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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奧列 : 柔柔馬來風  濃濃中國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2月號總第396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暨媒體聚焦檳城」采風專輯

作者名:張奧列

飛機甫抵檳城,夜幕下忽然灑落了幾點雨滴,我忍不住也眼眶一熱。是呵,看到了一些包頭遮肩的女子,還吃到了醇濃溫熱的肉骨茶,我真真實實地感覺踏在了充滿馬來風情的大地上。

說起來,我也算是半個「馬來人」。母親就出生在馬來西亞的怡保,年輕時因涉馬來亞共產黨活動,被英國殖民政府拘捕並驅逐出境,永遠不准返回。母親極少談及過去的經歷,但總是嘮叨着馬來西亞的家人,所以,我也一直很想看看她思念的家鄉。當收到檳城州華人大會堂及著名作家朵拉的邀請函時,簡直喜出望外,並興沖沖地參加了這次「世界華文作家暨媒體聚焦檳城」的文學采風活動,感受一下母親的家鄉,也許能捕捉一點母親的情懷。

檳城的清晨靜得出奇,我們坐在半個世紀前的腳踏三輪車上,穿梭於老城喬治市的大街小巷,倒有點穿越的感覺。窄窄的街道,小小的攤檔,連綿的騎樓,精緻的門窗,連那歐式雕飾的樑柱,木製的百葉窗,都似曾相識,仿如昔日廣州的西關風情,也有點南粵鄉鎮的味道。我不知是南粵影響了南洋,還是南洋影響了南粵,兩地的騎樓建築風格、市井風情何其相似,也許是華僑頻密往來於兩地,互相滲透、彼此融和吧!不過,檳城的房屋多是兩層排屋,粉刷得有紅有綠有黃有藍,很是鮮艷,而且許多屋的外牆繪有懷舊的壁畫,人文情懷,栩栩如生,引得我們這些作家攝影家們流連忘返,爭相拍照。

留意一下店舖的招牌很有意思,第一行是馬來文,中間是中文,下面是英文,如果在印度街,中文就變成了印度文。這也體現了馬來人、中國人、印度人、英國人混居的國度多元文化之狀態。這種多元,滲透在方方面面。我們這邊才看到香火繚繞的道觀佛堂,一轉身,就是頂着洋蔥頭的清真寺;街頭是門口堆滿鞋子的印度廟,街尾則有十字架沖天的教堂。這些不同宗教的廟宇,在檳城比比皆是,交織一起,如果沒有多元觀念,種族寬容,那是難以想像的。

這種融和態勢,即使在檳城的三百多座華人廟宇中也充分體現。本來,宗教就有排他性,唯我獨尊,但在具有兩百多年歷史的廣福宮裡,我就看到供奉着觀音菩薩、玉皇大帝、媽祖娘娘,還有關公。佛道儒同台,是一種很特別的景觀。廣福宮的香燭也很特別,不是通常的黃色而是玫瑰紅,且粗如手腕。當年閩粵各幫各派就是在這巨型香燭前立下契約,整合華社的。海外華人來自祖國的不同地域、不同宗親,但在中華文化傳統下,卻能聚合融和。檳城華人以福建人為主,也有不少廣東人。一路上跟我們介紹街景的三輪車夫,看上去膚色黝黑,五官粗獷,很像馬來人,但一開口就是普通話,還能說廣東話、閩南話、客家話、馬來話及英語。一問,他是廣東惠州人,已是四代僑居此地了。這也是一種多族裔環境中適者生存的本能吧!

檳城雖然是世界文化遺產城市,但我卻孤陋寡聞。作為廣州人,我對於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耳熟能詳,但也竟然不知道,廣州起義就是孫中山在檳城策劃的,而且,烈士中就有四個檳城人。檳城五次留下了孫中山的革命足迹。當年孫中山創辦的檳城閱書報社,如今還巍峨矗立。這座曾肩負使命的殖民風格古建築前,有座甚為特別的雕像。世界各地的孫中山雕塑大概都是孤身立像的吧,唯獨這裡是一個三人群像。孫中山的左右是當年的追隨者、閱書報社首任正副社長吳世榮與黃金慶。正是他倆的熱情資助及檳城華僑的熱血支持,為孫中山曾讚譽的「華僑為革命之母」留下了最好的印證。

閱書報社如今已闢為孫中山紀念館。除了展示檳城華僑追隨孫中山推翻滿清帝制建立民國的史蹟,還有兩個特別展館,一是展示了馬共領導的華人抗日軍和國民黨與英軍組建的163部隊前赴後繼的歷史風雲;二是展示了南洋華僑機工遠涉重洋,回祖國支援抗戰,在滇緬公路駕車運兵出生入死的經歷――他們中一千零二十八人在這條「死亡運輸線上」為國捐軀,一千一百二十六人返回南洋,一千零七十二人則滯留雲南。

