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周潔茹
1
他突然就不回我微信了。崔西說,怎麽哀求他他都不回,半個字都沒有。
你疼嗎?我說。
疼。崔西說,額頭上起了一根青筋,抻着疼。
抻它幹嘛,我說。
不抻也疼,崔西說。
我說你們上牀了?
他照樣在朋友圈曬他的日常幸福,大幸福小幸福,崔西說。
我說你們上牀了。
想不通啊。崔西說,他怎麽沒事了似的。
他是沒事了啊。我說,你還有事?
太疼了,崔西說。
那要有個過程就不疼了?我說,他先是微你少了,然後是不微你了,最後才是不回你微了,就不疼了?
你的他就給了你一個過程?崔西說。
我沉默。
你不疼?
我保持沉默。
你疼嗎?
我說要不要去吃湘菜?
哪兒?崔西說,哪兒有湘菜吃。
黃埔啊,我說。
黃埔在哪兒?崔西說。
就是紅磡。我說,一個地方。
那你為甚麼不說是紅磡要說黃埔?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是為甚麼。
鄉村愛情都是套路,崔西說。
也不要這麽說好吧。我說,鄉村就沒有愛情?
鄉村有愛情嗎?崔西說。
要不要去紅磡吃湘菜?我說。
2
我在黃埔站迷了路。這是一個新站,我老是想着要來打個卡,然後我就卡在這兒了。四個出口,我把每一個都出了一下,最後我從A出口出來,大太陽下走了一圈,又回到了D出口。我站在D出口,給崔西打電話。崔西是早就到了,餐館倒是我找的。
往前走。崔西是這麽說的,一直一直往前。
我往前走,往前走,撞到一面牆,左右都沒有路。突然想到金牛星座,撞到南牆都不會停下來,他會一直撞,一直撞,撞到牆倒。
我就站在大街上大笑起來。
我又走了十五分鐘,太陽下面,重複的路和重複的路,才找到湘菜館。透過玻璃窗我看到崔西已經把菜都點好了,但她撐着頭,很疼的樣子,肯定是菜上得太快了,人還沒到,菜先到了。
我又繞了半圈,找到餐館的門,凹過去的一個門,裝飾了假的綠植,還有一塊小黑板。這個門放在哪兒都不奇怪,只是放在香港,這可真是太奇怪了。
我進了門,朝崔西走去,她坐在最裡的卡位,撐住頭的手都沒有放下來。餐館的服務員完全沒有搭理我,我就瞬間落入了中國內地,這個餐館,和這個餐館裡的一切。
他突然就不回我微信了,怎麽哀求他他都不回,半個字都沒有。崔西說,普通朋友也不至於這樣吧。
我看了一眼桌子,豆乾炒辣椒,不知道甚麼肉炒辣椒,辣椒炒辣椒。
我坐了下來,說,可以要個不是炒辣椒的菜嗎?
剁辣椒?崔西說。
所以就是上上個月,你說你要去爬山那一次?我說。
不知道你在說甚麼,崔西說。
過了四十歲就不能上牀了你不知道嗎?我說,一上就死。
崔西說你們上牀了?
加單!我伸手,剁椒辣椒!
服務員站在櫃檯後面,不高興地看了我和崔西一眼,動都不動,於是我懷疑我的單並沒有加上去。
我開始吃炒辣椒,一點兒也不辣。我把它翻了個個兒,看不出來品種,反正是不辣的那種。
鄉村黑魔法,崔西說。
我說你就是跟鄉村扛上了是吧。
崔西說你的他就不是鄉下的?
我說是啊,不是鄉下的吸引不了我們啊。
他們都是那麽長大的,我又補了一句。
我從小穿的裙子都是從香港寄去上海的,崔西說。
我覺得我得說我的裙子都是從巴黎寄過來的才能壓過她。我只好說,就是,我們就是這樣的。
他們是怎麽長大的?
