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謝曉虹
我這就把書交給你,但請保持若無其事──即使,四周如此喧鬧,坐在你身後就是那喊叫不斷的嬰孩和他無可奈何的母親;等在取餐處的,那個束起頭髮像噴泉的女孩,嘴裡的口香糖一再吹成了小小的汽球,又一再爆破;在你旁邊的男人把水杯重重地放下來,水花便濺起四散──請你若無其事,悄悄的,把手從檯底下伸過來,我這就把書交給你,像黑幫片裡的情節,我們將要完成,一次秘密的交易。
此時,你再次注意你置身的現實。它看起來柔軟、具彈性,猥褻得近乎某種奶白色的母愛,自四方八面把你包圍;而它唯一的要求,不過是你的馴服。你沒有理由,也沒有動機抵抗,因為,那就是你一直以來,存在的唯一方式。然而,你感到手上的書開始變化,你緊握着它,卻發現書頁竟自動翻開,每片都像閃閃發亮的刀鋒。而你確實手握着一把小刀,它的鋒芒正給予你某些暗示。當你聽到嘶嘶的聲響,一道夢似的縫已被割開。那道縫像一隻陌生的眼睛打量着你,使你禁不住用手,使勁把它扒開。你發現縫裡暗黑一片,卻像某種亮光,讓你看清楚了甚麼。你想要以自己的方式述說,比如,現實現在有點老了,像一塊軟趴趴的皮,使你噁心,卻仍包圍着你。你如此想要創造另一些現實,但同時,又想要反覆的,割破它們。你想:語言更接近一種刀鋒,還是一種薄膜?
你現在再次看着我。除了書,我還可以給你甚麼?或者,我可以告訴你,我來自一座語言不純的城市。我總是被多種語言環繞,卻沒有一種是我的母語。我必須為此感到欣喜,因為,我寧可是自己語言的異鄉人,而不是密友。我想要同時扮演自己語言的密探,與罪犯,在一種距離裡監察它,同時不斷逃離。不要與語言和解!我說,總得保持一扇門,以抵抗其他語言的狂犬。請記着,語言是我們最親密的敵人。
現在,你低下頭,看着自己張開的雙手,發現那裡已空無一物。你大概已經忘記,很久以前,是你,在檯底下,悄悄交給我那些書。我仍然記得,那些吊在懸崖上的搖搖欲墜的語言,我記得,余華、韓少功、殘雪這些名字曾經晃動着銀白的亮光,給予我刀鋒一樣的暗示;那就像,卡夫卡、馬奎斯這些危險的名字,曾經給予他們的暗示。
現在,你發現你已經準備好離去。你站起來,轉身,好像不曾看見過我,並且,我們從不認識。是的,就是這樣,你義無反顧,向前走去。
2017年4月 19日於香港
【註】:此文本為簡體版短篇小說集《雪與影》(2017)的序言,但因未能通過審查而被迫飄零,感謝《香港文學》給予它一個露面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