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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和 : 龍蛇並雕,有鳳來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王良和

1

眼前是一枚無字印章,梯形,上面雕了一條螭,盤繞着弧形的身體,長尾與分張的左臂相連,整體成了圓形。螭頭被迴捲的尾端托着,微微上仰,右臂擱在腰間。這是我多年前初玩古玉購買的印章,大概是第二件藏品。還記得我在兩個印章之間猶豫不決,另一個也是雕了一條螭,黑漆漆,章底有字。那時我看過的古玉不夠二十件,不懂分真假,也不懂欣賞。兩個印章的價錢一樣,我的心十五十六。當我拿起一塊扁扁的玉佩和無字印章比對着看時,身邊姓甄的顧客說:「當然是高浮雕好!」甚麼是高浮雕?為甚麼高浮雕好?他又不說了。老闆說,無字的印章,沁了紫色的壽衣沁,比較罕有。老闆娘說,但有字的矜貴些。想了一會,正要「卜搥」買有字的那一個,一把尖利卻溫婉的聲音響起:「如果我,我會買無字的那一個。」為甚麼?「梯形的印章少有。」但沒有字喎。「沒有字有甚麼關係?水銀沁的古玉很多,壽衣沁就很少。梯形的印章更少,而且是宋朝的,宋朝的古玉也少。」他專家一樣的口脗,改變了我的選擇。那是個中年人,身型健碩,說話的腔調有點像我的一位女性友人,老闆娘叫他阿簡。老闆聽到我最終選了壽衣沁印章,忽然鬆了一口氣,胸口微微升高,又落下。
回家後整晚盯着印章,反覆審視,想起老闆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不禁懷疑自己食了「藥」;怪不得甄先生在我付款前,指指螭的屁股說:「不過壽衣沁鮮艷了些。」難道他已經提醒我?我甚至懷疑阿簡和佘先生扯貓尾。阿簡後來說,佘太太收起了水銀沁印章不賣了,說無字的都賣到那個價。我感到有點失落,覺得自己選錯了。只是和阿簡接觸多了,深覺這真是個大好人,是人世間已經越來越少有的那種大好人。
考眼光,碰運氣,和玉友比藏品,有點刺激,自此我就沉迷古玉了,差不多每個星期都跑到嚤囉街的古董店,還不斷上網、買參考書,力求多知、多看,免得做水魚。我最喜歡看的是龍,第一塊買的玉牌,雕工雖簡單,卻是條龍,粗大明,是明代的玉牌。傳說中,螭是龍之子,無角。新購的印章,螭頭無角,有點像貓頭,雕工不錯。我捏着印章放到前,用放大鏡細看,只見盤捲的螭身中空凹處,像初綻的花朵,花蕊藏有細絲、毛髮──千百年來在黑暗中一絲一點吸吮死者的血肉,連毛髮都不放過,從深處吐放淡淡的屍臭,好像我就是盜墓者,打開了九百年前的墳墓,財迷心竅發了狠在屍骨間摸找摔扔,把無用的骨頭破布爛木扔到一旁,汗流浹背,滿手屍氣。
第二天,菲傭帶點憂心的語氣,說下午收到電話,大兒子在菲律賓車禍受了傷,大腿要做手術,問我借糧。我連忙給了她幾千元。
三天後,妻子收到電話,她的伯父病重彌留;我們匆匆趕到醫院,伯爺已經斷了氣,遺體靜靜地躺在病牀上。妻子倒很平靜,撫着伯爺短短的頭髮,和他輕聲說話。

兩天後,我收到三姐的電話,說大姐夫進了醫院,好像是大腸穿了,糞便都流到腹腔,已不省人事,十分危險。我和妻子匆匆趕到醫院,大姐夫正在做手術。外甥在走廊紅着臉,用拳頭擂着醫院的牆壁──沒辦法,只得簽紙,他怕這一次由他簽名,萬一手術失敗,自己一手把父親送進鬼門關。「好大壓力呀!」他嗚嗚哭起來。

回到家裡,我對妻子說:「越來越近!大吉利是!會不會是那個……印……章?好邪!」

「都叫你不要玩這些東西!給死人陪葬的!你帶了一隻鬼回家!」

怎麼辦?貓頭龍那麼兇惡?現在的人龍螭不分,我和妻兒談到這個印章,都叫「貓頭龍」。

「下一個,你老婆?你兒子?你女兒?……」
我聽到一把陰冷的聲音,心裡發毛,感到牆角有一雙眼睛盯着我。佘太太說,這個印章,他們用一塊白玉,和一個行家交換的,還補了些錢。印章到了他們的店舖,他們就遇到甚麼凶兆禍事?莫非佘先生那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是終於賣出了這個邪門的印章?轉念間我又感到絲絲喜悅:那是真品囉,入過土,陪過葬,宋朝的印章!可我又擔心冥冥中有一股魔力移近我的家。「下一個,你老婆……」我用紙巾包起了貓頭龍,放在小膠袋裡,藏在盛過工藝品的盒中,再不敢拿出來玩。心裡唸着:有怪莫怪,我只是想認識中華文化……

