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偉華 ： 獵戶座

八月十八日的炎夏凌晨四時，當棲息於水邊草坪內的牛蛙都收起咕嚕咕嚕之聲，我揹着已鎖穩在腳架上的照相機步出階庭，晦晦暗暗的月光泛照在蒼白的牆壁上，草叢依舊瀰漫着日間34.8攝氏度遺留下來的溫熱暑氣。沒有蟲鳴，沒有風聲，在一切自然的氣息靜止下，我昂首仰望闃靜的夜空，一片蔚然星光，在星光之後又是星光，又是星光。無言的我對着沉默的夜空納罕良久，其實，比宇宙黑洞更深的內心深處早已在對話。我深深舒了一口氣，你啊，這個浩瀚的宇宙，其實是怎樣跨空而出？那星幕又是誰在指點而成？

當照相機「咔嚓」一聲，便將那億萬里以外發出的光芒都攝藏起來，這一大片令人無從明白、深廣無邊的光與影、時與空，只需要區區的15秒（註），就輕而易舉掌握在數寸大的掌心之上。然而當我將那影像放在電腦熒幕上，打開一看時，卻又「嘩然」一聲，為眼前的一幕星際燦然再度驚訝。

隨意拍攝下來的，是亙古以來便存在於銀河系內的獵戶座。獵人俄里翁（Orion）彎腰強弓，像要射殺來自旁邊獅子座，準備撲勢飛來的兇猛巨獸；三星懸垂下來的腰帶（Orion Belt），直指閃爍在地平線上，如一粒萬卡鑽石，比太陽大一倍的天狼星（Sirius）。獵人右肩上閃着黃光的星叫參宿四（Betelgeuse），距離地球640光年，也就是約6,000,000,000,000,000公里之遙，假若乘坐珍寶747客機，以每小時885公里的速度不需加油不停飛行下，也需要8億年才到達；所以即使己身如莊子所說的鵬鳥，背負「其翼大若垂天之雲」，又或如南極仙翁轉世達八百歲的壽高者彭祖，終身也只能翹首以望。我只好再三的深情問着夜空，我所因奇嘆而發出的每一口氣，可否隨聲隨光，穿梭於時空，直到那獵人的胸膛，成為它身體的一部分？

哈，參宿四啊，你且別狂傲。我指着你說，雖然你的直徑比太陽還要大650倍、光亮度比太陽大10萬倍、壽數亦有千萬年。這又如何，時序到了今天，當你還是目空一切，在宇宙信步閒庭之際，你這小東西的歷史任務也有完結的一日，原來你只是虛有其表，有傳你其實已處於暮年，隨時會出現內部塌縮和自我爆炸的情況，終究只成為另一顆超新星，在這茫茫億萬星海中重新展步，成為另一位呱呱墜「天」的新生兒。雖然你會死不瞑目，在你自我毀壞之後所發出的光燄，會長達數月，甚至在夜空時，還比晧月更為明亮，堅決守住曾是獵戶座中第二最明亮之星的位置。

且慢，你既然知道是苟延殘喘，也就別張狂，更何況在獵戶座中，還有一顆最明亮的參宿四（Rigel），沒錯，它即使比你距離地球更遠，是800多光年，卻是銀河系中第7顆最明亮的恆星。在畫家筆下的參宿四，外表通體湛藍，如一隻從異域而來的黑貓，眼睛發出炯炯的詭異藍光，窺視着黑魆魆的宇宙，伺機而動，貪婪地吞噬一切比自己差劣的微光。是的，如是硬着要比光亮度，參宿四比太陽還要猛烈十多萬倍，好了好了，我知道的，光是算直徑，又是太陽的75倍。

說回那條獵人腰帶，牢牢釘着三顆名為參宿一（Alnitak）、參宿二（Alnilam）、參宿三（Mintaka）的主星，神秘學家認為古埃及人在吉薩（Giza）所建造的三座完美無瑕，被稱為胡夫的大金字塔（Pyramid of Khufu），其實就是依循這三星的坐標、距離和弧度準確建成。因此傳聞有高等外星生物，傳授外太空建築學予埃及人，這種猜想更是匪夷所思。不要小看這三顆在中國傳統上稱為福、祿、壽的三星，太陽見了參宿一，猶如老鼠撞上大象，從體積上比較必然是相形見絀，且距離地球是上幾百光年。如果按照唐朝王希明的《丹元子步天歌》所載「總有七星觜相侵，兩肩雙足三為心」，就完全說出這參宿星官的主貌。

