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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海濤 : 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的情節模型與創意方法(評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劉海濤

一批來自世界各國各地的華文作家創作的藝術風貌不同、創作方法各異的微型小說佳作,很豐滿地展現了微型小說這種「微時代的文學創意藝術」的文體魅力和審美情趣。儘管個性懸殊、風情異然,但它們都為微型小說文體特殊的創作規律和寫作方法提供了強有力的「實踐佐證」。

1   提煉文學能量巨大的核心細節

微型小說之所以能夠成為微時代裡「微文學」的主打文體,首先在於微型小說作家的智慧構思常常集中凝結在一個微型小說獨特的、文學性較強的「核心細節」上。鄭芸的〈母親的相冊〉和廖玉蕙的〈眼明手快〉有相當的代表性。

〈母親的相冊〉感動讀者的地方就在於母親患了阿爾茨海默病後,父與子兩代人盡情細心關懷失憶母親的獨特細節上。失憶的母親為兒子、兒媳和孫子整理過去相冊,只能認出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兒子,而兒子為了留住母親逐步喪失的近中期記憶,而不斷地把自己打扮成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形象;妻子則絞盡腦汁地在幫他,兒子更是在冬天裡也冒着寒冷穿着父親二十年前的黑T裇;懷孕的兒媳決定按爸爸小時候穿的衣服樣式來給寶寶做衣服。一家四口為了失憶的母親奉獻了各種動人的愛心舉措,一個普通家庭面對人生的疾病災難,用孝心和愛心去齊心抗爭的情景,真是讓人潸然淚下了。這個微型小說的核心細節既具體又獨特,一個充滿情愛能量的細節能夠步步「斜升」發展,最後在結尾引爆感人的能量,這樣的微型小說核心細節就是高品質的,有了「她」首先就能奠定寫作成功的基本條件。


廖玉蕙的〈眼明手快〉寫一對普通夫妻,從相識、相戀到結婚成家,幾十年的生活歷史中,一個最讓女主角動情的核心細節被反覆地進行「文學渲染」。男主角帶女主角去見父母,她眼見自己的男友彎着腰專注地、細心地為父親剪指甲,就這一個細節形象感動了她,以致做出了可以嫁給這麼一個孝順、細心、有情、靠譜的男人的重大決定。作品的結局,更是一個側寫的細節:二十多年後,街坊鄰居仍在津津樂道地說起每晚八點鐘,男主角準時到陽台曬衣服的情景。在這篇作品裡,廖玉蕙仍是通過「斜升式細節鏈」把男主角的孝心、細心、愛心一步步地渲染到極致,在最高潮處讓人物的個性爆出最亮的光彩――抓住人物行為內容、行為方式中最獨特的、最能突出人物個性的「動作性細節」,連續用幾個「異形同質」的細節單元來組成「斜升式情節鏈」,在情節的高潮處,讓它閃爍出人性中最感人的火花,這就是這一批精彩、精美的寫人細節能寫活微型小說人物的成功經驗。

2   正常與反常材料的因果組合

精彩、精美的寫人細節由微型小說特定形態和性質的材料組合而成。在這三十篇世界華文微型小說作家的不同選材、用材的賞析比較中,我們發現:比例在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傳統的微型小說材料中,常常有一個從「正常形態」發展到「反常形態」的過程,而它們的「文學創意」往往就是讓讀者在「正常」材料與「反常」材料之間建立起「因果關係」後,悟出兩者之間的因果底蘊、理解作家的智慧構思和獨特的價值判斷及情感評價。這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程思良的〈大匠〉和希尼爾的〈阿里,阿公遠遊去〉。

〈大匠〉核心情節是:清溪鎮的耆老們在四月初二的這一天要到魯班廟中公推「大匠」,眾人們議論了做菜刀的錢麻子;開菜館的柳如逸;做木工的陸木匠;做炮仗的雷天罡……但這四人因各種各樣的行為缺失和道德缺陷,無一人能上榜,這一年的公推「大匠」便空缺了……這些均屬正常形態材料的敘述,當微型小說的情節流程到了五分之四的高潮部位時,反常形態的材料出現了――多年後修的「鎮誌」上赫然出現「大匠」一詞,這個「大匠」的榮譽稱號竟然是一個無名無姓的本地游擊戰士;他專做殺鬼子的踏雷、絆雷、碎石雷、連環雷……而他為發明威力更大的土地雷時,不幸為國捐軀。這就是出乎讀者和清溪鎮人的一個反常材料,這個無名無姓的、只會做土地雷的游擊戰士,怎麼就成了上地方誌的「大匠」呢?這裡面的因果關係,程志良「留白」了,人們可以想像清溪鎮人在那個抗戰年代裡評價大匠的標準和抗擊侵略者的愛國情懷。可以說「正常+反常+空白」的材料設置與組合方式就是〈大匠〉文學創意產生的方法。