大姐夫手術成功,我到醫院探他,身上不帶一塊玉。他臉孔、手腳有點腫,但總算渡過危險期,遲些應該可以出院。
菲傭的兒子出了院,大姐夫出了院。幾個月後,家裡平平靜靜,再沒有讓人不安的事情發生。我安安樂樂上班下班,偶然泡一杯好茶,又拿出放大鏡細意欣賞藏玉。某天,我在街道上提着公事包蕩來蕩去,陽光猛烈,使我心跳加速,有點口乾舌燥。正想喝點甚麼冰涼的飲品,蕩過棺材店,一間店舖忽然停在我的腳前,正眼一看,原來是佘先生的古董店,還開了門。我下意識跨進門,坐在圓櫈上。原來是星期三,佘先生佘太太剛從大陸回來,入了新貨。幾個愛古玉成癖的人,或坐或站,餓鬼搶甚麼似的,不斷向着玻璃櫃上一大盤古玉伸出貪婪的手。我覺得我今天時來運到,忙不迭伸出手,一抓,就抓起了一塊又紅又黃的古玉。這是甚麼?

「鳥,西周的,很少有。賣了二十年古玉,只收過幾件。」
「典型的西周工。」認識不久的玉友山姆說。

多少錢?佘先生按了按計數機,遞到我的面前,八千!我伸了伸舌頭。他又按了按計數機,遞到我的面前說:「剛才我開甄生這個價。」計數機顯示10000。佘先生賣古玉,很少開口價;不同人開不同價,他不喜歡你,隨時開高幾千。麻煩的、嫌三嫌四的客人,他開超高價,說難聽話,黑口黑面,逼你不再踏進他的店舖。玉友說,現在已沒有多少賣真品的古玉店,他有門路,能弄到真品,價錢合理,只好忍他。
回到家裡,我喜孜孜對妻子說買到好東西──西周的雀仔。她問我多少錢,瞄了瞄,笑了笑:「八千,買塊樹皮。」我也笑了笑,心想,不識寶的無知婦人。

