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琮瑜 ： 千個夏

花開花落，花落又花開。盛放與凋亡是時間的兩隻腿子，交替着停不了的往前跑，任誰都不願追隨她，然而卻為她所拖拉着往前滾，滾皺了臉，滾白了頭。然而花的吐放可以百年如一，無論多少個春秋逝去，一株花始終吐放着一個模樣的花兒，盛放與凋亡的更迭只管得了吐放的節奏，卻管不了吐放的風韻。

夜深了，牆上這幀畫又代替時鐘告訴我這個老翁時間的流走。青青，這幾十年來妳在畫中怎麽還是這樣清麗呢？我卻已差不多嗅到那股使人窒息的死亡的氣味了。

青青，我第一次遇上妳的時候應該就是我首次到秋師傅裱畫室的那一天。你悠然的站在窗邊牆上一幀畫中綠油油的草原上，窗外那個被日本兵佔領的殺氣騰騰的世界似乎與妳的世界相距太遠了，我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卻已深深的為妳畫中娟麗的容貌所吸引。我是被母親帶到秋師傅的裱畫室的。那是一間藏於堅尼地城那種昏暗舊樓之中的房子。秋師傅的妻子死去多年，他一個人帶着兒子靠替人裱畫為生。母親總是讚美秋師傅，說他是裱畫師傅中的行尊。母親每次找秋師傅總會帶幾卷紙給他，大張大張的，塗滿了東西。我喜歡見秋師傅，他對我煞是好，又是糖果又是玩具的送給我。每次母親跟秋師傅都聊很久，她從來沒有跟我聊過那麽久，有時候他們一邊聊一邊笑。有時候母親哭，秋師傅會給她遞紙巾。

我坐在一角總常常偷看窗邊掛着的那幀畫，我心中悄悄給畫中那個秀美的女子起了一個名字，叫作青青，因為我覺得這名字是最好聽的了。我常常跟自己說，青青是認識我的，而且會跟我通心。上課時我經常在課本裡畫她的模樣，又會給她寫情書。在母親帶我探訪秋師傅的十幾年裡，青青如同鋼琴裡的一根弦線，顫動着我的青春作我年少歲月中一道長久響亮流轉的音符。

後來母親去世了，街上的暴動剛剛完結，土菠蘿才沒有了，我便到秋師傅的裱畫室拜訪他。我們談起許多關於母親的往事，秋師傅很傷感，他說這些年來母親都是為了留住時光而找自己裱畫，我聽不明白，他才告訴我，他懂得一種把畫者裱進畫裡去的方法。一個畫者只要心意已決，當秋師傅用特別調混的漿糊去塗染墊在絲絹上的畫紙時，畫者就會消失，跟畫紙一起溶進絲絹內，長久在自己繪畫的那個世界裡存在下去，不再老死。秋師傅說母親想念父親想得很，她把父親畫到每幅交給他裝裱的畫中，盼望自己能夠在畫的世界裡繼續與他永遠生活下去，可惜母親的決心不夠，每次裱畫後自己都好端端的活在世上。秋師傅說這樣裱畫失敗的話畫還是會溶掉毀去的，怪不得昔日母親老是不停的拿畫到秋師傅處，卻從來沒有從秋師傅那兒拿回東西來。父親其實早於跟母親結婚後一年便病死，只是這麽多年來母親不肯接受這事實罷。

秋師傅說這是一種流傳千年的裝裱術，他從畫櫃中翻出許多卷軸展開給我看，說畫中人都是過去找他裝裱的客人，如今全部活在畫內了。他提到青青，說她過去竟然也是一個曾經活在世上的人，這使我感到萬分的愕然。這個一直教我魂牽夢迴的畫中形象，往日原來曾經跟我一樣有過溫熱的軀體，呼吸過這世界上相同的那口空氣。秋師傅說青青如果還活在世上的話，恐怕已是六十歲的婆婆了。她過去曾經是石塘咀的青樓妓女，會一點歌藝，也會繪畫，青樓的生活葬送青春，她又沒有親人，只是空中一隻沒有線的風箏，她找秋師傅找得很有決心，結果她選擇永遠活在自己的畫中了。這些往事還是惆悵的酒客在青青的畫卷後面寫下的。我的心忽然為一種失落所浸沒，我怔怔地看着這畫中的倩影，為當中相隔彼此的時空所震懾。我這二十幾個春秋的歲月如涓涓細水，載着一塊融不掉的冰悄然流去，這原本是水的冰總是在湍流中浮沉，在沒有春天的世界裡，永遠都不能跟水融在一起。

冰塊可以停留，但水始終要動。世界往前轉，香港富起來、回歸的歌樂聲、還有瘟疫、還有經濟的崩毀，我為了生計勞碌半生，也結婚了，到如今頭髮都花白了才退下來。這個冬天秋師傅死了，他的兒子小光在西環賣粥，不搞秋師傅那門裝裱生意。小光打電話找我，說在他老爸裱畫室的畫櫃裡找到許多屬於我母親的畫，叫我去取回。我萬分詫異，到裱畫室去細看那批畫，少說也有一百張，每一幅都有母親的簽名，也有日期，那十幾年間母親拿給秋師傅的所有畫基本上都原原本本的保存在這裡。秋師傅竟然一直把畫藏起，卻跟母親說她決心不足以至裝裱失敗畫卷全毀。

我除了取回母親的畫作外，亦終於從小光手上拿去了那幅曾經給予我甜夢和詩、使我老朽的心至今仍可跳躍着年少舞步的青青的畫。我把青青的畫掛在書房，看着她像一隻風鈴似的在草原上輕哼着甚麽，無牽掛的，偶然也讀一讀畫後酒客的留言。我終於想明白了，母親還有我這個小兒，她哪裡來決心去作別這個世界？父親去世遺下給她的孤寂和悲愴大概可以在秋師傅的裱畫室裡一點一點的消痛，但是秋師傅為甚麽不給母親裱畫呢？人已去了，答案大概永遠都不得而知。然而我想，酒客尚且對青青的離去落寞，秋師傅在妻子死後半生孤單，對一個跟自己相處十幾年的友好難道沒有情感，忍心送她離開嗎？

冬夜特別長，我良久注目着畫中的青青。我忽然想到小光的店子去吃一口熱粥，跟他閒聊報紙上讀過的一些花絮新聞，來打發這個無聊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