在那腰帶中央的下垂處，隱約可見一條搖晃着的繸子，像是平衡這七星的鐘擺，這鐘擺如催眠師手上的一件工具，散發出令人望久會跌入深處的迷光。那其實是聞名遐邇的獵戶座大星雲（Nebula, M40），是恆星的搖籃，想不到在零光害的炎夏之夜，單從肉眼就可看到你如母親發出溫柔迷離之美，相信在幾百萬年前，不少的名星就在這裡誕生，新星經過你一輪撫育，就以每秒一百公里的速度離開這母體，游泅在難以想像的漆黑中。回想中國傳統的星官圖，有三顆名為伐的星，其實就潛藏在這大星雲的附近，當中的伐三（Hatsya），雖在那遙遠的千多光年以外，其實是獵戶座中的第八亮星，上述種種星星，構成了中國古天象學家口中稱為右白虎的雄壯軀體！兇猛嘛？

這兇猛的星座，其實放在西方的安排中也不遑多讓。獵人俄里翁在希臘神話中是一位相貌堂堂，身型高大的鐵漢。當然，觀乎巴黎羅浮宮（Museum of Louvre）內的希臘石像，有哪一個不是氣宇軒昂，肌肉賁起的健美之士；甚麼髂腰肌、股直肌、肱三頭肌，應有盡有，既無斧鑿之痕，亦盡顯流線型體態，叫一眾蒼生神魂顛倒。更何況，傳說他是海神波塞頓（Poseidon）和克里特島王米諾斯（Minos, King of Crete）的女兒蛇髮怪妖（Euryale）所生的兒子。這位俄里翁臂力驚人，彎弓聳肩，右肩戴深黃顏色的參宿四，左腳抱湛藍色的參宿七，星星皆有來頭，搶盡夜空光芒，五千年來，不知多少天文學家、星象學家夜夜仰首期盼，朝朝夕夕追之而不倦。

這位狩獵者身後還有兩隻忠心獵犬，千萬年來守在附近，與主人在漫天星海中追逐。當然大犬座（Canis Major）的天狼星，早已令人聞風喪膽。尤其在夏季，每每當熾熱太陽走後，往往在地平線上率先冒起，劃破乾火長空，在夏日炎炎無一滴水氣氛圍下，成為最明亮的一顆恆星。而小犬座（Canis Minor）雖然稍稍黯淡，但至少仍被古天文學家托勒密（Claudis Ptolemy, 約公元85～165）位列48個星座之一；尤其主星南河三（Procyon）可與天狼星、參宿四，合稱為冬季大三角（Winter Triangle），如漢末三國鼎立於天，雄霸一方。

再說，獵人的左腳下，剛巧有一隻狂奔的脫兔，這天兔座（Lepus）內最為光亮的星名廁一（Arneb），可一年前才被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定名，它距地球可能遠至二千多光年，體積是太陽半徑的百多倍。啊，它下面還有另一顆星，名為廁二（Nihal），距離地球大約160光年。回應了《丹元子步天歌》所載有關參宿的最後兩句口訣：「左足下四天廁臨，廁下一物天屎沉。」

這些星座名字，明明只不過是古希臘的傳說，將一眾叱咤風雲的神祇，掛於天上，可全都名垂於世，而且世人命運緊扣於星座；又或是中國流傳已久的星官圖，說甚麼天人合一，天上神事反映於人間，中西對此，一切言之鑿鑿，不少人深信不疑。另一邊廂，明明在科學上應該是有根有據，甚麼光年、視星等、光譜分數，科學家焚膏繼晷，挑燈夜看，對星星作出分析或分類，但又往往加一句「作最佳估計」、「極有可能」、「這些數字還未獲得天文學家廣泛的支持」等等的不肯定結語。蟻民如我，每每無眠之夜，只能對着夜空，再嘆一句，信神話耶？信科學耶？

【註】：15秒，這裡指將攝影機上的快門，調校至15秒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