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鄭芸
一天，他看見母親在社區裡問人九號樓在哪裡。其實自己家所在的九號樓就在她面前。
母親剛七十歲，還不算太老，怎麼會這樣呢？
他帶母親去醫院，確診母親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他很想哭。父親在他兩歲時離世，當小學教師的母親和他相依為命。
從醫院回來，母親埋頭整理相冊。她經常去翻印老照片，還催家人把最近拍的照片印出來。現在誰還會搞相冊呢？拍了照片在微信上傳看就行了。過去他以為是母親改不掉老習慣，現在覺得是那病的症狀。
母親抬起頭，白髮一絲不亂，臉還是那麼秀氣。也許在兒子眼裡，母親永遠好看。
母親一直在操勞，先是為他，後來是為他的兒子。現在孫子大學畢業找到工作安頓下來了。母親可以享福了。可是……
「媽，不要弄照片了，挺累的，歇歇吧。」
「沒關係，馬上就好了，這次不是按年代排列的，是給你們三人分別排列的。」
他看見了三本厚厚的相冊，封面上分別寫着小欣、梅梅、駿駿，小欣是他的乳名， 梅梅是妻子、駿駿是兒子的乳名。
他翻開小欣的那本。第一張是自己咧着嘴傻笑的滿月照，後面是成長每個時期的照片。一股暖暖的，厚重的力量衝擊着他，使他鼻子發酸，眼睛濕潤。他想，看電腦、手機裡保存的照片能感受到這樣的衝擊嗎？母親很聰明很周到，所以才會精心整理相冊。忽然，他想母親其實沒病，得了那種病，能有條理地整理相冊嗎？
半年後，他去國外一個月。回家時，母親一反常態，疑惑地看着他：「你是誰？」
「我是小欣啊。」
「小欣是我的兒子，你不是小欣。」
「我是小欣啊。不相信你問梅梅。」他指着妻說。
「她不是梅梅，是我過去的學生。」
他愣住了。這一天終於到來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聽說這種病有可能遺傳，我以後也會這樣嗎？他眼前一黑。
妻告訴他，在兩星期前，母親認不出她來了。妻說自己當時很絕望。他能理解，妻三歲時沒了媽。母親知道後對她女兒一般的疼愛。
飯桌上母親一直嚷嚷，小欣怎麼還不回來。一臉的落寞。
他拿來自己的相冊，指着近照問母親，母親說不認識照片上的人。終於，母親指着一張照片說，這是我的兒子小欣。
這是他十多年前的照片。這張照片似乎是分水嶺，以前的照片母親都認識，以後的照片卻不認識了。這就是說母親已經喪失了十多年的記憶。聽說，得這種病腦子會萎縮，那麼萎縮是從管最近記憶的部分開始，漸漸向遠處記憶部分蔓延的吧，這麼想的話似乎能解釋得通。
照片上的他頭髮是全黑的，臉是光滑的，比現在瘦，穿着藕色茄克衫、牛仔褲。
「那件茄克衫還在。」妻說。他倆的視線碰在一起，眼睛亮了。
妻拿出自己的染髮劑、除皺霜給他，並叫他減肥。他開始跑步。
單位裡，同事們說他變帥了，好像回到了帥哥時代，打趣他是不是有了小三，當心紀委來調查。
那天他回家時，換上了藕色茄克衫和牛仔褲。母親看見他高興地叫起來，「小欣回來了。」
從那天起，他每天都帶這套衣服上班，回家路上換上。
好景不長，這天儘管他還是穿着這套衣服，母親卻又認不出了：「你是誰？」
病魔又吞噬了母親一大片記憶。
住在外面的兒子說今天要和女朋友嫣嫣來吃晚飯，妻高興得從早晨就開始忙碌。兒子和嫣嫣是青梅竹馬，卻是一對歡喜冤家，吵吵好好，分分合合。問他倆甚麼時候結婚，都說不想結婚。
傍晚，兩人來了，他倆叫奶奶好，母親盯着駿駿，說「你是小欣嗎？」
「我是駿駿，奶奶不認識我了嗎？」
母親愣了一會兒，說；「駿駿是誰？」
「甚麼？奶奶連我也不認識了？」兒子難以置信。
他感到恐懼，母親曾經那麼寶貝這個孫子，現在竟然……
晚飯吃得很沉重。飯後他把母親整理的相冊遞給悶悶不樂的兒子。駿駿和嫣嫣翻看起來，駿駿情緒好些了，「不管怎麼樣，奶奶還記着年輕時的爸爸」。駿駿把相冊給奶奶，讓她指出小欣的照片，奶奶指了一張。
那上面還是大學生的爸爸穿着黑色汗衫。駿駿說，黑色汗衫好辦，雖然現在寒冬臘月，但是熬一會兒沒問題。
第二天，駿駿來了，在門外換上黑色汗衫，一進門，奶奶就高興地說：「小欣回來了。」
此後，駿駿經常穿着黑色汗衫來看奶奶，就是感冒也在所不惜。
一天，駿駿和嫣嫣告訴父母，他們要結婚了，嫣嫣肚子裡有了駿駿的孩子，奶奶的重孫。他倆說，希望奶奶長壽，看着重孫成長。就是把重孫當兒子也無妨，只要讓奶奶高興就行。
他聽了，熱淚盈眶。有這樣的家人和母親留下的相冊，他放心了。
2017年8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