希尼爾的微型小說形象一貫有出新、變形、怪誕的成分,但這一次他的〈阿里,阿公遠遊去〉卻是一篇正宗寫實的作品,構思和組合的核心材料就是一個老一輩華人的去世與安葬的場面描寫。希尼爾這篇作品的敘述方式有點特別,一個隱藏着的敘述者「我」帶着作品中的人物阿里來到阿公的靈堂,由近而遠,「他」告訴阿里,阿公去世前的許多往事,有概括的故事,也有挾裹着細節的故事:阿公總是坐在祖屋空屋的石椅上,微張着嘴,望向遠方,只有阿里常常陪着此時開始有癡呆症狀的阿公說話(動作性細節的概述);阿公將下海打魚的收穫,常常送給鄰居(事件性情節的概述);阿公給阿里送「私人」的特效藥,治好了阿里的怪病;阿公擔心阿里舊病復發,去世前還專門給阿里留下備用藥(細節性的詳述);在靈堂場面上更有具體的給阿公燒金銀紙及冥間用品的描寫。以上的一切敘述和描寫均是飽含着情感、挾裹着阿公生平往事的正常的材料。這些材料以「概括敘述+具體描述」的方法來做正常形態的微型小說情節講述。反常材料出現在作品的高潮部分(情節的最後五分之一處)――阿公的葬禮不是土葬,也不是火葬,而是海葬。「我」與阿里們在阿公一輩子謀生的樟宜海上,將他的骨灰撒入海水中,由海水帶回家鄉。這個極普通、平凡的闖南洋的華僑,以這種和別人都不相同的反常的安葬儀式,一方面讓作品留下了一個「詩化的細節」(海葬),另一方面也轉喻為作品的飽含人生滄桑的文學創意――阿公只有用這種與平常不同的海葬方式才能落葉歸根。可以說希尼爾這篇正宗寫實的微型小說的材料形態與組合方式是「正常+反常+詩化」。

3   情節的突變與意外結局

當正常的或反常的材料組合成微型小說的主體情節時,微型小說的情節結局常常要發生改變,甚至是出現「突變」。微型小說的情節一旦發生變化或突變,那微型小說的文體範式的創作規律必定要求微型小說要出現一個意外結局。美國小說理論家羅伯特甚至規定了「意外結局」要和「立意新奇」、「情節完整」一起,共同構成微型小說的三大審美要素。現在面對着三十篇世界各國各地的華文微型小說創作,可以認真總結歸納微型小說的意外結局究竟可以採用哪幾種常見方法來製造哪幾種常見的微型小說的「意外結局」。

于而凡的〈幸〉是典型的由「情節A與情節-A」組成了「反轉式」的微型小說意外結局:國平帶着一家五口高高興興地準備出國度假,因兒子換了部新手機,航空公司又漏寫網址的一個字母,他們一家沒有接到航班提前的通知,到了機場才發現預定的航班飛走了。當一家人非常懊惱地在機場改簽時,「前方」來了信息――他們原準備乘坐的航班起飛四十九分鐘後遭雷擊墜毀,國平的初戀情人萍萍也在這個航班上;國平一家人的情緒陡轉,由開頭高高興興地去出國旅遊,迅速改為懊悔,並驚恐萬分、垂頭喪氣地撤銷旅遊,打道回府。這就是典型的「反轉式意外結局」。這個故事的反轉式意外結局的構成,來自於國平一家故事進程中的「意外與巧合」:原定乘坐的航班,因天氣原因墜毀,這是意外;國平一家未接到航班提前起飛的通知,這是巧合。可以說國平一家故事的反轉式意外結局,純屬由事件本身的因素而構成的反轉。