他們在田裡幹活,我說。
那為甚麼我們要愛上他們?崔西說。
因為他們不一樣,我說。
我們身邊全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崔西說。
所以我們不愛和我們一樣的人。我說,我們討厭我們。
還不如愛和我們一樣的人。崔西說,總還有一條底線。
甚麼線?我說,誰都沒有線。
你疼嗎?
不疼。我說,我吃了藥。
那你還要點主食嗎?崔西說,米飯還是麵條。
我說隨便。
你這一生都是隨便的嗎?崔西說。
我只好說米飯。
加單!崔西伸手,兩碗米飯!
服務員站在櫃檯後面,不高興地看了我和崔西一眼,動都不動,於是我肯定我們的單都沒有加得上去。
出門的時候我發現小黑板上寫了甚麼,可是我看不懂,我把臉湊近了小黑板,仍然一個字都不認得。
我們為甚麼要來吃湘菜呢?崔西說。
3
我頭疼了一夜,都起了撞牆而死的心。
早上收到崔西的微信,她拍了一張她和病牀,白牀單。
你自殺了?我說。
是啊。崔西說,吃藥了。
我說甚麼藥。
所有瓶子裡的藥,崔西說。
我沉默,多說一句都可能讓她把所有的藥重新再吃一遍。
要不是有的藥片太大讓我嘔了一點。崔西說,就真的不用再活過來了。
我保持沉默。
他們偏要救我,崔西說。
你想不通之前先想想我好嗎?我說,你要飛了我怎麽辦,我也去飛啊。
這不回來了,崔西說。
那是我們都在用力好不好。我說,所以我昨夜頭疼到死,原來是你在吃藥。
醫院居然派人看着我,崔西說。說完拍了一張那個看守的背發給我。
你再想要吃點甚麼給我打個電話先啊,我小心地說。
打電話問你吃哪個藥好?
這個我們再商議,我說。
嗯。崔西說,就是說一聲,我還活着。
保證不死了,她又強調了一句。
做人要有信用,我說。
拉勾。
拉勾。
可是我想逃走。崔西說,可是有人看着。
逃到哪兒去?我說,逃回家啊?回家還得做飯。
也是。崔西說,想想真的不再興奮甚麼了。
興奮甚麼?
活着。
誰活着興奮啊。我說,活着是長跑,呼吸慢一點。
好吧。崔西說,我練練。
4
頭疼持續了四天三夜,直到崔西放出來。
約在一家韓國店,著名的把飯和雞放在一起炒的店,不排隊都吃不到炒雞炒飯。
我在韓國店前面的滿記停了一下,外賣了一份榴槤班戟。我也不知道我為甚麼要買榴槤。
等待外賣的同時,我要了一杯冰咖啡。
外賣到了十五分鐘,我的冰咖啡還沒有到。我只好覺得讓崔西一個人排一下隊也好。
又一個十五分鐘,冰咖啡來了,凍成一顆一顆,疊在杯子裡。服務員放下就走了,我在想要不要等待冰塊融化,或者就直接把熱牛奶澆下去?為了喝到咖啡,我還得喝到牛奶?他
們為甚麼不直接給你咖啡呢?即使你要的就是咖啡,他們不倦地追問,要加水嗎?要嗎不要嗎?你確定嗎你真的確定嗎?
非常巨大的一口鍋,除了雞炒米飯還有年糕。崔西坐在鍋的後面,臉比鍋還小,昏黃燈光,看不出來她的臉色。
我坐了下來,說,米飯和年糕?