玉鳥為片雕,滿身磚紅,鈎尖喙,圓眼,腦後有上捲的羽冠。肩膀是渦紋,四條後延、弧形向上的線是鳥的長翅。鳥尾弧形下垂,分張,像站立的魚尾。胸前和腹下有爪,腹下的爪刻了七根斜線。鳥的正面,有一根斜直、乾硬的黑色附着物,背面一大片薄薄的黃物,像塗了黃薑粉。全塊玉佩極乾燥,看一眼都會聽到裂裂勒勒的聲音。我用尺子量了量,又用電子磅秤了秤,長5.9cm,高3.2cm,厚0.2cm,重12.8克。這鳥一點玉感都沒有,真的像一塊樹皮。網上有人提到火燒玉、油炸玉、微波爐玉,要仿造出土古玉乾縐的方法很多。這玉鳥一點都不美,更不知道是不是真品,為甚麼我會毫不猶豫的買回家?我把玉鳥移近鼻子,有隱隱的屍臭。但網上有人說,有屍臭氣味的古玉也不一定是真品。因為造假的人,向盜墓者購入西周、戰國墓中挖出來的一袋袋屍泥;用屍泥封存幾個星期,假玉都有濃烈的屍臭。氣味辨偽法,作不得準。佘先生教我們玩古玉,老是重複四字真言:質、色、工、時。質,這鳥全無玉感,已經質變,不及格;色,紅色是好的,但又有黃色粉末又有黑色附着物,要扣不少分;工,只是陰刻線,難度不高,有兩處初刻時落點不對,重刻後留下初刻線痕,顯然不是良匠為之,工,普普通通;時,西周,高古啊,擊中我崇古心理的要害,只有這一點得分較高。但如果這是上星期才作偽完工,新鮮出爐的贋品呢?死得囉!唉,莫非又做了水魚?玩古玉,要交多少學費啊!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這是狂人教我的。
用刀片小心翼翼刮下黑色的附着物,又刮下黃色粉末,用小膠袋盛載,或可留待日後化驗,知道是甚麼成分。洗淨玉鳥,放到冷水中浸幾天。玉鳥沒有那麼乾燥欲裂,但還是很乾。我不斷用拇指盤玩,熱力好像透不進玉體,盤了多個星期都不見包漿。這玉好像被一層古怪的膜封住了。我用消毒火酒擦拭,那古怪的膜不但擦不掉,還更顯黏稠,像黑紅的膠漿。心一橫,臨睡前把玉鳥放進熱水裡,反正玩玉的人說用熱水或熱茶泡玉,可令古玉吐灰,不斷吐灰能令灰頭土臉的古玉灰復玉質。當然我也擔心熱水會把玉鳥燙熟燙死──格勒一聲,乾得像樹皮的玉鳥應聲裂開。然而,沒有。它靜靜地躺在熱水碗裡,身體紅黑如瘀血,輕煙裊裊,空氣中頓時帶點腥氣。第二天早上,我走進廚房,看見碗中的玉鳥,身上凝着兩個小小的氣泡,碗底有兩三點黑色粉末。我把左手穿進繩子,右手抓鳥。水涼了,我用兩指輕捏鳥身,卻發覺玉鳥變得有點滑潺潺,身體好像分泌出黏液,把我的兩指漿住,眼圈和羽翼的刻紋,竟然吐灰,變成灰色的線線點點。拇指和食指在鳥身間開開合合。是的,就是這種感覺,滑潺潺,黏答答,好像有甚麼吸吮着我的手指,越來越強烈,如飢似渴,我吃了一驚。
自從用熱水燙過,我感覺玉鳥活起來,盤玩時指間有了柔滑的感覺,鳥身逐漸生出包漿的微光,令我愛不釋手,總是經常脫下項鍊盤玩。昂然的羽冠、翩然的長尾,這鳥,自非凡品,我認定是鳳。周人崇鳳,《說文》云:「鳳,神鳥也。」從此,我不再叫它鳥或雀仔,而稱之為神鳥。妻子也跟我一樣,稱它神鳥。夜裡在書房,把貓頭龍和神鳥放在白毛巾上,細細欣賞。哦,貓頭龍,我已經把它放了出來,不再怕它了。我覺得西周的神鳥,比宋代的貓頭龍埋在墓穴中更久,根一樣吸收大地精華,道行深得多,鎮壓着貓頭龍的邪氣魔性,保護我們一家子。
許多個夜晚,我合上左眼,右眼貼着放大鏡的圓孔,開了鏡燈,仔細研究玉鳥的刻紋。那些線條不像是用鉈具碾琢,而像是用尖銳、硬度高的石椎手刻。玉鳥的腳,邊位在放大鏡下,可看見拉絲的垂直線痕。某夜,用電筒貼着神鳥一照,神鳥竟然透光,貼着光源的鳥翼金光燦燦,渦紋清晰,光暈外是半透明的橙紅暗光,雜了還不大透光的些微暗點,再外圍,是光線沒有到達的「樹皮」原色。我把燈關掉,黑暗瞬間包圍神鳥。我不斷移動電筒照射的位置,神鳥的身體這一處那一處透出月亮的光芒,神秘詭異,太美了!我在黑暗中癡癡地神遊於玉理間的金光紅暈。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一把幽幽的、陌生的聲音,恍恍惚惚,若有若無。

「誰?」

「我找了你二千七百年了。」

稍一定神,才發覺這些聲音都在我的心中升起。這時,我聽到輕輕細細的、潺潺的水聲,還有模糊的笑聲人語。黑暗隨即散成中空的圓鏡,我看到有人伸出手指,逗弄另一個人繫在腰帶間的黃玉鳳鳥。一陣顫抖的嘻笑。然後,我看到長長的衣袍從甚麼人的身上脫下,落到地板上,一雙雪白的腿跨進室內的池水裡。水聲潺潺,輕煙如霧。霧中,一隻鳥晃晃盪盪,翩然欲飛。

