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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季 : 回顧「一代青衣祭酒」顧正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季季

去年8月21日,顧正秋告別人世,享壽八十八歲。

轉眼之間,竟已一年過去。

顧正秋的舞台風華與生命歷程,是一則他人難以企及的傳奇;比張愛玲及她的《傳奇》更為傳奇。

如今,所有的仰慕者,唯有在文字與圖像之間,一字一句一頁翻閱,始能回「顧」伊人身影,追懷「一代青衣祭酒」典範。

三十年身影,始終如一

我最後一次與顧老師相見,是2014年8月5日,朱秀亮先生為了《顧.正.秋》三書在「新星」出版事宜,特從北京到台北向她請益諸多細節。顧老師愛女任祥,也約我那天去誠品信義店咖啡廳與他們聊聊天,一起回味她在迪化街「永樂戲院」定點演出五年的輝煌往事。

顧老師那年八十五歲,腰桿挺直足蹬三吋高跟鞋,笑瞇瞇翩然而至。她的髮絲依然捲曲,又細又密;皮膚也依然白皙,幾無皺紋。座位周邊不少年輕人,也許不知她的盛名與當年演出盛況,如果跟他們說:這位女士八十五歲,他們也是不會相信的吧?

——然而,那確是我記憶裡的顧正秋;從初見那年五十五歲至最後一見,前後三十年,身影始終如一。

妳的髮絲,為甚麼那麼細密啊?

在我的文學生命中,認識不少海內外作家、藝術家,有特殊緣分的京劇藝術家則只有顧正秋。我第一次看她演出是1978年,第六任總統、副總統就職,5月24日她在「國父紀念館」義演《鎖麟囊》;據說當時黃牛票一張五千元。1984年5月,第七任總統、副總統就職,她又受邀義演《鎖麟囊》,我遵《中國時報》副刊主編金恆煒之命去她家訪談,為她寫了一篇五千字〈千古風流人物——回想我的戲劇生涯〉在「人間」副刊發表。《中國時報》是當時第一大報,日銷百萬份;那篇文字搭配劇照、生活照,三分之二版面轟動眾「顧迷」與戲劇界。

顧老師一向晚睡晚起,那次訪談約在下午三點半,入門剛坐定,一杯茶和一碗油豆腐細粉端上來;「妳先喝杯茶,吃個點心,歇一歇。」她說。

吃完點心,換了一杯熱茶,又來一碟蛋糕。在她家兩個多小時,喝茶吃點心,聽她說京劇,說生活,說愛情,一樁樁都是我沒聽過的神話。她在《鎖麟囊》「春秋亭」裡,扮的是穿珠戴翠,華貴嫵媚的新娘薛湘靈,坐在眼前的顧老師,也像後來的薛湘靈,遭遇一場洪水之後洗盡鉛華。看着她,聽着她,感動入迷之餘,我也想着一個不好意思啟口的問題:
顧老師,妳的髮絲,為甚麼那麼細密啊?


那年她五十五歲,我四十歲;之前以及之後的三十年裡,也沒看過其他女性有那麼細密的髮絲。這是一個難解的課題。

金色年代仍是三吋高跟鞋

我與顧老師更為特殊的情誼是為她寫了兩本書。先是在時報出版公司服務時,1997年完成了《休戀逝水——顧正秋回憶錄》。2003年,她獲得「國家文藝獎」,國藝會要我為她寫傳記;2007年出版了《奇緣此生顧正秋》。我的個性有疑必問,書寫期間常常「打破砂鍋問到底」,她也大多有問必答,知無不言;頂多叮嚀一句:「如果妳想知道,我可以跟妳說,但妳不要寫出來……」——這是她的厚道,總替人留些餘地。

在種種大小事的問答之間,我探知了更多她的生命傳奇,也見識了與她的髮絲相呼應的,別人少有的細密之心。

《奇緣此生顧正秋》最後一章〈金色年代〉結尾有如下之句:

——「我最近一次看到顧老師是去年十月,她在台泥大樓十二樓和李寶春對談京劇。『一代青衣祭酒』,年近八十依然步履輕盈,足蹬三吋高跟鞋。依然皮膚白皙,一臉光潔無皺紋。依然心細如髮而髮細如絲。依然輕聲細語而嗓音清亮,條理分明……」——

我以這段話作結,即因我從未在其他女性長輩身上看到顧老師這些異於常人的形象與人格特質。

先說她的高跟鞋吧,一般女性過了六十歲,大多因體重增加,膝蓋退化,只穿低跟鞋或平底鞋。顧老師晚年雖略豐腴,出門仍然三吋高跟鞋。1996至1997年書寫《休戀逝水——顧正秋回憶錄》期間,我們兩個夜貓子常「電話夜訪」,說得嘻嘻哈哈,或者傳真草稿,仔細訂正。那時開始流行「慢跑」和「快走」,我問她有沒有做甚麼類似的運動?

