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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惠英 : 遺落日曆的時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陳惠英

我嘗試以點的方式記錄一段人事,以街頭巷語式的小說而非故事的話語——

茶餐廳一角的男子不斷說着「建構」﹕建構地盤、建構工人的更表,他鍾愛這個詞語,看來他對於用詞是有要求的。他隨後說起一大段話,夾雜需要以X為代號的語詞。這男子對於語言是有要求的,因為他把話題一轉,說起耶穌基督來,他在充滿汗水的作活中依舊忘不了神靈的事情,這男子對於存在這活兒是有要求的。

由是想起原來想說的故事主角小二,他在漫漫的日子裡如何度過月升月沉的日子。不是以月為單位,也不是以年為單位,而是以十年為單位,甚至超過半個甲子。在未能腳踏實地海上漂流的日子,如何以盼望填滿日常?艙房是否掛有日曆?像電影所見就在日子上劃上記號,又或是老人與海中的老漁夫住所所描寫的。應該沒有,只有廉價電影的設置才會如此不費吹灰之力把凡屬悲喜的情感呈現,毫無保留地呈現。那麼,如何過着千篇一律的海上生活?老人與海的老漁夫,只是等待,沒有盼望的等待,天好了,可以出海去,要不,就坐在海邊。這或許才是生活的真相,沒有花邊,沒有懸念,食完飯就洗碗。

他彷彿看到阿美同兩個孩子在尖沙咀的公園盪鞦韆,這是出糧的日子,藍煙囪公司的寫字樓就在附近,兩個孩子應又有一個美好的星期六。阿美拿着載着薪水的信封,會有一點踏實吧,她踏進公司的升降機,她走出升降機往右轉,她站到出納的櫃檯前,大概要站着等待一會。阿美曾說過,這好像走入另一個真實的世界,清涼的空氣,木製的家具,玻璃反光中見到的自己與兩個孩子,分外好看。穿着長衫的阿美大概會朝反光中的自己微笑,像與人打招呼似的。阿美日常穿的是唐裝衫褲,每逢特別的日子,則穿長衫。翻看舊照片,便可以見到阿美盡穿長衫,因為,拍照的,都是特別的日子。

還有一個半月便回家了,他常常想到,自己回去的一刻多麼令人興奮。阿美穿着長衫來,兩個小人又長高了。回去,放下行李,若不太晚,一定到高師傅家去拜候,阿美一定不高興,不過,這是沒辦法說清楚的,師傅應又老了一點,見面時,必又說從前的學徒比現在的不知好多少,這時候,小二會自然地說「沒有沒有」,其實他心裡想的是那些日子真令人懷念。他也自然想起穿白袍的美莉修女,那時的星期二是他的愉快時光,那道厚重的高大木門,那些墨綠色的窗框,茶銅色的窗支架,還有雨天走不出去等待停雨的時光,以及留在會客室偷偷翻閱的英文雜誌。如今,小二已略懂英文,與船上的大副以英文單字及身體語言溝通。對於機房中的一切,小二卻是比誰都知得清楚和仔細,每到大副來檢查時,一切妥當,毋須多話。

小二知道,從不斷重複的日子知道,即使他有多久沒回家,家人的生活總是安好的,安好至讓小二隱隱覺得,他的回去,顯得礙手礙腳。小二想給阿美與小孩買更多平日他們不會看到的東西,朱古力、牛油餅乾、鏤花裙子,甚而是法式手握緹花鑲邊的梳妝鏡。

歷史總是渴望寫出讓人記得的完整故事,人物的際遇當配合事件,寫出時代的氣息,以及,人物在時代中合乎常理的行動。

阿美其實沒有在這座城市過了多少日子,感覺中卻已有半生的日子。以前從廣東到香港來去自如,到後來,風聲收緊,出香港便很困難,家裡人說不如胡亂堆砌一個理由,像未婚夫重病的理由。阿美從來沒有想過結婚這些事情,要她開口說未婚夫,也是為難的,於是,自從申請以後,她天天在心裡唸上好幾遍,如是,腦袋裡便有了男子的形象。英俊的、温文的、善良的,在城裡生活的男子,不是應該這樣子的嗎?

小二不是不英俊,只是算不上英俊,也不能算温文,天天對着機器,手上髒髒的,無論如何與温文扯不上邊,至於善良,在一些特定時刻,小二算是善良的人吧。像盡忠職守這類事情,小二非常執著,阿美不大認同,二人常常為此吵架。阿美對於城市生活,很是適應,很快便愛上看電影,聽廣播,還有逛街。百貨公司裡頭涼快得很,漂亮衣裙每季新款,阿美繞着新款的衣裙看,偶然伸手摸摸,研究製作的方法,不多久,阿美便造出差不多的款式來,有時是給自己的,也有給小妹的。

小二想到阿美在城中蹓躂的情景,心裡有點火,且有點不踏實,心想﹕出糧後阿美會儲錢嗎?會定期給鄉間的母親寄錢嗎?

機房的温度忽然上升,像炎夏的正午。

陳惠英,曾在電視台、報館工作,現任教嶺南大學中文系。著有小說集《遊城》、散文集《流動的城市流動的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