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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 : 離離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羅貴祥

阿森不期然想像,獄中有一道窄窗,可以看見外邊的野草坪。

他終於離開了建築界。「終於」好像有不捨的意思,他不是一開始便想着離開嗎?阿森感覺是怪怪的,任由自己的身軀走往九龍灣,學了四個月的釘板課程,然後到建築地盤上班,開啟體會全體力不用思想的勞動經歷,即使遍體鱗傷,即使行屍走肉,即使覺着體內有某種東西在不斷流失,心情卻是出奇的平靜。睡得吃得,大小便暢通無阻,覺知似乎不再重要。在地鐵車廂遇見全套西裝的舊同學,已全不在乎。掩映差不多兩年,阿森才意識是時候離開了。離開其實也是被動的,算是貫徹了他完全放棄自主自決的初衷吧。

如果不是資方拖欠薪金,地盤醞釀工潮,阿森目睹工友們的焦慮,他幾乎沒有想過,終有手停口停的艱難日子。阿森沒有家庭負擔,這段時間也近乎不見往日的朋友,無甚開支洗費。但師傅可不同了,儘管他的日薪要比阿森的高近倍,平日脾氣好的他,也有點「忟忟憎憎」了。畢竟家裡人要等開飯,有兒有女,有負荷。阿森要離開,不是擔心沒糧出,也不太介意師傅的脾氣轉差,而是害怕自己又變成「有」。好辛苦,歷經了肉體磨練的年月,才有點空空洞洞的自由與自在,他真的不想這麽快要再面對「有」的折磨。一起日曬雨淋近兩年的工友,阿森也因可能的工潮明白,自己怎變,也不屬他們的一群。

不去地盤,也不急於找新工作,阿森每天就跑步、爬山、投入大自然,讀舊時行友寫的山水遊記,譬如黃佩佳的《香港新界風土名勝大觀》,找尋不曾見聞的地理風土。直至某天,他聽到舊日戰友入獄的消息。

本以為洗滌了七七八八的心靈,卻似乎又渾濁、散亂,甚至微微的疼痛起來。他沒有向他們寫信、寄書,因為他不想要四周打聽他們所處的監獄地址、囚犯編號。阿森覺得還未準備好,面對過去不久的聲音、面容,甚或只是很間接的文字留言。準備,近兩年的準備,不為別的,只是為了準備,好像純然為準備而準備,不曉得下一步,也彷彿不再想有下一步,就停歇,或滯留,在純然準備的狀態中。

他開始讀獄中之書。不相信大眾媒體有關監獄的描述,阿森選擇讀囚犯寫的文字。原來這些文字不易找。原來在囚人寫書,也不一定寫獄中經驗。他讀着猶太軍官阿爾弗.德雷富斯在法國被控叛國罪的冤獄描述。阿森搞不清歐洲反猶太的根深蒂固歷史,對小說家左拉為德雷富斯翻案,以及自由運動人士在國會的鬥爭也不是太感興趣。他只鍾情閱讀德雷富斯在魔鬼島上,那一千多日被獨自囚禁的描述。

那是個專為流放罪犯的孤懸小島。荒涼,嶙峋,但在禁閉的囚室內,依然聽到浪聲。窄窗面對的方向看不見樹,也看不見山,只有陋石罅隙間幾株隨風搖曳的野草。他被安置在為他而建的白石小屋中,與其他人隔離。他是特別囚犯。他必須孤軍作戰。他根本不知道外邊可有人在。

阿森想像這個島上沒有甚麽書可讀,唯有寫着寫着不知能否寄出的長信。他要教育自己,在這個幽黯的世界裡,一樣可以自在。本來沒有孤立,本來就沒有無助。本來沒有「有」。牆上的裂痕是別致的圖案。不要因目前的困境,便要順從他人的意志。被褥破舊依然温暖。哺乳生物的出生,不都是經過長時間的、絕多是孤獨的幽禁嗎?就當作在別人軀殼內寄生。有血緣抑或沒血緣的共生關係。阿森不知道下一步是甚麽,但唯有在這裡準備。身體的或思想的準備。

即使沒有窗,枯萎又再生的草,都可以在石屎縫中穿越過來。

羅貴祥,現為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主任。文學創作有小說集《有時沒口哨:故事共生集》、詩集《記憶暫時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