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然 ： 馬來村莊

作為遊客而言，檳城實在很熟，因為去過九次。但身為遊客，又不是長住，再熟，也只能說是走馬觀花。其實，就算是當地居民，恐怕也很難說完全瞭解風情。比方我曾在北京住了十三年半，應該說是熟悉了吧？但仔細一想，卻是不然。到要離去的時候，才發現許多地方從沒去過，等到想起時，已經沒有甚麼時間，或者沒有心情了。

忽然說，要去檳城的馬來村莊，這倒是新鮮呢。雖然我也知道與馬來村莊相似的印尼村莊，小時我在萬隆居住過，家對面便是一家印尼人家，他家男孩叫吾昆，是大我好幾年的少年朋友，可以說是好朋友。我常到他家去玩，那是馬來人居住的茅草高腳房，房子下面養着一群兔子。其中有一隻紅眼白兔，讓我十分歡喜。吾昆又很仗義，時時維護着我。記得有一天走路去上學，半途遇上一個印尼漢子，喝問之後，不由分說，便作勢一拳打來，我呆在當地，作聲不得。說時遲那時快，從旁邊閃出一個人，一下就把那拳頭擋開。一看，正是吾昆。那人見有人出頭，大概也估量打不過，於是便罵罵咧咧地走開了。那時吾昆在他住家附近，於兩棵果樹間拉起粗線，用煮好的玻璃醬，把粗線染成利線；然後用那利線放飛風箏，升上天去，在空中向其他風箏叫陣。我在他旁邊緊張守着，看到他的風箏鬥贏了，便歡欣鼓掌跳躍；忽然鬥着鬥着，天上雙方糾纏不休，那線一會拉緊，一會放鬆，我的心也時緊時鬆，突然間，吾昆的手中線慢慢垂了下來，我知道大勢不好，一抬頭，只見天上風箏正高飛遠颺，我的心一沉，想的是，它究竟會流落到何方？他也曾帶我去鳥市，去看鴿子。慫恿我買一對灰鴿。那是一對癡纏的鴿子，把一隻放飛，另一隻握在手裡，那飛走的鴿子兜了一圈，又重新落在手上。當然，他也間中使壞，比方他會用膠泥製作汽車之類的小玩藝，誘我用家裡的糖果交換。他還曾鼓動我偷家裡的錢，有個朋友聽了，便說，偷錢會斷手掌的！他振振有詞地反駁，那是偷別人的錢！偷家裡的錢沒事！

我至今還很懷念這位少年朋友，他曾給我很多的回憶，讓少年時代充滿了歡樂。我回北京後到了香港，曾數度回萬隆，也託過認識他的弟弟去打探，但他已數度搬遷，終於不知所終。或說，恐怕已不在了吧？讓我的心一陣顫抖。

由於萬隆的因緣，讓我想起相似的檳城，「峇眼亞占」正是類似的村子，不同的是，檳城的是小漁村，而萬隆是山城，並不靠海。

只有一百多戶人家，原來以漁撈為生的峇眼亞占，經過當地漁民協會經半年的策劃和積極打造，逐漸把村落周圍改變得面貌煥然一新，乾淨整齊，並且將馬來特色也發掘出來。進入這個村子，但見陳舊或簡陋的木屋經過維修和粉刷，難怪具有吸引力。

這個漁村有超過六十年的歷史，以前，村民們靠天氣吃飯，出不出海要看氣候，如今找到另一條出路，以馬來「甘榜」（農村）的優勢，造成為旅遊景點；成為「樣板農村」（Kampong Contoh）了。這裡的清潔海濱以海鮮美食聞名，當我們在村子裡徜徉，但見周圍聚集了許多海鮮餐廳，頗為誘人胃口。只是，主人早已準備美食，我們只好稍作停留，便不捨而去。走着走着，還看到有一些攤位擺賣各式手工藝品，相當精巧，也具特色。村民藉此增加收入，遊人也可以留下到此一遊的紀念品。雙贏呀！

我們在海畔的有篷露天餐廳午餐，那樂隊早在我們進村前，就已經坐在那裡不停奏民族音樂歡迎。台上樂隊基本上身穿馬來服裝，頭戴帽子，兩邊是鑼鼓齊鳴，中間兩人是主力，他們用手中吉他奏出美妙的曲調，把現場的歡樂氣氛，煽到高潮。等到我們就坐，音樂奏得更加歡快。身穿民族服裝的男女舞蹈員隨即入場，隨着音樂節拍翩翩起舞，那音樂，那舞姿，是那麽熟悉，畢竟馬來和印尼基本同屬馬來民族，我又好像是回到遙遠的童少年時代去了。歌舞節目結束，餘興是舞蹈員邀觀眾上場同歡。有勇者立刻跳上去，也不管舞姿如何，只管歡樂今午，有的甚至跳到東倒西歪，也好像要跳到天涯海角方休。也對，既然來到這裡，來到樣板馬來農村，一個極難得的機會，何不跳到明日太陽照樣從東方升起？

此時，一股手鼓聲響起，回頭一看，只見一隊人馬，從遠處列隊而來，原來是迎親隊伍。這是馬來式婚禮場面。但見新娘穿着一身黑色長衫，胸前和雙腳邊以及兩邊袖口上鑲着金色花紋，新郎頭上戴帽，穿一身深藍色衫褲，腰纏灰藍色圍巾；由兩邊各持七彩羽毛棒的伴娘護送，兩側還有一對各持手鼓的陪嫁隊伍，一面敲鼓一面行進。原來這馬來婚禮，叫作「一天王者」。過了這一天，「王者」就沒得做了，一切又恢復到平常的日子裡。但好歹也做了王者，雖然短短一天，也總勝過一無所有吧！

在村子裡，還有蒙頭、穿着一身花衣裳的少女，坐在樣板高腳屋的木台階上，顧盼生姿，任人拍照。有男性上前請求合影，她也笑容可掬，來者不拒；讓人如沐春風。而在村屋裡，有人在玩遊戲，那是久違了的，我幾乎已經淡忘了的童年時代的遊戲，都是樸實的玩法，現在都市的孩子玩的是西式或日本的公仔，哪裡會懂得？

剎那間，我又懷念起吾昆，我的少年朋友，他當時教會了許多玩藝兒。不知他如今在何方？

2017年8月9日，草於檳城， Gurney Hotel；

10月19日定稿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