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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西 : 圖書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0月號總第39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專輯

作者名:西西

各碌各碌各碌,這是影印機吃角子的聲音。圖書館裡這部唯一的影印機生意不錯,老是有人在排隊。不過,今天倒沒人輪候,只有一個人在不停地影印,好想要把整本書吃掉的樣子。站在機器面前的是一名女子,陳二文認識她,她當然也認識陳二文,土瓜灣有多大,又有多深?一出家門口碰見的都是面善的臉,甚至叫得出名姓,不同的是,雖然常常見到,卻沒有問安、微笑,等等、等等。就是這樣,在超市,在快餐店,在電腦班上,陳二文會碰到花阿眉;在業主召開的樓宇大維修會議上、舊衣回收站、海濱長廊晨運時,花阿眉會碰到陳二文。碰見就碰見,大家讓過一旁,然後各走各路。決不會上演電視劇集的橋段:哎呦,不小心掉了手上的幾本書,散了一地,馬上從拐角閃出一個白馬王子來,哦,怎麼這麼巧,然後提出要協助了。沒有這種情節。
公立圖書館設置影印機是本世紀的事,不能說不是德政。尖沙咀的文化中心,早年有一所藝術圖書館,收藏的是一般圖書館不上架的珍罕藝術書籍,唯一遺憾的是,只許堂看,不供出借。花阿眉總得抽空乘搭半個小時巴士前來,匆匆看幾十頁,然後依依不捨,和莫迪里安尼、夏加爾,以及米羅等人告別,等下次有空再來。試過一次,想看的書竟然不見了,又不可外借,難道給吃掉了?另外一次更慘,想看《容與堂刻水滸傳》,不是查閱文字,而是看精彩的繪畫。見到了書,無限歡喜,哪知一翻,頓然呆住。全書一百多幅的插圖全被撕掉,彷彿好漢全都離開了梁山泊。再後來,那藝術圖書館索性連自己也不知如何,消失了。
陳二文是常常到圖書館來的,每個月總有三至四次,不論風雨,每次借八本書,一本不多也一本不少,而且準時歸還。土瓜灣這區不錯,有一個圖書館,在建築物頂樓畫了個蘋果的政府大樓,樓下是街市,賣瓜的賣瓜,賣花的賣花,也賣牛肉豬肉和活雞。吃錯了、讀壞了,可以上二樓,上面有診所。高層有康樂署,可以去訂室內運動場打羽毛球、籃球、排球,也可以訂戶外的足球場。很奇怪,肥土鎮的地區圖書館常常會設在街市樓上,大概是為了照顧街坊兩方面的食糧吧。離蘋果屋不太遠的另一圖書館也是在街市旁邊,那裡是紅磡街市,真令人相信這是刻意安排的。以往陳二文在樓上圖書館看過書,就會到樓下的大牌檔喝一杯絲襪奶茶。不過紅磡那邊的圖書館比較受一般讀者歡迎,因為大廈有洗手間,土瓜灣蘋果屋整幢建築物居然沒有洗手間,倘需如廁,唯有擠到樓下的街廁,總是濕漉漉的,必須步步為營,本來是方便的地方,變得很不方便。
陳二文是喜歡蘋果屋圖書館的,原因只有一個,許多年前他有一位愛看書的莫氏朋友,也住在土瓜灣,莫氏夫妻倆口子住一個小單位,房間內只容納一張牀,一張小桌,兩把椅子,和一座鋼琴。這兩位陳二文的朋友常常上圖書館,彷彿圖書館是他家的客廳和書房,而且冬暖夏涼,有空調享受。那些日子,朋友趕上拉丁美洲文學的爆炸,圖書館的文學書大多數以英美居多,旁及少數法德作品。陳二文這朋友於是向館方提供一個書單,要求購置稀罕的新書。陳二文對朋友說,別傻了吧,誰會替你購書呀,還是自己去訂吧。噯,可不要小看圖書館的館長或職員,不久之後,館內就出現了莫氏書單上英譯的《百年孤寂》、《酒巴長談》了,還在陳列新書的架上展覽一番。一個小小的地區圖書館,居然有好幾

本拉美的新小說,豈是普通的品味。當時拉丁美洲的小說,是還沒有被哥倫布發現的新大陸;可它們竟然出現在土瓜灣。你看,教人如何不愛蘋果屋圖書館呢?
1997年後在維園對面落成的那一座偌大的圖書館,奇怪陳二文一直敬而遠之,為甚麼會這樣呢?不喜歡它的樣子?他自己也不能解釋。不過他最近終於好歹找到個理由,是這樣的,他在洋書店看到湯馬士‧品欽的新書 Bleeding Edge,四百多頁的精裝本,急不及待買了,因為近年到洋書店買洋書的人少了,書店也就甚少售賣文學書。呵,洋書店根本就少了。誰知當天他路過在維園對面那一座偌大的圖書館,上去瞄瞄,新書專櫃上,Bleeding Edge 赫然出現,陳二文的心裡立即在淌血,幾乎暈倒,那書的精裝本,一點也不便宜。心理是一種奇怪、無從觸摸的東西,陳二文終於找到對那圖書館既愛且恨,不敢走近的原因。
那麼,陳二文到圖書館去會選擇甚麼樣的書?又有沒有再向館方提供書單呢?沒有。不過他做的是另外一件事。每次,他到圖書館來,會帶一個背囊,或者大布袋。他會在圖書架的林木中取出各種不同的書:他認為好看的書,值得看的書,有趣味的書,與別不同的書,寫得好的書,放在書架上令人肅然起敬的書,他細心地翻開第一頁貼着借書、還書日期表的紙頁看,啊,最近有人借過,那很好,不錯不錯,像探訪老朋友那樣,心有靈犀,不必說話,就把書安放回本來的地方。如果另一本打開了,呀,半年也沒人借過,甚至一年、兩年、三年,糟透了,這麼好的書,要是常年,大概七年吧,要是沒人借的話,是會給殺掉的,也即是,會被註銷、被失蹤、被人間蒸發,最後,被遺忘。所以,陳二文到圖書館來,不是來借書看,而是來救書,救書的方法,是把它們借出去,換換外間新鮮的空氣,過兩三天再送回來。公立圖書館有那麼多,陳二文不可能逐一到各處去救書,他只能選定自己的範圍,收窄戰場,能救多少就救多少吧。
在圖書館的一角,影印機還在各碌各碌各碌吃角子,花阿眉在館裡看見陳二文又八還八借,把背包塞得重甸甸的。這個人看這麼多書,不知道看些甚麼書呢?又看得那麼快?只見陳二文臨走時向工作人員遞了一張紙條,花阿眉想,寫了些甚麼呢?難道又是書單?工作人員瞄瞄字條,馬上從座位走出來,朝一排書架走去。原來字條寫着:請注意,武俠小說那邊,一個穿着花條紋襯衫、短褲,戴鴨舌帽的傢伙,每次翻書總用手指沾了唾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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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西,著有詩集《石磬》和小說《我城》、《像我這樣一個女子》、《母魚》、《美麗大廈》、《飛氈》,小品散文集《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花木欄》、《耳目書》,以及《西西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