大受感動,捨不得離開。我們離開孔林時,其實也不勝低迴。





何福仁,香港大學畢業,主修中國文學及比較文學。著有詩集《龍的訪問》、《如果落向牛頓頭腦的不是蘋果》,散文集《書面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