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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 得 : 夏目秋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惟得

很抽象的一股浩然之氣,讓分隔天涯的陌生人有若毗鄰打個招呼,名符其實的「這麼近,那麼遠」,要說的是我在夏目漱石倫敦紀念館的經歷。

一幀幀發黃的褪色的圖片下是日文解釋,旁邊一位穿着和服的紳士,頭戴禮帽,手執紙扇款擺,資訊都扇進他的腦袋。身在海外,我始終是華僑,一知半解站在壁報板前,彷彿透過窗紗觀照物事。館長太太看見我緊皺雙眉,慇懃遞來英文翻譯版本,蒙眼的布簾一剎那撥開。喜出望外不止對夏目漱石在英倫的生活有個概念,還有他對異國人事的獨特體驗,我喜孜孜捧着燙成薄板的說明書到隔壁的圖書室仔細展讀,看得高興,更掏出紙筆抄錄幾句,於是引起同室的紀念館助理注意,開始用日語與我閒談,弄清楚我是中國人,改用英語交流,同樣伶俐。我追憶少年時閱讀夏目漱石的經驗,無疑很多讀者對《我是貓》的幽默諷刺情有獨鍾,我卻惦記《少爺》裡鄉村老師的教學熱忱,《其後》的主人翁把愛慕埋藏心坎,俯首甘為友人兩夫婦的守護神,也看得我動容。不能說夏目漱石是我的啟蒙老師,卻令我更加明白文學是怎麽一回事。文人都有奔走相告的習慣嗎?紀念館的助理聽過我一番剖白,趕忙到鄰室把館長太太請來,從書架翻出《門》、《貓之墓》、《行人》、《少爺》、《我是貓(上)》、《夢十夜》的中譯本,交付我的手中,還打趣地問:少年時我閱讀的可是同一版本。夏目漱石的短篇《夢十夜》,每令我想起杜斯托也夫斯基的《白夜》,維斯康堤的電影改編,布烈遜再搬上銀幕的《一個夢者的四個晚上》,穿梭東西國度,夢儼然是文化大使。聽我雀躍解說,紀念館助理一陣欷歔,任牆角貼有彩色照片,宣揚皇子到來為館長主持揭幕典禮,風光過後依然需要經年纍月的經營,出現赤字,館長只好自掏腰包維持大局,苟延殘喘也有一個限度,到了這個月底,決定告一段落,我千里迢迢到來,攝取的是夏目漱石的臨別秋波。得悉惡耗,不禁黯然,閉館前十多天,我找上門來,到底又與夏目漱石有點緣份。感慨中又不無一點鼓勵,下一年夏目漱石紀念館多數會在東京正式啟幕,倘若我是真心,不妨繼續追尋。老實說,滔滔不絕與紀念館助理談論夏目漱石,不過沾染一點皮毛,依然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受,只為對一位作家的景仰,成全了二十多分鐘的友誼。

今次造訪夏目漱石,有點像復活節過後依然玩尋找復活蛋的遊戲,沿途還得感謝一班熱心人引路,不致誤入歧途。交通已不方便,從地下鐵轉路面火車,來到交叉點,再要乘搭國營鐵路局的火車,才抵達目的地,樓房逐漸隱退,四周呈現市郊的荒涼,我們又是一陣茫然。火車站出口的便利店店員,胡亂指向左方,幸虧油站的女顧客熱忱,掏出智能手機輸入紀念館的名字,總算找對方向,十字路口的褓姆指出路盡頭的樓房有塊藍地白字的圓碑,刻着夏目漱石曾經住在這裡的字樣,果然看到圓碑,又不見紀念館的蹤影。恰巧一位女士到來訪友,叩門後問友人,下顎指向對街,紀念館不在原址,我們攀上二樓隔窗遙望,彷彿透過重重歲月向夏目漱石請安。1900年10月,他得到日本文部省資助的獎學金,拋妻棄女到英國留學,只為爭取一點宅男以外的體驗。在倫敦兩年零兩個月,前後搬家五次,第三個住所更在二次大戰期間拆卸,改建為二層高的城市住宅。在最後的住宅,他寓居一年半,千禧年後回望倒沒有多大改變,一個世紀不長不短,也已經過皇朝更替人事變遷,夏目漱石入住過的這座樓房仍然屹立不搖,彷彿一個信念一點堅持,我禁不住多看兩眼,探索的道路恆常是孤寂的,甚至一些知識分子,為了榮耀或是種種因素,不惜紆尊降貴。此刻對街門窗緊閉,窺探不到夏目漱石當年的風采,黃磚牆上那塊藍地白字的圓碑卻像褪了色的山水畫上一個依然鮮紅的硃砂印,教我忐忑的心不致過分張惶。