「還不睡?」書房的門忽然推開,大廳的燈光湧進來,照亮了妻子的臉。

「你看,神鳥會透光,好美!」我興奮地笑着說。

「你不陪我睡?」

「我不累。」

「你被神鳥迷住了。」失望的臉退出了書房。

「神鳥的醋你都呷?」我笑着說,身子不動,仍坐在油壓椅上。

2

多年沒有去佘先生的古玉店,他賣玉,價錢越來越貴,卻越來越少似樣的貨色。最後幾次去,只能看,下不了手;佘先生臉有慍色。阿簡心癮大,還是要去;偶然見到他,給我看新買的古玉,我看得好平靜。他傳話:「佘生說,王生眼角好高。」意思是我看不上他的貨。是的,還受不了他兩公婆的臉色、待客之道。我後來迷上了到大陸的博物館看古玉,
門票全免,只需憑回鄉證領票,除非博物館本身是遺址。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中華美玉,一回入館一回看。
北京國家博物館藏的「中華第一龍」,是國寶中的國寶,紅山文化一絕。內蒙古三星他拉村出土的C形龍,為墨綠色碧玉,高二十六厘米。那是我見過最美的玉龍,簡古、質樸、大氣。巫玉時代,開片、切割、鑽孔、打磨,工具落後,治玉極為艱難,但巫玉精美者不少,神韻兼備,因為琢玉的人懷着事神的虔敬之心。這玉龍的水滴眼,神秘而威嚴,十分耐看。微微噘起的吻,長鬣的鈎尖,迴捲的尾端,三個姿態不同的「尖」,互有呼應。五千五百年前的人,對美已有這樣的敏感。龍鬣末端琢得闊大,誇張上翹,有學者因而說這是馬鬃,更認為龍首是馬首;我則認為那是野豬鬃,龍首是豬首。只要換個角度,會看到龍的鼻端有兩個豬鼻孔。那時候的人崇拜野豬,視為神。浙江省博物館藏七千年前河姆渡文化黑陶鉢上手刻的野豬,背上有一行清晰的豬鬃。雲南省博物館藏的漢代青銅器「二豹噬豬銅扣飾」,野豬背上的一行鬃毛看得很清楚。六朝出土的小玉豬,仍見到背上有一行豬鬃。我在網上看過一段影片,片中,一隻老虎靜靜地半隱身於池水邊,一隻野豬要喝水,懵懵懂懂的低頭走近。老虎悍然撲出,野豬大吃一驚,纏鬥間,老虎一轉身,左爪從後抓抱着野豬,運勁下壓,張口緊咬着豬頸。野豬死命頂高身體、甩動脖子,二獸纏扭繞圈,泥煙滾滾間,傳來一聲聲野豬命懸一線、驚恐、憤怒、痛楚的胡胡狂嗥。煙塵漸漸散開,鏡頭一轉,模糊,清晰──老虎扳倒了野豬,邊噬咬豬頸邊用利齒拔鬃毛,偶然傳來一聲低沉、無力的嗚嗚──我已經盡了力,為了生,拚死一戰,精……疲……力……竭,只好讓牠了。這隻野豬的一行鬃毛高聳,令我想到C形玉龍上的長鬣。中華第一龍,應是野豬、蟒蛇、電和虹的合體,為部族求雨的玉神器。那志良先生說:「每逢下雨的時候,常伴有閃電和雷鳴,電光一閃,接着就有一記雷聲,它的聲音是『龍、龍』之音。這個閃電是甚麼?古人不知道,只是它一出現,就有龍、龍之音,就把它叫作『龍』。天久旱不雨,龍也不來了,而向上帝求雨,不如就向龍求雨,它一來,雨也就跟着來了。電光一閃,看不出它的模樣,只覺得有些像蛇,畫龍的人,憑自己的想像,畫出不同的形狀,不過,一般說來,愈早的龍畫得愈短,以後愈來愈長,真像是一條蛇了。」(《謙謙君子──玉器的欣賞與鑑定》)但龍與虹也有密切的關係,雨後天空出現一弧眾色燦然的彩虹。雷霆風雨,甚至天災後的寧靜,神奇瑰麗的彩虹出現了,古人目迷七色,恍惚間,想到給人溫暖而萬物賴以維生的太陽,也就把虹神化聖化。虹的形象如蛇,而蛇,又是古人因恐懼而崇拜的動物,如電的蛇神化則為龍,在相似聯想和神化心理的作用下,虹的幻化物就是龍。這所以紅山文化晚期東山嘴遺址出土的雙頭龍玉璜,形態像虹,而甲骨文的「虹」字,又與雙頭龍玉璜十分相似。中華第一龍的鑽孔不在龍頭,而接近龍身中段,掛起來時,成了圓拱形。這條龍是虹的化身,但龍尾彎成C形,又保留了蛇的形態。我推測新石器時代晚期,C形在古人心目中、部族文化裡具神聖意味,這種意識和心理源於人和豬的胚胎形態像C,這是由強烈的生育願望、生殖崇拜、對生命誕生的喜悅而來。