對比看淮遠的〈愁遊四方〉。這是一個「曲轉式的意外結局」。「我」忽然發現自己有了一種新型性病的症狀,旺角某診所醫生的診斷證實了我的疑慮;但自己在網上查詢說不像是這種性病,這使得自己半信半疑(情節「一正一反」了);再次求助在灣仔的性病名醫,B醫生最後結論是「你不是疝症和皰疹,而是油脂粒」,B醫生甚至說:「我也有啊」。如果B醫生的結論:不僅是性病,而且還是更嚴重的無可治癒的性病,那就是「驟升式意外結局」;如果B醫生的結論是:「你根本就沒有性病,是庸人自擾」。那這就是「反轉式意外結局」。現在B醫生的結論卻是:「這是油脂粒,我也有啊」。那就是既不相反也不相同,而是不同——這就叫「曲轉式意外結局」。

再對比之下,曾心的〈遺囑〉則是典型的「斜升式曝點」構造的意外結局了。S大學醫科三年級學生米蘭在上解剖課時,發現這具屍體的嘴角有顆黑痣,而自己的父親就是嘴角有黑痣的;她嚇得臉無血色並抽噎着哭了。回到家米蘭向母親哭訴,並追問爸爸的遺體。米蘭媽媽拿出了父親的遺囑,米蘭這才確認:上午解剖的屍體確實是自己最愛的爸爸。父親將自己的遺體,捐給醫學院做研究,這個側寫的細節把父親的那顆愛心和仁心做了最明亮的曝光。注意看情節開頭:以為屍體是爸爸;情節結尾:屍體確實是爸爸。結局的變化便是「斜升式曝點」了。由此看來:〈愁遊四方〉和〈遺囑〉的「曲轉式」與「斜升式」結尾,均是由故事事件本身的「誤會與巧合」構成。「我」誤會了自己的「油脂粒」是性病;而米蘭解剖的屍體剛巧又是自己爸爸捐獻的遺體,事件本身在發展過程中被故事主人公誤會,或讓事件主體與客體碰巧相遇,這些都將是構成「曲轉式意外結局」和「斜升式意外結局」的事件本身的因素。

4   雙線情節的懸念與誤會

在單線情節裡,反轉式、斜升式、曲轉式的意外結局較多地存在着,它構成了微型小說情節趣味和文體魅力。而微型小說中也較多出現的、非常考驗微型小說作家智慧的雙線情節,同樣也明顯地存在着這三種常見的意外結局,當然微型小說雙線情節的結局,往往會是雙線碰撞後出現「反轉」、雙線碰撞後出現「斜升」、或雙線碰撞後出現「驟升」。

司馬攻的〈夫妻倆〉是典型的「雙線碰撞式曲轉」。「他」一反常態,比平時回得晚,一上牀就睡着了,「她」開始懷疑「他」有小三;十多天後,輪到「她」一反常態,「她」也回得晚,且一上牀也睡着了,「他」開始懷疑「她」出軌了。這就是「他」與「她」兩條線的交集和碰撞。兩條線的交集和碰撞就產生了懸念――「他」與「她」之間究竟發生了甚麼故事呢?結局迅速釋懸――原來「他」並沒有小三,而是公司倒閉了,失去副總的職位,怕「她」擔心,於是偷偷地到的士公司開的士;而「她」跟蹤丈夫發現事情的真相,也偷偷地去太平洋酒店做清潔工。謎底一旦揭開,「都不是出軌」的曲轉式意外結局,將夫妻倆的互為對方着想的愛和在困難的日子裡的相濡以沫在雙線交集的結尾給亮閃閃地曝光了。這篇作品與司馬攻一貫地寫平凡、普通的小人物的善良、真誠的心靈美一脈相承。

王渝的〈張先生〉也有兩條情節線索的故事:張先生與張太太作為一對和諧完美夫妻的故事線,是明寫的情節,圍繞着張先生對張太太的體貼、眾人對張太和睦家庭的羨慕來展開了具體的場面描寫。另一條暗寫的則是張先生與雜貨店女老闆的地下情,女老闆根本就沒有出場,張先生與女老闆的地下交往在明線的眾人議論口吻中,只是「伏筆似」地帶出張先生「喜歡到雜貨店去看報、看雜誌」。一明一暗兩條線交集時,是標準的「碰撞式反轉」――表面上看,張先生忠於家庭、體貼妻子,而實際上張先生背叛了家庭,與雜貨店的女老闆不僅有私情,而且還發展到背叛張太,要與女老闆重組家庭,這就是「雙線碰撞後反轉」。除了雙線情節的反轉外,這篇作品的藝術魅力還來自於暗線的「省略與留白」。雜貨店女老闆究竟長甚麼樣?她究竟是如何看上張先生的?他(她)們之間究竟有一個甚麼樣的浪漫故事?這一切作家全省略了,他就是要促使讀者展開想像,帶着自己的認知和經驗去想像雜貨店女老闆的個性與為人。這種雙線情節中省略其中一條線的寫法,非常符合微型小說的創作規律。

