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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元生 : 家族臭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莊元生

廣東俗語有云:「有借有還,上等人。」少時山村,童言好謔會照句式變成:「有出有入,正常人。」出入者,飯入糞出,有食物有排洩,在童年貧寒的山村乃是過活得正常的人生大事。

搵食艱難是我們成長一代的記憶共識,食難以外,屙也難,記得一直照顧我們一家的故人花王伯有一句口頭禪:「食多屙多,屎窟奔波。」屁股通常俗寫屎忽,粵語以音為傳,其實「忽」之正確寫法是洞窟的「窟」字,裝屎的洞窟,比起白話的屁股,更符合現實情況所需。

關於舊日村居的屙屎記憶,說來也頗為辛酸,某日清晨肚瀉,忽然思緒隨下瀉潮湧,坐在馬桶上,無聊等待清倉,就想到不如寫一篇追憶舊日山村的廁所文章吧。

七十年代,家道中落,我們一家從村中黃金地段育生園士多隔鄰搬至山村外圍,靠近梧桐河邊的復興農場。

早年父親製作豆腐花營生,在粉嶺聯和墟擺賣。石磨壓碎黃豆榨汁後剩餘的豆渣,我與家姐會用鐵桶盛載,以手推車送到復興農場的主人肥佬陳生手上,供其餵豬,每桶得兩毫子利錢,姐弟二人平分後,我拿着一毫子會去育生園向忠嫂買兩粒麻糖。那是童年早歲一段生活無憂的短暫日子。

及後,父母離異,母親將剛出生的女兒送給沒有生育的陳氏夫婦,以此獲得便宜的價錢購下復興農場,巧合的復活名字,在命運驅使之下,我們一家五口自我放逐到山村外圍,重新振作,以期復興家業。

母親以欠款的方式將農場購下,然後將農場的豬欄佔地轉賣,供人建屋,所得清還欠債,當中並無香港所謂賴以成功的關鍵,實情是地產商巧取豪奪的暴利慣伎,所以要兩三年才能完全還清債務。

當年大家都窮,豬欄改建的木屋,因陋就簡,僅避風雨,俗語所謂「有瓦遮頭」而已。獨立廁所,要挑一個化糞池,所費不菲,因此頗長一段時間,我家連同附近鄰居,大約有四五戶人家共用一間廁所,由此產生許多有趣童年往事,也因爭執,鬧出難堪醜事。

幾家人共用的是一所旱廁。當年農村廁所,抽水馬桶坐廁極少,多數是水廁與旱廁,水廁是廁下水流,或河或塘,上面排便,塘下之魚,早已張口就待,天地與我共生,萬物齊一,大有莊子的逍遙精神。至於廁所架在河邊,兩塊木板,糞便直墮,無臭無形,雖簡陋卻方便,無所求也。旱廁則有所求,期求糞便留下,用作農地肥料,所以當年山村農地附近,許多農家都會花費搭一便所,便人利己,以圖一糞坑的肥田料。

此外受地形所限,不靠河塘,亦只能建造旱廁,我們幾家人共用的旱廁就是這一種。

旱廁建在復興農場南面盡頭,地勢稍高,可讓糞便通過坑渠,送進梧桐河。由於是公廁,內裡一道水泥糞坑,周圍木條架起破爛鐵皮外殼,建築甚為簡陋,蹲廁之際,透過孔洞,可見外面風景,不會無聊,但是廁內太臭,難以久留,所以此廁雖供幾家人排出所需,但平時甚少人佔用,大家都選擇在家中用痰罐方便後,將糞便倒至廁坑內,日積月纍,公家之物,無人清洗,自然臭氣薰天,不宜久留,唯靠旁邊一個大水缸,來也匆匆,去也沖沖。

早廁前有一塊泥地,那是童年時大家打波子的樂園,並且經常吸引復興農場外的村童來此較技,廣闊交遊,增進友誼,我們兄弟三人經常蹲地打波子弄得衣褲一身泥巴,招怒母親,一輪鞭打難免,然而皮肉之痛,片刻就忘,大家繼續俯伏泥地,耽玩彈珠,樂此不疲。

我們長期佔用廁所門前的空地,欲前來如廁者更加不好意思,於是白日蹲用廁者,幾乎絕迹,只有晚間,如夜行動物般晝伏夜出,而且通常是女性,或許大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外出工作家人都回來,女性在家用痰罐感覺不便,於是就趁着夜幕低垂的掩護,暗地裡打着手電筒摸黑上廁吧。

我們幾兄弟不願聞旱廁惡臭,所以慣在廁旁水池邊的坑渠上方便,池壁遮擋,鬧中取靜,空曠舒服。記得有一次,我正在蹲渠下便,不遠處的旱廁,門下黃光透出,是鄰居的女兒打着手電筒如廁,黑中乍亮,陰戶纖毫畢現,臭味香艷異常,印象非常深刻。及後,偶然間兄弟談起,原來大家都曾有過如此「艷遇」,一經憶述,兄弟七嘴八舌,繪形繪聲,猶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報章的艷情小說,許多均取材自香港生活特有的逼仄環境,例如偷看板間房鄰居少婦換衫,包租婆老公行船,寂寞難忍耐,紅杏出牆等等,所謂來自生活,但高於生活,因此大多樂而不淫。

