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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桐 : 房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巴桐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移居香港時的第一個房東。

喔!其實嚴格來說,他不算是正規的房東。他收留我,讓我住在他的客廳,但他並沒有收我的房租。而且嚴格來說,那個客廳也不能算是客廳,它是一個大統間,吃飯睡覺全在這裡。

那時我「初到貴境」,阮囊羞澀,租不起房子。朋友說他給一個相熟的老人打過電話,去看看他肯不肯收留你。

他把我帶到牛頭角上邨,這是個大型亷租屋樓群。我們爬上三樓,老人已站在門口迎接我們。我一看老人笑瞇瞇的樣子,心頭的一塊石就落地了。進了門,老人指着一架靠在牆邊的摺疊牀說,「你就睡這裡。」於是他就成了我的房東。

房東六十多歲了,山東人,但他沒有山東漢子魁梧的身材,個頭瘦小,背微駝,像焯過水的蝦,走路一顛一顛的。他是國民黨老兵,1949年隨敗部潰退到香港。他不願意住在老兵聚居的調景嶺,搬出來自謀生路,他說「我不想跟到進棺材」。他靠一台德國「老爺」製冷機,自產自銷,賣雪糕冰棒為生。

我一面找工作,一面幫他賣雪糕。大熱天時生意相當好,一、二個鐘頭雪糕就賣罄了。他就上士多店買了一瓶虎骨木瓜酒,又到菜市場割了瘦肉買了菜,喜滋滋地拎回家。

我幫他做好飯。吃飯時,兩杯下肚,臉泛桃花,這時老人總愛哼上幾句: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京劇《空城計》,一曲西皮慢板,字正腔圓。有時,唱着唱着淚流滿面。

那陣子,我的情緒特別低落。我發出數十封漁翁撒網似的求職信,然而全都泥牛入海無消息。老人蒼涼的歌聲感染了我,不禁跟着潸然淚下。每當這時候,老人總是安慰我:「別着急,我有吃的餓不着你!」

老人固定的攤位設在牛頭角小學門口。星期天學生放假,生意比較清淡。因此每逢星期天,老人總是提早收攤。回到家,他拿出一隻搖鈴,站在門口叮噹叮噹地搖起來,清脆的鈴聲在屋邨上空飄盪。

俄頃,樓上樓下的房門都開了,從屋裡像雀兒般飛出了一撥撥孩子,嘰嘰喳喳地湧到了老人的家門口。老人拿出了雪糕,分發給小樹林般伸向他的小手。老人笑盈盈地說:「不要爭,不要爭,人人都有份。」

他指揮孩子們排隊,孩子們很聽話,嘩地排成一字長蛇陣,輪着從老人手裡接過雪糕,歡天喜地地走了。 老人臉上的皺紋綻放如菊……

此刻,他讓我想起駕着雪橇,搖着鈴鐺去派禮物的聖誕老人。

他到香港已逾三十年了,仍然滿口膠東腔,白話講得半鹹淡,吱吱嘎嘎。屋邨裡的幾個惡少經常欺負他這個異鄉人。時常闖進屋來,拿起雪糕大嚼,攤大手板要錢,不給,就拳打腳踢。老人無親無戚,語言不通,只好啞忍。

我住進來後,他們有所收歛,但不久便故態復萌。有一天,我去見工回來,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屋裡嘈吵聲。推開門看見兩個惡少正逼老人給錢。老人不依,就把老人推倒地上。我火冒三丈,操起一根木棍,喝叱道:「滾!」

兩個惡少向我撲過來,我們扭打成一團。老人跑到門口高聲呼叫「打人了,救命啊!」他一喊驚動了左鄰右舍,男女老少都圍了上來,大家指指戳戳,齊聲譴責惡少。惡少見人多勢眾,夾着尾巴溜了。

半年後我找到了一份報館的工作,離開了老人。

每逢節假日,我都會去探望他。聽他講當年打日本鬼子的英勇事蹟。講到有一次狙擊戰中,他埋伏在戰壕,投出手榴彈,炸得鬼子伊哩哇啦,哭爹叫娘。這故事我已經聽過N次,但每次講到這裡,他就高興得手舞足蹈,差點把手中的酒瓶當手榴彈扔了出去……

後來工作繁忙,去探望他的次數逐漸減少了。原先半個月一次,逐漸減到一個月,再減到兩、三個月一次。

兩年後的一天,突然猛醒已經半年沒去看他了。立即乘車過海,到了屋邨飛奔上樓。敲開房門,應門的是一個女人,問道「你找誰?」

我囁嚅地說:「找賣雪糕的老人。」

「沒這人!」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我站在門外,真想大哭一場,但我沒哭出聲,默默地讓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

巴桐,福建省福州市人。寫小說、散文,兼及文藝評論、報告文學、影視劇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蜜香樹》、《日落香江》,散文集《香島散記》、《情緣醉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