巴桐的〈房東〉也是兩條線索的故事交織推進,也是其中有一條暗線,但這篇作品只省略第二條線索人物的命運結局和因果緣由:「我」初到香港,是房東收留了「我」;房東過去當國民黨老兵的歷史,和他做雪糕謀生的經歷都曾正面描寫過,而這一條線的結尾,則是兩年後老人突然離去。他究竟去了哪?他為甚麼要離開這裡?這條線的結局全省略了。
可以說:〈房東〉是成型的「雙線碰撞式留白」。這種留白,同樣符合微型小說的文體創作規律。微型小說就需要這樣,通過創造雙線中某條線的空白,來調動讀者參與創作的積極性。

5   材料從重複誇張到變形怪誕

當微型小說的材料「從正常到反常」組合起來往下發展時,它有好幾條路徑:對比反常;重複反常;留白反常;誇張反常……值得注意:特別是當誇張反常到了一定的程度後,那微型小說的材料形態將出現變形乃至怪誕,這個時候的從誇張變形到怪誕變形的材料將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出現的非現實、超現實的微型小說故事了。〈招財貓〉(菲爾)和〈最後一刻〉(鍾玲)可供我們評鑒和賞析。

〈招財貓〉的前五分之四的材料形態,基本上是傳統的微型小說寫實:老闆娘買了一隻肚子上寫着「財」字的電動招財貓,可連續兩晚,阿才和老闆娘都驚奇地發現,有貓在夜晚把他們店裡的鹹魚乾等食品吃掉了;阿才夜裡來伏擊,發現是那隻電動招財貓的肇事,當他抽出藤條去打它時,這個肚子上有「財」字的電動招財貓機靈地跑走了。在作品的結尾,有重複開頭的那一幕,老闆對員工說:「買到一隻發財貓了。」從作品的字裡行間讀去,一個怪誕的、超現實的「誇張情節」出現了――那個電動的招財貓真能變成現實生活中有生命的貓去偷吃主人家的食品嗎?不管讀者對這個情節如何想像和猜測,相信每個人都將結合着自己的經歷和知識來解釋現實生活,把現實生活中的某種實體現象誇張、變形以至怪誕成某種「神秘的生命現象」,大跨度地、離奇地調動讀者的想像去解釋、理解這種「生活的神秘」,儘管生活中、作品中仍有很多的神秘現象我們無法理解和解釋,但菲爾大膽地寫出這種「生活與生命的神秘」,則是這篇作品最大的創新亮點。

鍾玲的〈最後一刻〉更是寫出了現實生活中人們無法理解、無法觀察、無法想像的「奇觀」――八十三歲的老人建平在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的靈魂,他知覺到自己的靈魂正在和現世生活中的親友們做着告別,他甚至看到了先他十年去世的妻子在向他走來,並告訴他:「今天看醫生,驗出我懷孕了」。他感覺到了「滿山的青翠和他們的生命相映」,這是自己最幸福的時刻,他滿足地跟她去另一個時空(此刻,他的心跳停止了)。凡塵俗世裡的人真能感覺到生命結束前靈魂的所見所覺嗎?最後一個詩化的細節無論是否能真實存在,但當作一種「生命的神秘」而給世俗生活中人們的「詩化幻覺」,這種超現實的「詩化幻覺」正是作家情感知覺和藝術感覺中最有審美價值的地方。