也可以要麵條。崔西說,如果要了麵條就只有麵條,沒有年糕,和米飯。
所以米飯和年糕是一起的,我說。
一起的。崔西說,都是米。
米和麵不是在一起的。我說,要這麽想,你就好了。
我就喜歡麵,崔西說。
可是你從小是吃米的。我說,我們都是這麽長大的。
所以我喜歡麵,崔西說。
他們當米是甜點。我說,麵才是他們的主食。
我願意。崔西說,我又沒有問他要過婚約,就是這樣,他都害怕。
不是害怕。我說,是省事。
鄉村愛情都是套路,崔西又說。
又來了,我說。
你想想看,他們真的是從一無所有,奮鬥到今天,位置有多高,心就有多狠。
甚麼狠?我說,人人都是狠的。
我們不需要狠。崔西說,我們就失去了狠的能力。
我們生出來的時候就多抓着一把金子嗎?我說,我們的金子也用得差不多了吧。
我們也沒有奮鬥的能力。崔西說,我們沒有了金子,也沒有能力,只好去死。
你能不去精神病院嗎?我說。我是這麽說的,從醫院直接送去精神病院,這是限制人身自由,人應該有死的自由。
當然我不希望人主動去死,我補了一句。
不行啊。崔西說,自殺的人都要進去幾天才能出來。
裡面怎麽樣?我說。
裡面還有人吃感冒藥自殺的,崔西說。
有用嗎?
沒有。
那幹嘛還要吃?我說。
就是。崔西說,你吃的甚麼藥?
我沉默。
你吃了多少?
一顆,我說。
有用嗎?
沒有。
那幹嘛還要吃?崔西說。
我說我不知道。
過了四十還要吃嗎?崔西說。
不要,我說。
那幹嘛還要吃?崔西說。
可能還是會有一個可能吧,我說。
那你想要嗎?崔西說。
我說我不知道。
你再不生小孩就生不出來了。崔西說,你還吃藥。
你就生得出來?我說。
他不要跟我啊。崔西說,他有老婆小孩的,怎麽還會要跟我。
你跟別人不行嗎?我說。
已經來不及了。崔西說,我已經生不出來了。
那你就要吃藥嗎?我說。
崔西給我看她的手機,我以為我會看到她的那個男人,可是不是,是一個超市的天花板,飄着一隻氣球,鯨魚,粉紫。
剛才拍的。崔西說,醫生開給我抑鬱的藥吃到起幻覺。
真的是一隻氣球。我說,不是幻覺。
很多不同的藥。崔西說,我不吃。接下來我還得定期去看心理醫生。
保險公司包嗎?我說,我的保險公司不包,我只好自己治自己。
我的包一點。崔西說,我以後好好做一個機器人。
兩個機器人,我說。
我也不吃藥了。崔西說,甚麼藥也不吃了。
別說出去。我說,我最嚴重的時候是吃了一塊抹布。
好吃嗎?
沒知覺了。我說,但我知道我的這個行為已經是到我的極限了。
那你下次吃點乾淨的,崔西說。
手裡有甚麼吃甚麼了。我說,當時手裡要有個榴槤我也吃了。
殺了我吧。崔西說,榴槤。
我把外賣往她的方向推了一推。
試試看。我說,如果你能吃得下去,你也就能活得下去。
那天醒來我只是大哭,幹嘛要救我?幹嘛要救我?!崔西說,護士就去叫了醫生,醫生就去叫了一個精神病醫生。
不要回望。我說,再多一遍回憶,記憶會深化。跳過。
藥片下去我就笑了。崔西說,想想一點也不傷心。奇怪嗎?
那就當是被引誘的吧,我說。
就是被引誘。崔西說,黑魔法。
我嘆了口氣。鄉村也有愛情,我說。
鄉村有愛情嗎?崔西說。
5
買單的時候我發現他們也收我九十分鐘的錢,我就對收賬單的人說,你們店長呢?
他說我就是店長。
我說你是知道我幾時來的是吧。
是的。店長說,我領的位。
我的朋友九十分鐘。我說,我比她遲三十五分鐘,為甚麼我們的錢是一樣的。
店長說可是你們是一起的。
我說可是我們不是一起來的。
店長說我不管你們是不是一起來,我也不管你們是不是一起走,我只管你們這張桌子開始有人的準確的時間。
差多少錢?崔西說,九十分鐘和六十分鐘。
一百塊,我說。
給他算了。崔西說,你差錢嗎?