南僑機工的命運讓我思緒萬千。過去中國極少提及南僑機工,因為他們的海外出身及涉國民黨軍隊的背景,留在中國的機工在文化大革命中都受到迫害,更不用說公開他們的事蹟了。幸而歷史真相終重見天日,在陳嘉庚侄兒陳共存為首的星馬華人推動下,雲南省政府於1989年5月在昆明立下紀念碑,近年雲南畹町、海南海口也有紀念碑或紀念雕像落成,南僑機工在中國才大放異彩。而檳城早於1951年就立有「檳榔嶼華僑抗戰殉職機工罹難同胞紀念碑」。在三千多南僑機工裡,就有三百檳城人,都是些「勇者無懼」的熱血青年。

其實,接待我們的孫中山紀念館館長、拿督莊耿康,本身一家就是熱血之人。其父參加了同盟會,投身辛亥革命;其叔參加了北伐,從廣東惠州出征;其哥參加中國空軍抗擊日寇,血濺沙場。而這個價值連城的紀念館,更是他和兒子、媳婦、女兒、女婿一手操辦起來的。馬來西亞華人確實有許多熱血男兒。我想到了母親,她當年參加馬共,今天雖然可以冷靜地作某種反思,但在二戰後東南亞群雄並起、諸侯爭霸的歷史環境下,母親和許多戰友追求理想,也不失為一群熱血青年吧!

當進入威省馬來人的峇眼亞占模範村時,我似乎看到了一點母親的影子。母親不是馬來人,是廣東客家人。但在這個馬來人的小漁村,我看到了兩樣熟悉的東西。一個是低矮但色彩鮮艷、綠樹環繞的鐵皮頂木屋,我在母親的舊照片中看到她家的房子就如此。母親的家在橡膠園裡,房子也是很簡陋。我們走進馬來人的家,雖然簡陋,但很整潔。其實馬來人傳統的房子,是可移動的木腳樓。這個漁村就保留了一家,讓我們進去上上下下反轉着體驗。馬來人喜歡玩一種棋子,抓來抓去我看不懂,但馬來女子穿的「紗籠」,我卻極為熟悉。這種馬來民族服裝,就是一塊薄薄的花布,往身上一裹,就成了裙子。每當夏日,母親在家裡就常常穿着這種花艷的紗籠,一塊布在胸口上纏一圈,露着肩背,很涼爽。但孩童的我,看慣了全社會只有一片灰藍色的衣服,總覺得母親穿紗籠仿如星外來人。

馬來人的紗籠是穿上街的,披上外衣,包上頭巾,只露個小臉。我總弄不明白,那些大熱天包頭的女子,滿身是汗怎麼辦?也許是杞人憂天吧!漁村的女子就穿着各式紅紅綠綠的紗籠,和小夥子們還有老人們,載歌載舞歡迎我們的到來。馬來人也挺好客,檳城州反對黨領袖、拿督查哈拉女士還親自來村裡,穿着紗籠戴着頭巾,在烈日下致歡迎詞。我們不懂馬來語,采風團的秘書菲爾小姐即場傳譯。看着她倆配合默契,表達到位,心想,這也是大馬巫裔華裔和睦相處的映照吧!馬來西亞還是信奉伊斯蘭教的馬來人佔多數,華人比例只是百分之二十四,從國旗的新月標誌也可看出,政壇還是馬來人主導。拿督查哈拉以主人的姿態越說越高興,希望我們能分享大馬的多元文化,領略多樣風情,品嚐多種美食。

我生活在澳洲,看到華人與歐亞各族裔通婚的不少,很想知道,馬來西亞的華人是否願意與馬來人通婚呢?在福商會館宴請我們的餐會上,專門辦理婚姻的準拿督黃明毅走來向我敬酒,我趁機提出了這個問題。他略帶醉意地猛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他說,宗教是道門檻,你要娶或要嫁馬來人,就要跟他們信奉伊斯蘭教,改變習俗。這對保持中華傳統文化的華人來說,做不到。即使子女願意,父母也不會同意。喝了幾口紅酒,他的話閘子關不住了——他的女兒要去日本讀書,他不同意也沒辦法,但他再三說狠話:你的根是中國人,你不要帶個日本男人回來,否則就不要進這個家門。你爺爺就要我們一代一代保住這個祖宗牌位,繁衍下去,不要到你們手中就斷了根。

話雖說得過激,但我也充分理解,海外華人對於根的認同非常強烈,離家的孩子更想家。也許身在異域,華洋混雜,對於中華文化承傳的執著,往往比中國本土的人更強烈。

在與華校學生的交流中,有個女生問:這次來檳城,若要用兩個字來表達對檳城的印象,你們會用哪兩個字?我想,每個人的角度不同,感受不同,答案也許會有所不同。但就我個人而言,印象最深的恐怕是這兩個字——融和,族群的融和,文化的融和,歷史與當下的融和,熱情與熱血的融和。

柔柔馬來風,濃濃中國味。這次初踏馬國,探訪檳城,之後再遊怡保,也算是代母親一圓回鄉之夢吧。


 


張奧列,澳大利亞知名華文作家、報人,祖籍廣東大埔,北京大學文學士,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副秘書長。出版著作《文學的選擇》、《藝術的感悟》、《悉尼寫真》、《澳洲風流》、《澳華文人百態》、《澳華名士風采》、《家在悉尼》、《飛出悉尼歌劇院》、《澳華文學史迹》、《故鄉的雲,異域的風》等。在海內外多次獲各種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