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正 ： 神秘宗教

他約她見面，在分手二十年後。

聽說有一條鐵律，和舊情人偶遇，永遠在你最狼狽的時候，而對方容光煥發！那麼，多年不見，寧願在萬全的準備下重逢，好好打扮，好好武裝。

一見面，他快速看了她一眼，說：「妳胖了。」她很想說：你老了，還是把話嚥下。她是比當年胖了些，可是當年她只有三十九公斤，朋友們多半說她胖點好看。

他點了肋眼牛排，她也點了一樣的，點完馬上後悔，也不好意思改了。

「牛排很好吃。」她說。他嚐了一口，「妳在國外吃得很差耶，這牛排糟透了。」

她看他一眼，垂下目光。她回憶當年真的愛過他，他的側臉堅毅，曾讓她想起瘂弦的〈Ｃ教授〉：「穿過校園依舊萌起早歲那種／成為一尊雕像的慾望」。她孺慕過那樣自信的眉眼，和他說話沉實的嗓音。

她麻雀一般的瘦小身姿，在他身旁打轉。他是樹。蝴蝶來了，孔雀來了，她跌落枝梢，遠走，慢慢整理自己的羽毛。

他看她寫的一些心情小品、短篇小說，微微一笑，說：「妳實在是一個完全沒有想像力的人。」

妳實在是一個完全沒有想像力的人。她重新學飛。

在一場國際書展講座名單裡，他們互相看到了對方的名字。他打了她房間的分機，她赴約了。她的心還是顫抖，直到看見他皺眉，批評盤裡的食物，她釋然了。他的不變令她安心，可是她變了。

他侃侃說着對這一二十年小說的評論。她一小塊一小塊地切下牛排，放進嘴裡，專心咀嚼。他說這世代大量繁瑣的長篇，都是徒勞。她看着他盤裡幾乎沒動的牛排，也為廚師感到徒勞。他說起某社會學家的名字，她注意到遠遠角落那桌，疑似一群中年女人的同學會。看去都是五十歲的人了，像小女孩一般打鬧。

有個女人問：「現在『還有』的舉手！」眾人一愣，忽然聽懂了，全部爆笑出來，只有一位頭髮半白的女士怯生生舉起手，卻說：「更年期還沒，可是我已經老花了。」

她更凝神傾聽，「更年期還沒，可是已經老花了，」像是說她，這些年用眼過度，書本、稿子愈拿愈遠。那帶頭玩鬧的女人說：「豎起大拇指，凝視它，看看你能對焦的距離有多遠……」後面太吵了，她沒聽清楚到底多遠的距離算是老花，只見那一桌的女人全站起來走到窗邊明亮處，豎起大拇指，推遠，拉近，推遠，拉近，測試自己的眼力……

他又說起一位哲學家的名字，考她：「讀過沒？」她如夢中醒覺：「嗯？」

「妳還是一樣！不能只讀小說，妳要――」她打斷他：「你看那邊！」

「甚麼？」他跟隨她手指的方向，看見一群中年女人站在窗邊，全部舉起右手大拇指，推遠，拉近，推遠，拉近。

他收回困惑的眼神，對她說：「那應該是某種神秘宗教的儀式，有些儀式很有意思……」然後他說起人類學。

「神秘宗教嗎？」她舉起大拇指，推遠，推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