由於旱廁最近我家,加上鄰居來去匆匆,手腳不乾淨,痰罐穢物胡亂傾倒,母親頗有怨言,共用之物,穢臭獨受,於是母親把心一橫,將旱廁封了,眾人有入無出,肚內積聚穢物,是可忍孰不可忍,立即引來幾家女人上門潑糞惡罵,對面譚師奶甚至跟我母親大打出手,兩家孩子以往一同打波子,交情都是打滾泥地,靠時日點滴積聚而來,一下子雙方均面對自己母親糾纏不清的惡罵與扭打,難堪得不知如何自處。從此幾家人因廁交惡,多年來都不瞅不睬。及後,大家唯有各自花費在家裡挑一個化糞池,以解決生理的必需問題。

唯有鄰居清姐一家,從來沒有自置化糞池,一直借用我家廁所。他們一家三口大人,另外有三名孫兒長期寄住,如此大量的排洩人口竟然可以忍受二三十年沒有抽水馬桶的日常生活,實在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他們一家並非貧窮,清姐在聯和墟製衣廠工作,定期買來幾本影視週刊,我經常藉故到她家看電視,其實是青春期的我貪看她買來的《香港電視》、《玉郎電視》、《金電視》、《翡翠周刊》等等影視刊物。至於雲哥,在建築公司任職科文,收入穩定,家中經常播放時下流行的唱片。許多時候,我早上起來上學,見到廁所已有人佔用,唯有蹲在坑渠邊刷牙,不久身後廁門乍開,雲哥出來,訕訕打個招呼,道聲早晨,就急步離去。鄰居經常透早趕在我們一家未起牀之前,借廁辦公,如今想起都覺得不可思議。

直至1994年新界東北發展收地(當年稱為粉嶺北計劃,發展規模較小),清姐雲哥一家被迫搬遷,才總算結束那段沒有抽水馬桶的日子吧。

我們一家人覺得最難堪,甚至難以啟齒的廁所瘀事發生在三十幾年前,當時自家的化糞池爆滿,穢物無法排去,當年廚廁共用,同在一室,臭氣薰天,與食共融,非同小可,必須馬上處理,於是將柴棚下的化糞池鑿開,哇,不得了,滿滿一糞坑,上面大量未融化的廁紙,面對污穢之物,無計可施,只有想辦法清除,但誰都不願意做這厭惡工作,唯有在母親嚴厲斥責之下,我們兄弟三人心不甘情不願硬着頭皮,將清出的穢物用手推車以鐵箱運到梧桐河邊的垃圾場傾倒,最最最難忍受是沿途鄰居的目光,由於我家在復興農場最盡頭邊緣,農場出外,只有一條小路,兩旁全是住家。我家爆廁要用鐵車載運穢物的消息,早前已不脛而走,臭名遠播,粵語所謂「倒瀉屎都有人睇」。當我們硬着頭皮推着糞車低調潛行必經之路,好事的村童早已沿途埋伏,乘時而出,並且緊跟在旁起哄,逐臭之夫隨車而去,笑鬧之間,我們推車更急,烏黑糞水沿途傾灑,村童作狀閃避,大叫:「有人倒瀉屎呀!」我們兄弟頓時被羞辱得無地自容。

這段不堪回首的惡臭記憶,甚至影響至今。經此爆廁慘痛經歷,母親嚴格規定,以後廁紙一律不准丟入馬桶,用膠袋另載,滿後清理,往日家人眾多,每日清袋,沒有問題。

如今,母親獨居,她仍堅持多年來的生活習慣,我們多次曉以大義,說積存污穢廁紙不衛生,每次將盛載污穢廁紙的膠袋丟棄,下次再來,故態復萌,永劫輪迴,無論我們怎麼說,她也依然不改,也許當年爆廁的痛苦經歷,給她帶來惡夢般的焦慮,愈是年老愈對過往記憶更加清楚罷了。

我當然也記得清楚,我們最早的老家於1994年首度被地產商收地逼遷,第二處的老家搬到舊日田間小霸王李通的舊居,此間舊屋建了三四十年,仍然沒有抽水馬桶,也是匪夷所思。我們入住之後,將一口廢井改作化糞池,省卻開掘的工程。2000年再度被逼遷,如今的老家是第三處,李伯的舊居,凡此三處老家,均在上水石湖新村範圍之內,可是以後本村將再無處可遷了,因為未來面對新界東北發展,整條石湖新村都會被滅村。

莊元生,香港出生。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首獎、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獎及散文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獎及散文獎。作品散見香港各種報章雜誌。著有散文集《如夢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