某天夜晚,整理從國家博物館拍攝的古玉照片,放大玉龍的額頭和顎底的網格紋,只見那些細密的網格紋,原來呈凸起、交錯規整的小菱形。反覆對照,額頭的網格菱形,比顎底的更為高凸、鋒銳。我想,手指放在網格紋上,一定會有扎手的感覺,比觸碰戰國玉器谷紋的扎手感覺更強烈。這C形玉龍,身和尾光素無紋,額頭卻琢了細密的網格菱形,是不是模擬蟒蛇頭上的花紋呢?那菱形的鋒芒,是通天求雨的密碼,還是要讓人聯想到武器,增加龍的威嚴?又或是像皇帝,戴上了象徵皇權的冠冕?是人和動物神化過程的必要裝飾?額頭網格紋的長方框和顎底的圓弧,和天圓地方的觀念有關嗎?考古發掘顯示,紅山文化時期,牛河梁已有三層圓形、三層方形的積石塚,代表天圓地方。

3

國家博物館藏有兩隻矚目的玉鳳。1955年在湖北天門石家河出土的玉鳳,頭尾迴捲相連,呈圓形,被譽為「中華第一鳳」。1976年在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的玉鳳,標示牌寫着「商王武丁時期」,但由於鳳的外形、刻紋、風格,與石家河出土的玉鳳十分相似,很多學者認為是石家河遺玉,而將其歸入石家河玉器。

石家河出土的玉鳳,不像婦好墓出土的玉鳳有冠,受沁頗重,呈象牙色,不大有玉感。弧形的鳥喙夾在兩個逆向的弧形尾尖之間,再加上長短尾中部鏤空設計形成的複輪形態,整個圓形玉佩變得很有動感。觀者隨弧圓的動勢順時針方向劃圓,可劃出由外到內,由大到小的四個圓形。四千多年前的人,能設計出靜而若動,捲而若旋的玉鳳,真是難得。我懷疑這玉鳳是陽鳥,為太陽的化身。
婦好墓出土的玉鳳,淡黃,玉質細膩,冠有小鈎,喙如雞,翅短而尾長,整體呈弧度較小的C形,雍容高貴。初玩古玉常在書中看到這玉鳳的圖片,印象深刻,十分喜愛。玉鳳分叉的雙尾,有兩個欖核形的隱約線痕,卻又並不完整。印象中,在一本書中見過一隻青色玉鳳的殘件,只有下部,叉尾的形態和婦好墓出土的玉鳳十分相似,但欖核形線痕卻成了鏤空的設計。
鳥是人和天溝通的使者,古人崇拜鳥,崇拜太陽。漢代壁畫中常見的三足烏,藏在太陽中,為日之精;但有學者指出,三足烏是男根的象徵,是男性兩腿夾一男根,其數為三,源於男性生殖崇拜。但我還是喜歡三足烏和太陽的關係。四年前,在金沙遺址博物館,看到鎮館之寶「太陽神鳥金飾」,金燦燦薄如紙的黃金圓圈中,四隻由東到西輪轉而飛的三足金烏,象徵日出日落和四季的循環往復,中央的太陽圖案,順時針射出十二道光芒,象徵十二個月份。這個虛實相生又充滿動感、生命力的金飾,使我目眩神迷,久久凝神欣賞。我在網上讀到一篇文章,說三足金烏是西王母的青鳥,為鳳凰的前身。似乎許多不同尋常的鳥,都與鳳凰扯上關係。

出土的龍鳳紋玉器,我最喜歡廣州南越王墓博物館的鎮館之寶「龍鳳紋重環玉佩」。內圓中的龍,目光炯炯,神態威嚴,龍身龍鬣瀟灑而富動感,大腿肌肉渾圓勁健,龍尾鋒銳有力,線條渦漩浪捲,琢工精湛。外圈中的鳳鳥,回望玉龍,張口而鳴,與龍的合口不語,一陰一陽,此呼而彼應。鳳冠如鈎如雲,迴環舒捲;長尾如甩動的舞袖,翩然多姿。這個漢代玉佩,帶有戰國玉雕的風格,有人說是戰國遺玉,也有人說是南越國文化滯後現象的反映。西漢立國後,玉雕中的龍紋,相對於戰國龍紋,霸氣稍減,卻多了一統天下的皇室尊貴之氣。「龍鳳紋重環玉佩」霸氣昂揚的戰國玉神韻,文化滯後現象之外,也許還反映表面臣服漢朝的南越國,仍有爭霸雄心。

