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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玉蕙 : 眼明手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廖玉蕙

相親過後,兩人都覺疲憊,雙方家長分別經歷過多次類似的儀式,想是也乏了,挑剔隨着相親次數的增加而銳減,只願事情早日有個結局。以此之故,經過短短幾次約會後,很快地,女子就被牽進了男方的家裡,進行「面試」。

是個秋日的午後,四合院的屋子旁,一棵芭樂樹正垂實纍纍,還未曾進屋,她就先被那滿樹橙黃碩大的果子給吸引住了。她停住腳,仰起脖子,笑彎了眼的喊着:

「哇!你看!你看!好多的芭樂哦!」

那種興奮勁兒,逗得他也不禁開心起來。他對眼前這位天真未泯的女孩重加打量、思忖:

「一棵結實的芭樂樹就能讓她眼睛發亮,應該是一位容易滿足的人吧!」

男子帶她進屋,將她安置在一張長櫈上,隨即進裡屋敦請老父。她將熱情洋溢的眼光依依不捨地從芭樂樹上拉回到眼前斑駁、老舊的屋子,不禁倒抽了一口氣,屋漏痕迹處處,桌下一隻金錢鼠正無畏地瞪視着她。

終於,他扶着半身麻痺的老父出來,順手拉過一張高櫈面對父親坐下。老先生寡言少語,間或閒話兩句,大半時間,空氣裡盡是沉默。她有點窘迫,覺得該負責說些話,卻又有些遲疑,他斜背着她,她因此沒能從他的表情裡得到任何的暗示。只見男子極順當、自然地拉起父親的手,用着指甲刀,專注的、細細的為父親剪着指甲。老父的眼睛並不看自己的手,只自在和她聊着。

她不覺心裡一動。是多少次毫無失誤的剪指甲經驗才能讓老人家伸出去的手如此不假思索且毫無遲疑?那麼,這一定是位孝順、細心且讓人可以信靠的男子囉!

在往後幾個月內的天人交戰中,那個微躬着身子為父親剪指甲的姿勢,竟成為她當時結束猶豫、決定託付終身的最重要憑藉;而他是執著認定,會為樹上橙黃的果子而兩眼晶亮的女人,應該是熱情、充滿童心,且在執手偕行的路上鐵定常常會看到火樹銀花的。

那年冬日,她終於帶着燦爛的笑容成了他的妻;他則從此擴大「營業」範圍及品項,他的那雙手,不但開始剪起妻子、兒子、女兒甚至是老邁岳父的指甲,還擔負起更多的家事。

孩子還小的時候,男人給娃娃洗澡、包尿布絲毫不含糊,洗碗、晾衣、摺衣、拖地更是「常備役」。他雖然天性勤奮體貼,但如此努力分擔家務,其實也是被她含笑的眼神給鼓勵出來的,她總是能常常看到生活裡的美麗。

婚前負責為他父親剪指甲的雙手,婚後仍不停歇,抱着孩子去看醫生、送孩子上音樂班,為孩子簽家庭聯絡簿、和孩子一起做勞作、畫壁報、打籃球、放風箏、丟飛盤;回父母家時,為年邁的老父洗澡;去岳家時,為岳母清除池塘中的污泥,男人的一雙手,越做越帶勁。其後,甚至戴上老花眼鏡,為孩子繡學號、為太太的衣服縫鈕扣。他的手,因為操持家務而變得粗糙,但是,筋骨畢現,反倒顯得線條粗獷有力;而她則一逕天真,眼睛且持續燃燒着熱情。

一日,她從外頭回來,遠遠看到熾熱的陽光下,一位男士正吃力的在巷道內搬運着甚麼;趨前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家裡的男人正推土出來填補道路上的大坑洞。見到她,他邊用手背拭汗,邊解釋:「拆除附近違建的怪手把路面搞得千瘡百孔,這個洞實在太大了!不填填,晚上會坑死人哪!」

大熱天,不躲在房裡吹冷氣,卻氣喘吁吁的出來服勞役,她感動又心疼之餘,開玩笑地說:

「啊!鐵定是家事不夠做,太輕鬆了,居然幹活兒幹到外頭來了,從明兒起,我看,連周邊的環境都一併麻煩您了,不知您意下如何?」

男人傻笑着沒說話,效法女媧補天,他繼續彎身用手補地。

多年後的一個黃昏,她在巷子口的美容院洗頭,鄰座一位婦人和她搭訕,問她住社區的哪幢公寓,她比手劃腳的說明着,婦人突然興奮地問道:

「是轉角那幢四樓,每到晚上八點,就有個男人出來陽台晾衣服的那家嗎?」

她一時拿不準這話是恭維丈夫的勤勞還是揶揄她的疏懶,還不知如何應對,店裡的顧客全將眼神對準了她,且紛紛說起羨慕的話。婦人還朗聲強調着:

「每次,我一看到你家男人出來晾衣服,就把我家那個死鬼叫出來,讓他看看人家是怎麼做丈夫的!……那位好男人是你丈夫,沒錯吧?」

她從美容院風光告退時,感覺到背後仍投來許多嫉妒的眼光。她驀然憶起三十餘年前那個躬身為公公剪指甲的背影,慶幸自己當年的眼光真是神準、銳利。


2017年8月28日

廖玉蕙,1950年出生於台灣台中,台灣東吳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世新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著有《閒情》、《紫陌紅塵》、《廖玉蕙人生抒情散文》、《我把作文變簡單了》⋯⋯等十餘冊散文,《賭他一生》、《淡藍氣泡》小說兩冊及《細說桃花扇》、《人生有情淚沾臆》、《唐代小說》、《一竿煙雨》等學術專著多本。曾獲台灣1990年五四文藝獎章、1994年中山文藝獎、1999年中興文藝獎及2002年吳魯芹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