「沒有啊,」她說:「我沒做甚麼運動,常常二十多天沒出門呢。」

我衝口而出問道:「那妳為甚麼還能穿三吋高跟鞋?」

電話那端傳來脆亮的笑聲。

「習慣了嘛,」她說:「從小打的底啊,讀上海戲劇學校的時候,每天跑圓場,練下腰,臥魚兒,鷂子翻身,還有搶背啦,打腳尖,耍盤子,綁蹻站板櫈啦……哎呀,樣樣都得下死勁去練,身子骨就打好基礎了嘛。」

照她這麼說,她的上海劇校女同學是否晚年也都能穿三吋高跟鞋?這個疑問,1999年終於有了答案。那年恰逢上海劇校六十週年,顧老師闊別上海五十年,《休戀逝水——顧正秋回憶錄》簡體字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6月19日在「上海書城」六樓舉行新書發表會,上海劇校同學來了四十多人,我特別觀察十多位女同學的足下,結果,只有顧老師一雙三吋高跟鞋。

當年她第一名考進上海劇校,第一名畢業,舞台上扮旦角穿軟緞鞋,反扮小生穿厚底鞋,下了舞台穿高跟鞋竟也第一名。這只能說,她母親給她的不止一副好嗓子,還給她一雙好腳板;扮蘇三長跪在地,走人生腰桿挺直,金色年代仍是三吋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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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給南懷瑾的「大禮」與三校稿

顧老師是天生的藝術家,生活瑣事鬧過一些她根本不在乎的迷糊笑話。帶團演出與人際禮節等事則心細如髮,事例不少,我見識的經典是去香港拜見南懷瑾。

《休戀逝水——顧正秋回憶錄》完稿後,她想請南懷瑾作序。南老師不輕易為人作序,雖然一口允諾,也不輕易動筆,一定要先看過三校稿。1997年10月3日,顧老師邀我與她的女兒任祥、女婿姚仁喜同赴香港拜見南老師,我的背袋裡就是五百頁的三校稿影本。

南懷瑾是個怪傑,飽讀經書,深研謀略,門下不乏政經各界人士。1988年他從美國移居香港後,以私人資金在家鄉籌建金溫鐵路,更是轟動一時。1990年李登輝當選第一屆民選總統,隨後傳出「兩岸密使」在南懷瑾家「密會」之說;傳說中的台灣「密使」尹衍樑、蘇志誠、鄭淑敏等政商界名人也都是他的學生;聲望崇高自不待言。

然而顧老師請他作序,不是因為他的聲望。早在南老師1949年來台任教後,即去永樂戲院看過她演出,瞭解她的戲劇風格;而且她先生任顯群生前也是南老師摯友,夫婦倆都很敬重南老師的學問與人品。

我們去香港那天,我依約在午後到達桃園機場,見顧老師戴着墨鏡站在人少的角落,說在等姚仁喜、任祥辦登機手續。她身邊立着一隻中型黑色行李箱,我問她這箱子不託運嗎?她淺笑一下輕聲說:「這,不能託運——」也許怕我誤會,她又靦腆的笑道:「這裡面,是一些素菜,」她看着那隻箱子說:「我們家自己做的,送給南老師嚐嚐。」

顧老師善於說菜,陪她同住的姨妹錢運華則善於做菜,幾次在她家吃飯,都是外面江浙館吃不到的好菜。南懷瑾交遊兩岸政商界,貴客登門甚麼伴手禮沒有?送再貴重的禮物,也沒甚麼稀奇。送自家做的特色菜,一箱子從台北提到香港,這細密的「大禮」,除了顧老師,有誰想得出?

「外面說我這裡是香港的中南海」

南懷瑾當時住在中環鑽石會大廈九樓,可以鳥瞰香港公園。我們先到旅館放好行李,抵達他家已是晚餐時分,顧老師親手提着那箱菜,見了南老師即說:「家裡做的一桌小菜,請你嚐嚐。」南老師謝過顧老師,把箱子交給他身邊的助理:「先拿去冰起來。」又對顧老師說:「對不起,我們家一桌菜都準備好了,明天再嚐妳們家那桌好菜。」我也把三校稿拿給南老師,他又交代助理說:「拿去我書桌,晚上要拜讀的。」隨即領我們進餐廳,大圓桌上果然開始上菜。我們剛坐定,又來了幾個中年學生,南老師說:「吃飯,吃飯,來了就要吃飯,都是自己人。」

南老師的助理除了幫忙招呼客人,吃飯時還不時被叫出去聽電話,回來跟南老師報告,再出去回電話。南老師說,金溫鐵路接近完工,要準備通車了,內地的事情特別多……說着說着,南老師輕嘆一聲:

「唉,真是忙,兩岸的人來來去去也常到我這裡,外面說我這裡是香港的中南海,人家要來,我能叫人不來嗎?」南老師對面的學生帶了兒子來,他笑着看那孩子說:「這孩子,這麼小,才五歲呢,也喜歡來我這裡吃飯聽經,那些中南海的,就更不必說了……」

靠安眠藥和喝水「好好的活」

飯後又來了訪客,南老師去客廳接待,吩咐學生陪我們去餐廳隔壁的寬敞和室,教我們做幾次「九節佛風」呼吸法。我們五人圍成一圈,盤腿而坐,先是拱肩,縮腹,壓鼻子吸氣吐氣,接着身體前傾後傾吸氣閉氣,最後向前趴伏,也是緩慢的吸氣吐氣。顧老師他們三人都能照着學生的口令,動作齊整跟着做,我則笨手笨腳常跟不上節奏,引得他們哈哈大笑……

回台北後,我問顧老師是否跟着做「九節佛風」呼吸法?她又笑了,「沒有啊,」她說,「忘光啦。」

不久之後收到南老師的序文,新書發表會確定11月5日,請林懷民主持,貴賓函也陸續寄出,我跟顧老師說:「以後不會常常打電話來吵妳了,妳可以早點睡。」她說:「別這麼客氣,我晚睡跟妳打電話沒關係。這件事跟我先生被捕有關,我睡覺是要吃安眠藥的,我一直忘了跟妳說……」

回憶錄第十六章〈送牢飯的日子〉,敘述她婚後三年任顯群因「知匪不報」被捕,情治人員在她家翻箱倒櫃三天,四個多月仍不知先生在何處……然而沒提到安眠藥。

「那段日子很難受啊,睡不着只好吃安眠藥,後來就吃成習慣了。」

說起四十多年前的痛事,顧老師的語氣倒是平靜的,說吃安眠藥雖然對身體不好,總比睡不着要好。

「我每天靠安眠藥睡得飽飽的,起來後就一直喝水,把安眠藥的毒排洩掉,才能好好的活到現在……」

原來,晚睡晚起也不做運動的顧老師,是靠安眠藥和喝水「好好的活」,才能皮膚細緻無皺紋,八十五歲還能穿三吋高跟鞋。——這也是她的獨門功夫。

堅持「要用我真實的聲音」

顧老師十八歲自組「顧劇團」走南往北巡演,二十歲帶團跨海來台,在台北「永樂戲院」定點演出五年,二十四歲退休結婚;這在梨園界是創紀錄的。1953年之後,「顧迷」難忘「顧曲」,有重要節慶或慈善活動,總想方設法邀她重登舞台,前後義演二十六場:《鎖麟囊》八場居冠,《四郎探母》四場居次;1996年5月「新舞台」開幕,與李寶春合演《四郎探母》中的〈坐宮〉,是她最後一次演出。

1987年國家戲劇院開幕,邀她義演《新文姬歸漢》。2007年該院開幕二十年,三番兩次託人情商,希望顧老師再度演出,她都沒應允,主因是喉嚨過敏,聲量也小了。辜懷群是顧老師大粉絲,幾次去跟她說,現在有「小蜜蜂」擴音器,很多演員上台都別個「小蜜蜂」,提高音量不成問題……顧老師那年七十八歲,《奇緣此生顧正秋》也寫至最後一章,電話裡問起這事,顧老師說:「怎麼可能呢?我最反對人家用那個小蜜蜂,要唱就要有本事,要用我真實的聲音……」

所以,我為《奇緣此生顧正秋》寫的最後一句是:

——「拋卻了生命裡的一切雜質,顧正秋保有着一顆純淨的心,在漫長的內化和自省中,成就了凡夫俗婦難以抵達的生命境界。」——

2017年8月24日

季季,本名李瑞月,台灣省雲林縣二崙鄉永定村人,1944年12月生。省立虎尾女中高中畢業。1988年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邀訪作家。1964年至1977年為專業作家。1977年底進入新聞界工作,曾任《聯合報》副刊組編輯、《中國時報》副刊組主任兼「人間」副刊主編、時報出版公司副總編輯、《中國時報》主筆、《印刻文學生活誌》編輯總監。2007年底退休,目前專事寫作。出版小說《屬於十七歲的》、《異鄉之死》、《拾玉鐲》、《月亮的背面》等十三冊;散文集《夜歌》、《攝氏20∼25度》、《寫給你的故事》、《行走的樹──向傷痕告別》、《我的湖》五冊;傳記《我的姊姊張愛玲》(與張子靜合著)、《休戀逝水──顧正秋回憶錄》、《奇緣此生顧正秋》三冊;主編民國六十五年、六十八年、七十五年、七十六年、九十七年年度小說選五冊;1982年度散文選一冊;時報文學獎作品集等六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