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逵 ： 魚遇魚

街市裡頭燈光火着，無所謂入夜不入夜，然而所有人都曉得時候不早了，嗡嗡嗡嗡全都渴望早點脫身回家吃安樂茶飯。我順着人流浪蕩一會，要買甚麼孰先孰後早有個大概，魚攤有好東西但他們的零錢既濕又髒，該先去買菜，回頭再收拾魚。白圍裙眼利，隔三五七個人看到了我；或是，正確點說，看到了我在看些甚麼，鱅魚頭好嘢呀先生四十蚊份過你。一堆不曉得多少個魚腦袋砍得大眼小眼十分畢加索，企理是企理但那個分量吃不了。「廿零蚊就夠。」我說，一時就把菜忘了。白圍裙快手快腳撥走幾塊魚頭骨，「卅皮。」找贖回來水淋淋的角子一拐彎又落到了菜佬的錢罐裡，換來兩紥莧菜。「夠啦？」菜佬說，正眼不看來人，買甚麼菜買多少斤両，歷來末了就只這句，每回我都聽出了善意。

人擠人菜擠菜我又回到了街上，舖子外頭有人已經在收攤了，紅罩燈在人們頭上晃來晃去，甚麼人買甚麼醬南貨舖的毛豆比昨天的登樣，小罐裝南洋咖喱汁漲價了，一元而已，店夥說。

這晚大勢就定了。

換一個晚上隔一堂景。落地玻璃外頭的上海街是一條慵懶的河，屋子裡燈色昏黃，有人在牆角落立一隻Ａ字鋁梯，梯頂剛好附着一點點光。我把酒一口乾了爬上去。

這叫《家常BLUES》，我說。

傍晚聲色不動

街市依時依候　張惶了

嚟啦喂買啦喂買啦喂嚟啦喂

魚的零錢水淋淋斷紥計的莧菜齊葺葺

鱅們的頭快刀砍成若干

份份若干

散紙游進了菜佬的奶粉罐

十八年後周街好漢日頭過了有未打烊的舖

魚頭自有咖喱一條活路咖喱只有楊協成一條活路

閒時我會　搜尋一根腮邊骨

白兮兮月牙模樣最好沒經大刀砍過

來路三弦的烏木弦枕可以撤了

換一尾魚的噪音吧

心平氣又和似的

——3——6——

魚——遇——魚——

唸罷下得梯來，杯子又滿了，魚和我都很高興，拉故琴的人把幾顆尾音撥弄了好一會才由他散去。

「來路三弦」是藍調老Ｒ從祖家捎來送我的，奀奀瘦瘦像一隻龍舟木槳，除了繃着三根弦，實在跟土三弦沒甚麼淵源，不過這也難說，琴把上那些散落的品，又有點秦琴格局。「琴匠是我的好友。」藍調老Ｒ說，他給自己也訂造了一柄，弦線兩根兩根一組，最低音的弦則只有一根，所以彈起來是三弦實則有五根弦，隨便撥弄一下都十分熱鬧的樣子。我把「三路三弦」翻來覆去把玩一陣又耽擱一陣，終於請一個修琴師把我認為缺失了的半音品悉數綴回柄上。藍調老Ｒ見了，悻悻說：「琴匠朋友知道了會非常生氣。」他的表情讓我覺得，一柄好琴讓我弄死了。
那也沒甚麼，你不去撥弄他的時候，所有琴都是死的。相比於所有「來路三弦」上耽過一陣的木、竹、金屬、玻璃、瓷，以及林林總總的一時想不起來的弦枕，鱅腮骨有它的音色表情――不很響亮，餘音似有若無，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