陶然的〈情結〉,全篇是非現實的歷史人物在今天現實生活裡的「演繹」;凌鼎年的〈角色互換〉則是超現實的科幻人物和故事活躍在今天現實生活的人物夢境裡。陶然的〈情結〉讓歷史和文學典籍中的「類型人物」演繹了一場在現代生活場景中的故事。這是微型小說創作中典型的「故事新編」的寫法。微型小說中的「故事新編」,首先要有歷史上家喻戶曉的「類型人物」,〈情結〉裡的周瑜就是中國文學史上一種氣量小、視野窄,總想以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去裁剪生活和人物關係,看不到快速的社會變化對自己生活、情感的衝擊,用今天的術語概括,那就是他的主觀與客觀永遠是分離的。當這種類型化人物走進現代生活舞台時,他的系列故事就展開了。〈情結〉裡的周瑜經典地經歷了「斜升反轉式」的生活軌道:他不滿鐵板神算要他「低調」生活的建議;他為諸葛亮敢明目張膽、毫無愧色地搶奪自己的小喬而「氣結」。這些反轉的情節創造了一個不能適應現代商業社會的類型人物的典型。陶然的這種歷史上類型人物走進現代社會的「故事新編」的寫法,等於說創造一個今天的生活環境讓歷史上的類型人物與之發生「戲劇性衝突」,這一方面開拓了微型小說的新寫法,另一方面也為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衝突提供了一個啟迪現代人思維的新故事。

凌鼎年的〈角色互換〉是把一個現代人置放在一個科幻世界裡,讓刑警出身的華天朝被擄到天豬星上,被天豬把他當做解剖人類的標本和改良人種的種人(與各種人類交配);華天朝在天豬星所有的遭遇用最簡潔的短語概括:人類在天豬星上就是一種動物,就像地球上人們的養雞場、養鴨場,養雞鴨是為了宰殺和食用。在天豬星上,人與動物換了個位。這個創意驚醒了我們,讓我們用更寬闊的宇宙視野來看待人類的進化、人類的生存以及人類和宇宙的基本倫理。凌鼎年的這種把人物放置在科幻環境中而創建的立意,就是讓超現實的微型小說材料顯影現實性的新深立意。

袁霓的〈國王的威嚴〉雖然也寫了一個超現實的歷史人物,但她仍然採用傳統的紀實寫法,讓歷史想像中的國王從容來到激情與怒火即將爆發的幾十萬教徒中,而國王與幾十萬教徒的心靈默契、寬容和諧,隱喻了一個現代寓言――當今社會領袖與群眾的關係,這個文學寓言同樣對讀者充滿啟迪。

相對於陶然、袁霓的超現實的歷史材料,也相對於凌鼎年的超現實的科幻材料,羅貴祥的〈離離草〉的超現實則是貫穿全篇的心理材料了。〈離離草〉全篇選材來自於阿森的心理意識活動,阿森表層的人生故事全部通過心理意識來折射。阿森想像獄中的囚徒的生活和思維、情感,他喜歡讀囚徒寫的「獄中之書」。寫阿森的故事材料為甚麼有如此多的反常的心理活動和獨特的情感內容?作品高潮時有一句半點破:阿森在做準備,做「身體的或思想的準備」。這簡直就是這篇作品的「文眼」,是理解「反常材料」的因果鑰匙。我的想像:阿森可能在現實生活中犯了事,他要做進監獄的準備,更重要的是他要做的「身體的或思想的準備」,那將是他「浴火重生、鳳凰涅槃」般的新生。這樣的文學創意產生於微型小說人物的意識流,就是微型小說的文體創新。

6   文學創意的詩化與留白

微型小說藝術品質與審美價值的高低在於它的「文學創意」的形成與表達。微型小說作家充滿智慧的創意,又往往在某一個文學人物的獨特命運與鮮明個性的描敘中,在某一個物品細節的詩化處理和象徵喻意上。朵拉的微型小說創作中其最拿手的「藝術法寶」,就在於她擅長於在一些別人不注意的生活細節和物品細節上,凝結着具有審美價值的情感生活,讓這個物品細節成為某種生活意蘊和人生哲理的隱喻或象徵。