我差錢。我說,不是剛說過我們的金子都用完了嗎。
這是錢的問題嗎。崔西說,你這不是在撞南牆嗎?牆不倒你就一直撞?
我給店長看我的手錶。
我呆了十分鐘對不對,我說。
我不管你呆了幾分鐘。店長說,我們只有九十分鐘和六十分鐘兩種。
加上我跟你說話的這一分鐘半。我說,加上我的朋友多呆的三十五分鐘,我們一共呆了四十六分鐘半對不對?你為甚麼收我們兩個人都是九十分鐘的錢。
你的朋友坐下來的時候我給她選了,九十分鐘還是六十分鐘,她選了九十分鐘。店長說,選好了就不能改。
可是我們不想呆了!崔西站了起來,生氣地說。
你呆到九十分鐘好了。店長說,我又不會趕你。
我們也沒有吃東西。崔西說,我們甚麼都沒吃。
你們吃好了。店長說,我又沒讓你們不吃。6
回到家,我刷了一下微信,他當然沒有給我微信,但是他在朋友圈說他咳嗽了。咳嗽真是太痛苦了,他是這麽說的。這當然不算是曬幸福。
於是我馬上下樓去買了咳嗽藥,然後約了一個代購在地鐵站。
一定要今天寄出嗎?代購說。
一定,我說。
下大雨哎。代購說,我今天要住在香港。
那我只好自己過關去寄了,我說。
這個件很重要嗎?代購說,晚收到一天都不行?
晚一天他就會多痛苦一天,我說。我當然沒有說出來。
我直接上了地鐵,去口岸,只帶着那盒咳嗽藥。
出了關我才意識到沒有帶人民幣,我幾乎要返回去拿錢,心都沉到底。又突然想到可以微信付快遞費,才把心又提了上去。忽上忽下,心還真的疼了。
下大雨,簡直是傾盆大雨,所有的水都鬱結在街面上,排下不去。我等了一會兒,實際上我完全沒有等,我就進入了大雨中間。順豐店在海關大樓的對面,我還得穿過一個露天天橋。
如果我是一個機器人,我就是自動開啟了自毀程序。抹布肯定不是我的極限。
必須要把寄件人的名字寫上。快遞說,不寫不能寄。
甚麼時候的規定?我說。
一直是這樣的。快遞說,每個人都要。
於是我寫了一個A。
身份證拿出來對一下。快遞說,你叫A嗎?
水滴不斷地從我的頭頂一直滾到腳跟。我一直不相信動畫片裡能夠畫出一圈水漬,可是真的是一圈水漬。抹布絕對不是一個極限。
身份證上甚麼名字,寄件人就得寫甚麼名字,快遞說。
我不是不願意寫我的名字。我說,我是真的覺得我不配寫我的名字。我當然沒有說出來。我默默地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每一個字都有點不認識。
我可以等到雨停,既然藥也寄了,可是我也沒有等,我回到了海關大樓,過了關,一個小時火車,回家。雨更大了,好像就沒有停過。然後我發燒了。
四天三夜,我當然又沒有等到一個微信。高溫狀況下我數了又數,一、二、三、四。
一個月前,快要過閘口,他給了我一顆藥。我回到家才想起那顆藥,他的微信也跟來了。
乖,把藥吃了。
怎麽會有藥?
我剛才出去抽煙的時候買的。
你怎麽知道這個藥?
我當然知道。
你不止我一個女人?
我當然只有你一個女人。
那你怎麽知道這個藥。
我當然知道。
你肯定還有別的女人。
我沒有別的女人。
那你怎麽懂得買藥?
天,別折騰了好嗎。
我怎麽折騰了我吃藥我還折騰?
乖,把藥吃了。
我把那顆藥吃了,然後他再也沒有出現。我跟他的對話記錄就停留在那一天。
我總算把藥還給他了。我想的是,就不那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