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 母親的背水一戰

在名叫「食神」的大餐館吃午飯時，劉強談起了他母親：

我父親是工廠的工人，窩囊一輩子，母親可是豪傑。他們生了五個兒女，我是老二。幼時家貧，只靠父親那點死工資維持。1956年我出生，此前的1955年，母親懷上我，恰是家境最壞的年頭。年關在即，家裡一個錢都沒有了，明天怕要斷炊了。大哥出生以後沒斷過生病，一年到頭在醫院進進出出，錢都花在他身上。父親在單位挨了整，眼看日子過不去，只有躲起來嘆氣的份。挺着大肚子的母親咬咬牙，去敲街坊的門。她向開鵝欄的三叔爺說：「求求你，賒我一隻鵝。」她又去雜貨店找阿才，賒來三瓶「玉冰燒」（廣東九江的名酒）。又上集市，找賣龍江雞的同村姐妹阿香，借來三隻大閹雞。她語氣堅決地對所有債主說：「你們都聽着，明天日頭落山前歸還，加上利息，到時不還，天打雷劈！」她按着隆起的肚子發毒誓，格外有說服力。

第二天，母親挑着兩個竹籮，裡面盛着活鵝、活雞和酒，那是頭獎的獎品，還有一些零碎的小玩意，撥浪鼓啦，盲公餅啦，麻糖槌啦，公仔紙啦，那是小獎。她來到城隍廟石階前，擺開攤子。她沒有張貼街招，也沒打起橫額，全靠吆喝。「各位街坊，各位父老，年關在即，圖個大吉大利。來來來，我搖骰子，你來買，獎品在這裡。」

城隍廟是居民的聚會之處，進廟燒香的不少，閒逛的更多。大家圍起來看，搖骰子每次只花兩毫，卻有希望贏一隻肥鵝，一隻閹雞，還有好酒，爭先恐後來下注。母親一邊吆喝，一邊收錢。搖搖小竹筒，把骰子倒出來，讓買家看點數，六點向上，如果是買家贏，就隨他揀一樣獎品。不知甚麼緣故，大獎硬是搖不出來。

三個小時下來，不傷脾胃的小獎品發了大半，大獎品卻沒發出一件。一心沖大獎的買家輸紅了眼，買得更起勁。一時間，廟前的廡廊上，人聲鼎沸。母親瞄了瞄竹籮，角幣已差不多堆到一半。她暗裡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終於有錢過年關，害怕的是流氓來攪局。可是，不能無緣無故地中途收攤。

「哎呀，肚子疼，疼，不行了，怕要生了。」臉色煞白的母親挨着竹籮，捂着肚子叫，大口喘氣。眾賭客看着她，想到新年在即，撞上血光可不吉利，狠狠地吐口水，嘟囔着「大吉利是！」作鳥獸散。母親收拾攤子，把錢壓在籮筐下層，用布蓋起。母親叫住下注最起勁的三個漢子，要他們慢走，送出三瓶玉冰燒，還說待孩子生下來，再擺檔，讓他們贏回老本。

母親挑起籮筐，沿偏僻的小巷回家。她在牀上把鈔票倒出來，數了小半天，大大賺了。天黑前，她讓家人把鵝和雞還給主人，加上利息。酒錢也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