4

戰漢螭龍,也有人稱為螭虎,因為螭頭像虎;無論是龍吟還是虎嘯,都使人聞聲喪膽。我的貓頭龍,卻予人養尊處優之感,大概也是時代精神的反映。宋代的動物玉雕,大多靜伏閒臥,優悠自在;在審美追求上,和戰漢的霸氣凌厲,目光炯炯,肌肉暴突,勢雄爪銳很不同。杯酒釋兵權、文人知軍事、宣和畫院、不善治國而沉醉書畫玉石陶瓷藝術的宋徽宗、極簡之美、使人心靜出神的韻味……這是貓頭龍的誕生背景了。從戰漢奮厲昂揚的螭虎,變成了「貓頭」,有時也想對它說:安逸使人亡,看看你的皇帝吧。但貓頭龍微微抬着頭,兩臂握拳分張,盤着有點弧圓的腰臀,睜着並不兇惡的眼睛。
在博物館看古玉多了,參照既多,對於貓頭龍,也就有了自己的看法。楊伯達先生、史樹青先生,都說宋代玉器是古玉發展的又一高峰,楊先生更說「宋代玉器藝術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古玉史論》);但很多古玉研究者,都對漢以後的古玉不屑一顧,覺得和高古玉不能相提並論。宋代是玉器世俗化、商品化的時期,市貨品充斥,也就遮蔽了高質宋玉的藝術風貌。玩玉幾年後,我對自己說,絕不購買程式化、沒有藝術品味、沒有生氣的市貨品,結果再沒有買玉了,只是看。明代高濂在《燕閒清賞》中評說:「宋工制玉,發古之巧,形後之拙,無奈宋人焉。」可惜科學發掘的宋代玉器,本就不多,皇室玉器精品,多已被金人掠去,北宋首都開封大量墳墓,又因黃河水淹而埋在更深的土層,多少具藝術品位的宋玉不見天日呢?近世出土了震驚古玉界的戰國曾侯乙墓「十六節龍鳳玉掛飾」、西漢「朱雀踏虎銜環玉卮」;宋代玉器呢,沒有出土過甚麼驚天動地的極品,也就難以讓世人認識宋玉的真正價值。
佘先生為甚麼鬆了一口氣?我後來多番琢磨,自覺有合理的推測──他向行家換購貓頭龍時,憑經驗、肉眼去看。回家後,用放大鏡細察,發現螭紋和底座的風化痕迹不同,知道這是改製品,還有一兩處小崩口,感到吃了虧,怕印章難出手,就做了些手腳:在螭的肩背、腰、底座側壁塗了些紫色染料,螭臀沒有受沁露出白玉地之處更是加了一大滴,偽造壽衣沁。螭和底座不少地方有黑沁,佘先生就在螭分叉的右足、短尾、右爪的小崩口上塗墨水,混黑於其間,以便掩人耳目。在放大鏡下,可清楚看到那是新墨,有明確的着色範圍,還帶點亮光,絕不是墓中物的沁色。記得我「卜搥」前,旁邊有人說在另一間古玉店見過這個印章,「不過」一聲就把後面的話吞回去。我想他後面的話是:不過之前見到的沒有紫色的壽衣沁。我懷疑這印章本是魏晉南北朝套於麈尾或其他棒狀物前端的素身梯形玉柄飾,物主逝世後入土陪葬,五六百年後出土,被宋代的玉匠改製成螭紐玉印,玉印的物主逝世後以之陪葬,此玉遂二度入土,是以底座的風化痕迹較明顯,點點黑沁微凹;螭紋宋代才琢出,入土受沁時間較短,風化痕迹不大明顯。螭紐採中空的設計,可能因為玉柄飾中央本有一作嵌插用的圓孔,玉匠依料構圖,乃有中空之圓。螭盤捲成圓形,為天;印面正方,為地,寓天圓地方之意。這個梯形印章,形制罕見,雕工亦佳,螭頸的鬣竟琢得頗為有力。那是可以賞玩的宋代玉印,感謝阿簡的推薦。
兩年後,阿簡買了佘太太又拿出來賣的那個清代白玉印章,價錢貴了一倍。他拿給我看,還讓我拍了幾張照片。我比對古玉圖錄,放大那些照片細細探究。這印的螭紋是清代常見的形制,蹲伏的形態有點像蝙蝠,一條尾側捲,一條尾從後向前迴捲,頂着下顎。螭的眼睛,就像薛貴笙先生評說清螭特徵──眼大無神。頭、肩、背全是深黑的水銀沁,頸肩之間,隱隱有一弧白線。顯然,這不是真沁,是用生漆塗上去的,偽造所謂水銀沁,邊位難以塗抹的位置留下黑漆不到的白弧線。楊伯達先生在《中國古玉辨偽》一書中提醒過讀者。我後來對阿簡說,玉印的水銀沁是假的,水銀無法沁入玉中。阿簡捏着印章,瞪眼一看,繃出一句:「係喎,真的水銀沁怎會自己劃弧,識得轉彎?」
我初玩古玉認識阿簡,那時他已有十六年玩古玉的經驗;但我覺得他缺乏懷疑精神。他的太太患癌,康復後一直找不到工作;我常常勸他少買玉,現在已過了玩古玉的最好時光,大陸嚴打盜墓,商人沒有多少真貨,更罕有精品。佘太太有時會和他調笑,作勢摸他健身練回來的驕人胸肌,他嘻嘻笑着,縮到一角。佘太太有時會推他出門,叫他早點回家,不要買玉。
試過借給他幾本古玉學報,他很快還給我,說字太多,沒心思看。

