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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 得 : 咳嗽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惟得


短促而持續的數聲響,這樣撕心裂肺,彷彿熔岩本來在地底流動,黏膜倏忽受到刺激,地層的橫膈膜迅速收縮,把岩漿往外推,火山口隨即開啟,先讓熱空氣奔竄出去,流離浪蕩。網吧剩餘的幾個人迷頭迷腦在互聯網上漫遊,突覺地動山搖,有若撥亂時間鬧鐘錯響,剎那間都驚醒過來。他坐在肇事人的斜對面,首當其衝,一張瘦長的馬臉像暴露在屋外的窗玻璃,被點點驟雨打濕,身無長物,鬆軟的背囊像癩皮狗蜷伏在腳下,將斷的黑肩帶還需要用藍膠紙銜接,當然不會盛載散發香氣的紙巾,勉強遞高烏黑揉皺的衣袖,在臉上抹一抹,悻悻然說:「仁兄,咳嗽時請掩嘴。」

「離天百丈遠,又關你事?」肇事人毫無愧意。

「口涎會乘搭噴射機,降落在別人五官的國際機場。」他不甘示弱。

「神經病,你想惹是生非?」

「我不過想提醒你對別人起碼的尊重。」

「老頭子也管不着,我要你教?」肇事人霍地站起來,捲起衣袖,這個東方人有韓國好漢的魁梧,一隻手臂足有他兩條腿那麼粗壯,卻會驚天動地咳嗽,也不知道肌肉可是紙紥,然而自己剛戒了毒,狀態欠佳,不是比試的時候。他低下頭,不再發表意見。

「甚麼事?甚麼事?」社區中心的保安人員聽見吵鬧,進來查探,有了保安人員當後盾,他明目張膽地訴說事情的始末,並且親身示範,朝着保安人員的面乾咳數聲。

「夠了!夠了!」保安人員連忙用手阻擋,瞥見肇事人依然一副挑釁的模樣,息事寧人地說:「給人噴幾滴口水花也不會致命的,網吧裡有這麼多副電腦,為甚麼你一定要選擇與他面對面?」

陽光從接近天花板的窗欞漏下來,潑辣地濺到網吧左邊一列電腦,儘管已是黃昏,依然發揮迴光返照的力量,電腦眨眼都被吞噬,一個網民用手擋在眼前搭起一個涼棚,彷彿駕着微塵引頸翹望虛空。

「兩人別再生事,不然就要請君出甕。」姊夫不肯讓他使用家中的電腦,康復期間,他努力順應主流,來到社區中心報名上電腦課,餘暇每天練習書寫履歷和求職信,嘗試在網上找工作,社區中心就是家以外的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保安人員在白裇衫黑西褲外套上蛋黃的背心,帶有阿波羅神的威儀,他沒有再聲張,撿起背囊,移到陽光猛烈的一邊。

肇事人臨走前,繞道他的身後,俯首在他後腦故意乾咳數聲,他把頭垂得更低,差點要把背囊當龜殼縮進去。在網吧再蹉跎個多小時,才敢起來,惟恐肇事人等在社區中心外面伏擊。

大堂裡,保安人員抱着胳膊,與一個流浪漢模樣的人閒談,流浪漢說得高興,張開失掉門牙的嘴,縱聲狂笑,登時水花四濺,保安人員找個藉口迴避,背轉身,迅即從口袋掏出紙巾拭臉,還到牆邊的消毒器擠一點淨手液。保安人員去後,他也來到牆邊,請求消毒器施捨幾滴甘露,抹手抹臉。

從社區中心出來,陽光已經收斂,犬吠嚇得眉月躲進雲梢,全靠微弱的街燈引路,接近馬路一邊的泥土栽有日本雪鈴樹,另一邊養着灌木叢,中間依然騰出平坦的柏油路讓他大踏步回家,可惜一雙鞋踭都已磨蝕,行走起來像乘坐輕舟在風浪中顛簸,就靠肩上的背囊保持平衡。冷不提防踢着一個空罐,哐啷哐啷像滾軸向前輪轉,他慌忙趕過去,一腳鎮住,環顧左右,彷彿幹了虧心事。

開門進屋,姊姊在客廳看電視,平板電腦放在姊夫膝上。姊姊探頭出來問:「吃過東西了嗎?廚房的平底鍋留有肉醬意粉,要不要我替你加熱?」

「他有手有腳,又要你來操心?」姊夫的語氣有點像社區中心的肇事人,輕蔑原來可以傳染。

「不用了,我已用過晚膳,謝謝!」他躲進房裡。

可能因為肚餓,整晚睡得不好,總被亂夢纏繞,迷糊間只覺得無數蟲豸在臉上攀爬,需要經常用手指抓癢,醒來時日上三竿,姊姊姊夫早已上班,他睡眼惺忪踱步走進浴室,刷牙漱口,用毛巾擦臉時覺得有點異樣,對鏡自照,起初還以為鏡子久未拭抹,斑點都映照到自己面上,用手撫摸,睡意全消,臉孔闢出鞋抽形的花圃,開滿一朵朵雛菊。




惟得,散文及小說作者,亦從事翻譯,現居溫哥華,近年創作多發表於《香港文學》、《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和《別字》,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亦蜿蜒》,散文集《字的華爾滋》、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