在朵拉的〈發霉的鞋子〉裡,全篇的情節就是圍繞着這個核心細節做波浪式地、有詳有略的、有概述有細節地來展開一個「逝去愛情」的故事。因為塑膠鞋磨腳,她錯失了品嚐澳門瑪加烈蛋撻的機會;因為這一雙皮鞋,她與他有了一段像蛋撻那樣浪漫的、甜蜜的愛情時光;當她與他的愛情與蛋撻主人的故事有了相似的結局時,那雙帶來無限美好回憶的皮鞋終究被「收藏」起來;面對發霉的皮鞋,她終於領悟:「不管甚麼東西,有一天都會發霉。」朵拉讓這個物品道具(發霉的皮鞋),隱喻了流逝的美好愛情,象徵了「愛情的青春需要更新」的哲理。朵拉這樣的具有詩化品味的文學創意,因藝術美感的深厚和濃烈才有效地在短小的篇幅裡感染人、啟迪人。而朵拉這種通過「詩化的核心細節」來隱喻、象徵微型小說的文學創意,幾乎就成了她系列微型小說創作的標誌性的美學風格(用這個視角也可賞讀宇文正的〈神秘宗教〉)。

黎翠華的〈中秋節〉雖然沒有具體的某個物品細節的着力渲染,但卻很客觀地描敘了一個普通平凡家庭過中秋的場面,很細緻地敘述這一個家庭四口人從正常生活逐步演變為反常生活,並對這種「反常」做了「升三級」的鋪墊:父親和母親幾乎是針尖對麥芒似地嘮叨了一生;但印尼傭阿美來照顧父親時,父親忽然變了一個人,家庭生活也徹底翻了一個。父親極聽阿美的話,阿美叫幹甚麼就幹甚麼;而阿美幾乎不像個傭人樣,反倒是讓老父親來照顧她。這個被黎翠華反覆渲染的「反常生活」,究竟透露了作家一個甚麼樣的「文學創意」?作家一個字都不說,她也「留白」了。她把這篇作品的故事底蘊和文學創意全部交給讀者去想像,每個讀者可以據此去想像父親的心理和過去的生活;想像阿美的形象和個性;甚至還可以去想像老年人共同的愛情心理和性心理……讀者和作家一起共同完成了一篇文學性極強的微型小說的故事創作。

如果說朵拉的〈發霉的鞋子〉是「詩化立意」;黎翠華的〈中秋節〉是「留白立意」;那麼可以說李洛霞的〈誤會〉則是「半破立意」了。還原這篇用「摺疊+跳移」方法來講述的故事:芳姐的父母早逝後,她又當爹又當媽地把弟弟帶大;她一身兼幾個職,辛辛苦苦讓弟弟上完中學上大學,有了好工作後又結婚成家,自己卻耽誤了婚姻;可是成家後的弟弟不但沒有感恩,反而把姐姐罵走。鄰居阿金同情芳姐,對生了病的芳姐照顧有加,感動得芳姐已決定要將保險箱裡的財產全部贈予阿金。作品最後的意外結局:芳姐的弟弟、弟媳在宗教團體的說教下,姐弟消除誤會,弟弟、弟媳卻最終在芳姐的枕頭裡翻出了存摺和圖章;而鄰居阿金則唉嘆自己:「白費心機,煮熟的鴨子飛了。」最後的三段話「破」,點破了人物行為動機――弟弟與芳姐消除誤會是弟弟想繼承姐姐的全部遺產;而表面上傾情照顧芳姐的阿金想貪圖芳姐的全部遺產。這裡因點破了兩個人物未呈現表面的心動機,使得故事後半部分的「反常」與前面的所有的「正常」能建立起因果關係。點破了情節正常與反常的因果關係,於是作品的文學創意就這樣浮現出來供讀者展開想像了:在那樣的商業社會裡,貪婪與私慾擊潰了親情和善心。這是活生生的現實,善良的人們呵,你們不能不警惕。回過頭來看李洛霞的創意方法:通過點破故事情節中人物的行為動機,讓人物反常行為方式與正常的行為動機建立起因果,讓讀者理解、讀懂並領悟人物反常言行後的真實動機。於是,一個包涵在故事裡面的深層底蘊就這樣被作家智慧地、符合文學創作規律地裸現出來,讓讀者充分地去展開領略與頓悟。

用上述方法來品讀蓬草的〈旅遊者〉、劉荒田的〈母親的背水一戰〉、王培靜的〈漂亮女孩布潔相親記〉、惟得的〈咳嗽〉、陳惠英的〈遺落日曆的時光〉……均能分析出他們在作品中均有自己特點的文學創意方法。在這裡因篇幅的關係,不再一一說明和闡釋了。

劉海濤,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微小說與微電影創作聯盟副主席,中國作協會員,廣東作協主席團成員、校園文學創作委員會主任,湖南科技學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