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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 : 中秋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1月號總第395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黎翠華

近幾年,他們兄妹倆都怕了過節。

一個住沙田,一個住馬鞍山,過去鯉景灣跟父親吃頓飯。

平日他們輪流約老父出來喝茶,還好;但一年總有幾個節,要一家團聚,拜祖先,給母親靈位上香。他,長子嫡孫,不管是做給父親看還是為了心安,都逃不掉這個責任。

妹妹過來幫忙。印傭阿美,甚麼都不會弄,幾乎要煮好了給她吃。

妻子在醫院工作,不當班那天就在家睡覺。妹夫當然不會參與這等婆婆媽媽的事,他們在電話裡約定,大家分頭買點燒鴨油雞,到父親家裡合力擺出一桌菜。

香爐插滿了焦黃的竹籤,灰散開了櫃面。他們順手清理,諸事完畢,大家坐下來吃飯。

母親原來的位置,坐着阿美。阿美黑黑實實,有點哨牙,看上去總在笑。她把燒鴨骨弄掉,肉放到父親碗裡,又給他夾菜。父親很開心,不停的說:「你食啦!你食啦!」

他們低頭扒飯,想起父母一邊吃飯一邊吵架的日子。

父母捱了一輩子,本以為房貸完了,又有點積蓄,可以相伴遊山玩水,安享晚年。誰知父親退休之後,在家閒着無事,也許是沒事找事,意見多多,湯不夠濃茶又不夠釅,沒停過手的母親當然反唇相譏。一向各幹各的,倒風平浪靜,母親洗衣買菜之餘還可跟附近幾個街坊打打麻將。父親退休之後就不能打了,他一會兒腰骨痛一會兒牙痛,得陪着去針灸推拿或製作種種湯藥。兩個人日對夜對,忙忙亂亂,芝蔴綠豆的事都攪得沙塵滾滾。母親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沒察覺血壓高升,突然心臟病發一走了之。

父親悲痛不已,更糟糕的是,買菜燒飯之類的家事完全不會,生活一團糟。三頓都在外頭吃,沒多久他的腿又有問題,得撐着枴杖走路。兄妹倆各有自己的家要操心,實在兼顧不了那麼多,唯有僱個印傭照顧他。

起初父親極其反對:「我怎可以跟一個陌生人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還是個女人,多不方便!」

兄妹倆苦苦相勸,末了他才勉強答應試用一個時期:「感覺不好我還是要趕她走的。」

於是阿美來了。她身量不高,束着一條馬尾,棕黃色的臉繃亮繃亮的,攏不住一口白牙。烏潤的眼睛像某種熱帶動物,蜥蝪之類,又沉又大,深深的雙眼皮,慢慢地垂下濃密的眼睫毛又慢慢地抬上去,對方就被迷惑了。父親竟然變得非常聽話。阿美要他喝水,他就喝水,忘掉了他那些龍井水仙陳年普洱。阿美要他吃麵包,他就吃麵包,再不要求牛肉粥鯪魚球粥。阿美去超市,他跟着去,站在一旁幫她看住手推車。兩個人去喝早茶,手挽手,不知是阿美帶他去還是他帶阿美去。

「為甚麼對阿媽要求這麼多,對阿美就甚麼都無所謂?」妹妹問他。

他也答不上來,只能嘆氣。

阿美是個懶鬼,門窗桌面都是塵。妹妹要阿美擦玻璃,父親說:「看上去挺乾淨呀!不用擦了,阿美你快來看電視,今天大結局!」阿美笑嘻嘻地坐下來陪他看電視,兩個人都高高興興的,只有妹妹為之氣結。這是妹妹在電話裡向他複述的。他說他的:有個下午放假陪父親去東區醫院複診,阿美同去。看完醫生之後有點晚了,他乾脆留下來吃晚飯,順道一起去買菜。誰知到了街市,阿美只是在小炒外賣店買了幾樣菜,原來他們天天如此吃,碗都不用洗。

父親很滿意:「甚麼菜式都有,又好味,一點都不用傷腦筋,想吃甚麼買甚麼。」

妹妹打算換一個傭人,父親竟然不同意。

「阿美很好呀!有甚麼問題?」

「阿美都不會煲湯,我給你找個會煲湯的,你不是最喜歡喝湯的嗎?」妹妹說。

「我早不喝湯了,電視上說老火湯喝多了會痛風的,飲食簡簡單單就好。」

妹妹向他傾訴:「真是被鬼迷!」

中秋節,吃過晚飯妹妹拿出一盒月餅,支使阿美去泡茶。

父親急不及待的大叫:「阿美!阿美!快來吃月餅啦!」

那個阿美,也不會不好意思,笑着從廚房裡走出來,坐在父親身旁,兩個人像小孩子那樣盯住月餅。

父親手顫顫地一刀下去。

月餅被切成兩半,歪歪的一邊大一邊小,渾圓的蛋黃散掉了。

他們對視了一眼,默然無語。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