5

我的神鳥,背面全是紅沁,正面中央的翅膀露出青黃的玉地,其餘位置也是紅沁。佘太太售出這塊古玉前,反覆看了幾眼,喃喃自語:「不是老土大紅。」如果這鳥滿沁、全紅,尤其是如成熟車厘子那種彩度高的紫紅,她肯定收回不賣,或者要高價才肯賣呢。玉鳥邊位較薄,中央較厚,部分邊位像乾縐收縮的橘子皮,刻線到了某個崩口就不見了。我最初以為神鳥的翅膀真的崩了一個口子,可是不斷盤玩,崩口微微脹起,消失的線條竟隱隱顯現,原來是結構水失水,乾縐收縮,不是真的崩了一個口子。這自然的收縮形態,使玉鳥呈現蒼老古樸之美,仿品是仿不出來的。商周的玉鳥,很多都用開片剩餘的邊料、碎料琢製,玉鳥要變形就料,有的拉長有的壓扁,甚至像三角形。《國玉器》一書中,大部分出土的西周玉鳥,都是邊料琢製,形態頗不自然。精美若上海博物館藏的一對西周早期玉鳥,很少見。我的玉鳥,並非以邊料琢製,形態很美。玩古玉多年,我覺得自己已懂得欣賞神鳥的線條。而商周玉器,主要就是欣賞線條,仿品線條不是太生硬就是太油滑,沒有真品的味道。我曾經想過,這鳥紅黃黑的附着物,是否硃砂,和天然硃砂常夾雜的雄黃、瀝青?在網上看考古節目《襄汾晉國大墓發掘記》、《曾隨之謎》,那些兩周大墓,尊貴的死者只餘頭骨、牙齒,內棺鋪了厚厚的硃砂,衣服、佩飾、漆器、不知名的陪葬物,多已朽壞難辨,化成又紅又黃又黑的腐臭淤泥。有的西周古墓,顯赫一時的王公,骨肉都化得無影無蹤,只餘硃砂紅的人形幻影。都說硃砂無法沁入玉器之中,硃砂沁是古人玩玉的「誤讀」;我的神鳥,滿身怎麼洗刷都無法除去的赭紅沁色,究竟是甚麼物質呢?神鳥有兩個鑽孔,一個在胸前,一個在背上的鳥翼。這應該是組玉佩的鳥飾──兩周的王公貴族,常佩戴瑪瑙珠、玉鳥、玉魚、玉蠶、玉蟬串成的組玉佩。只是,我不知道神鳥的物主是男性還是女性貴族。這麼乾縐的玉鳥,可能要兩代人佩戴、盤玩,才能恢復部分玉質;但我不知道自己死後,兒女懂不懂、會不會珍惜他們父親深愛、常常佩戴的玉鳳。