回國後夏目漱石追憶異國生涯,有這樣的句語:「倫敦兩年,是我生命裡最不愉快的歲月,混在英國紳士叢中,我只感到難受,恰似可憐的狗誤闖狼群。」一副委屈的語氣,說他神經病可能言過其實,當時顯然患有抑鬱症。獎學金不足夠供他入讀大學,惟有聘請莎士比亞學者教授,有十個月他甚至不肯涉足私塾,終日躲在家裡埋首書本,他又不是完全自閉,友人包括發明味之素的池田菊苗和商賈田中孝太郎,鐵路技師兼政治家長尾半平與他寄居同一籬下,兩人經常結伴到海德公園漫步,夏目漱石當時三十三歲,依然童心未泯,對英國人有俏皮的描寫,形容導遊的圓臉飽滿紅潤像調了味的麵包,老師鼻樑挺拔渾厚,不能喚起愉快開朗的印象。身在異國,他還是樂意與同胞為伍,外國人在他眼中都是奇花異草。夏目漱石身材矮小,參觀維多利亞女皇的葬禮,需要騎在友人肩膊才看清楚,一段上學的文字帶着自嘲:「克雷格老師像燕子,巢築在四樓,臨街舉頭,也看不到他的窗戶,上樓梯時攀得大腿微痛,總算抵達正門。」又說:「老師一再寫信給我,筆迹令我困惑,寥寥數行,我本有時間細詳,都不在意,根據過往經驗,這樣的一封信,不外是宣佈取消課程,我就懶得解讀,省回一點力氣。」戲謔的一段話,無意間反映一種兩國文化交流期間的頓挫,可以漫不經心和得過且過。

英國的狼群並沒有棄絕這頭日本羊,當時單車盛行,熟讀莎士比亞和密爾頓的房東太太鑒貌辨色,鼓勵夏目漱石騎單車散心,他接納好意,跌跌撞撞,不止闖入新境界,還掌握到新書的素材,紀念館陳列《第十二夜》和《造謠學校》的場刊,未必經過夏目漱石的手,卡萊爾博物館的來賓冊倒有他的簽名,證明他曾到此一遊。看來書本以外,夏目漱石經常欣賞戲劇和參觀博物館,豐富自己的文化養分,方便日後寫成《單車日記》、《倫敦塔》、《卡萊爾博物館》、《文學論》、《文學理論》等傑作。不管夏目漱石怎樣抱怨,異國生活始終在他心靈的土壤撒下種子,等待時機開花結果,並非生命裡的真空時期。

臨行前的星期六是倫敦的開放日,一年一度,多個表演場所大開中門,歡迎遊人參觀,我們先到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探頭探腦,再沿着海德公園舒暢身心,不自覺重蹈夏目漱石的足迹。來到大街一間紅磚樓房,赫然看見一個白色的四方牌,刻着卡萊爾的頭像,其實我們完全不知道卡萊爾的來頭,只記得夏目漱石倫敦紀念館提過尊崇他的博物館,算是感染一點兩位名家的氣息,我們趨向棕色的前門,按響博物館的門鈴。

惟 得,散文及小說作者,旅居溫哥華,近年作品多發表於《香港文學》、《城市文藝》、《短篇小說雜誌》、《台港文學選刊》,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