6

小時候住在西邊街,趙醒楠跌打醫館附近的小巷,偶然會有一大群小孩圍住賣麥芬糖的老人。他有一個藍色的布袋,盛着許多雕了各種動物圖案的小竹牌。一毛錢一支動物麥芽糖,小手在布袋中抽籤,抽到甚麼動物竹牌,老人即場做,變魔法似的,很快遞給你。你若要指定某一動物,要收兩毛錢。兩毛,我哪有那麼多錢?我們總會央求他製作龍形麥芽糖,鳳也好,而他總是叫我們抽籤,或者豎起兩根手指笑笑。巷子荒涼了,黑暗了,人,不知哪裡去了。每次回憶我童蒙時代對龍鳳麥芽糖的渴求,對中華文化圖騰的認知,我總很羨慕那些拿着竹籤黏着又香又甜的飛龍炫耀,卻捨不得舐吃的臉孔。「又係雞!」失望的聲音,非常清晰。四十多年後,在廣州往廣東省博物館的路上,看見有人賣動物麥芽糖。我好奇地站在一旁注視。中年男人用銀色匙羹,小心翼翼把麥芽糖瀝在瓷碟上,一隻羽尾極為華麗的金黃鳳鳥慢慢顯現。我彷彿聞到那久違的香氣,「一條龍!再加一隻鳳!」我可以豪氣地說。但我開不了口,只是看。
「我找了你二千七百年了。」
深夜,我正在為明天的演講在網上尋找簡報的圖片。我找到一張似曾相識的結婚照──年輕的新娘,穿着紅色的錦服,滿頸滿身,噢,百多二百個金手鐲,起碼六串,哦,簡直就是「組金鐲佩」,每走一步都傳來黃金君臨天下、震人心魄的聲音。新娘像皇后,頭戴金鳳冠,化成了金鳳凰,拍着翅膀高飛,繞着太陽盤旋,凌五嶽,越九州,炫閃着斑爛的鳳冠、項飾和羽尾的萬道金光,唱出金子高亢嘹亮、使人仰望的歌聲:釘釘……釘……釘釘……
鸞鳥鳳凰,日以遠兮……
而我的玉鳳,玎玎……玎玎……清揚悠遠的玉鳴,輕盈的節步,環佩空歸:「我找了你二千七百年了。」
我脫下項鍊,撫摸着神鳥,它的翅膀蒼老、乾縐如橘子皮,激發我對死亡的想像。洗澡的時候,它在嘩嘩的水聲中,在我的胸前晃動,鳥喙輕啄着我的皮膚。再多的水都無法使它回復溫潤的玉性;再多的水,都無法洗淨它刻骨銘心的死亡氣息。我想像自己斷氣的一刻,白濁的眼睛盯着天花板,越來越近的黑影,霎的一聲,天空怖亮,銀龍直撲大地,我的咽喉被一條蛇緊緊勒住,我掙扎着反撲,甩動脖子,向天空撕抓,怒吼,雷霆霹靂!──君子有攸往,山一程,水一程,我已經盡了力,精神騰飛,腳踏實地,認認真真在人世間努力學習,輕輕的、小心翼翼的,一毛掃一毛掃撥開覆蓋你的塵土,細認你身上的花紋,想像你的身世,思考你的歷史。有過恐懼,有過憐惜。煙遠迷離,窈兮冥兮,總有這樣的一刻,我覺得我時來運到,伸手一抓,就抓住了你。你是誰?連名字都沒法留下;我可以為你做些甚麼?
你為甚麼把我掛在胸前,貼着你的心?
我要怎樣回應呢?為甚麼你不去問盜玉、賣玉、買玉、玩玉、賞玉、藏玉的人?
你為甚麼喜歡我?
呃,我……我要怎樣回應呢?──
阿簡說:「剛在佘生那裡買了一個獸口,樣子有點怪,不知是雙頭龍還是雙頭獸。」
我接過手,在放大鏡下看了一會:「阿簡,條龍的右腳有螺旋痕,現代工,你有沒有落鏡睇過?怎麼又買了假貨?」
阿簡接過放大鏡,一看:「係喎,真係電動工具鑽痕!怪不得佘太叫我睇下隻腳。佘生還罵她:『佘太,你隻腳要不要睇下?』原來佘太已經提醒我。」然後,他紅着臉,表情生硬:「佘生講過:因為你信我,所以我一定不會騙你。」
一個星期後,阿簡見到我,說星期六下午去佘先生的店舖退貨:「嘩!畀佘生罵到狗血淋頭!扣了我一千!」然後他一轉臉,開心地笑着說:「退回錢,又在佘生那裡買了一隻船,清玉,雕工幾靚,你應該都鍾意?」
我接過那隻小小的白玉船,只覺時光如水,船行指間,弧形的船篷,竹紋斑駁,裡面空空如也,船頭坐着兩個人。雕工的確好,只是沒有舊氣,有點灰,又有點乾,似乎是青海料。本想「阿簡,你又……」;眼睛一轉,我混出一句:「係喎,係幾靚。」

2017年9月10日

王良和,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得過的獎項計有:第七、八、九屆「青年文學獎」;第三、四、六、八、十一屆「中文文學創作獎」;1983年度「大拇指詩獎」;1984-1987年四屆中大「高雄先生紀念文學獎」;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第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首獎及散文組推薦優秀獎。2003年憑《魚咒》獲第七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首獎。著有詩集《驚髮》、《柚燈》、《火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時間問題》;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魚話》、《女馬人與城堡》;小說集《魚咒》、《破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