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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平 : 檳城,一座活在精彩故事裡的城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12月號總第396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暨媒體聚焦檳城」采風專輯

作者名:章平

我回想走在檳城街頭,好像並不走在異鄉,又好像並不走在故鄉,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為此猜想,是否與我的處境有些關係?我不像從國內來檳城的諸位老師,我是從歐洲中心比利時布魯塞爾來的,在檳城並不滿眼都是華人,這裡的華人也主要是福建同胞,這裡還有馬來人與印度人,但就隨處可見許多華人,有許多漢字招牌的餐館酒樓旅館與商店,比我所在比利時的唐人街,我就感覺我是走在華人的地方,但說到底又不是。此感覺也如同「我在離開,我還在檳城。」

我獨坐在飛機裡飛越檳城天空時回想檳城,腦海裡跳躍的那許多繁體漢字,還真恍惚如同身處張愛玲筆下舊上海,當然,檳城不是三四十年代的舊上海,這裡沒有過街騎樓與閣樓,也沒有吆喝的報童與煙販,這裡確是為二十一世紀的檳城,檳城人也還吃着他們前輩所吃的各種食物,這裡的中餐館也還賣着福州潮汕漳老移民同樣的口味與食物,生活都有木心〈從前慢〉裡的淳樸與悠閒,「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在檳城中心區街道小巷的牆壁,隨時可發現檳城畫家畫的壁畫,其著名的有《爬牆》與《姐弟共騎單車》,這都實實在在讓我感受——我彷彿回到從前又明知是身在異鄉。而檳城的夜市也同樣有着繁華中的現世安穩,那些燈光燦爛的酒肆飯館門口透露出故國飯菜的氣味,都在悄悄地誘惑我的食慾,偶爾有鄧麗君的歌聲在召喚我記憶裡遙遠的歲月,使我孤獨的靈魂得以暫且安慰。海風吹在臉上也不粗暴,如一隻孩童的手在撫摸你,其淡爽清鮮空氣裡混合着咖喱氣味。走在檳城街頭,我多次想問,對於我們,故鄉意味着甚麼?對於在馬來西亞生活的華人來說,故鄉又意味着甚麼?僅僅是我們的出生地,是我們的祖籍國,或是中華文化及我們的漢字,或是生命最原始的遐想與善意?如此想來,對我們這些人而言,故鄉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

「我在離開,我還在檳城。」我在不斷地回想着這些天的采風活動。我聽導遊說過,檳城在1786年開埠時,其中最早在此生活的五十八位人中就包括三位華人。我喜歡那些傳說,比如利用撒銅錢的辦法驅逐毒蚊而最終填平了沼澤地的故事,也聽了前輩華人機智創業的故事,聽了馬共領導陳平奮鬥在樹林裡的故事……還有那由馬來人與華人組合而成的特異家族,我們參觀了他們的具華人傳統又有馬來傳統的服飾及他們的生活環境與生活器皿……

讓我驚訝的是,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無論是華人、馬來人或印度人,人們的臉上都洋溢着一種原始的淳樸與熱誠,他們身上有一種來自於生命內部的安寧,而因此形成的生活安穩,更多的也是來自他們生命內部的需要,不像我所生活的歐洲,歐洲的生活安穩更多的是現在文明規範的結果。所以,在他們安穩的生活裡,他們對外來者也懷抱着一份親善的熱誠,這與歐洲禮貌性的親和有着完全不一樣的生命情懷。我在檳城幾天所聽說到的檳城華人故事,也都迴盪着這種淳樸原始熱忱的迴音。

在我三十多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十一月踏足荷蘭土地後,對我來說,馬來西亞的檳城,就一直是一個神秘而遙遠的地方。我碰到過幾位從檳城到荷蘭打工的華人,我一邊在廚房裡做着手頭的活,一邊經常聽那幾位在檳城生活成長的華人夥計說他們關於檳城的種種故事。其中有許多檳城早年華人移民在此努力奮鬥而創造出來的輝煌成就,也有在奮鬥過程中所經受的心酸、艱難與煩惱,還有馬來人的質樸與他們的趣事。

此次采風,我不僅認識了檳城是一個自由港,是南洋的重要港口,它擁有自己獨特和豐富多元的文化內涵,連同熱帶綺麗風光,皆自成一格。且它與中國近代史都有着極深厚的機緣。孫中山先生有「九次革命,五到檳城」,他革命最後一次的黃花崗起義,就是在檳城策劃成功。我知道孫中山先生說過「華僑是革命之母」,但我怎麼也想不到,此話首先是對檳城華人華僑說的。檳城有吳世榮等檳城華人華僑為革命無私奉獻的偉大壯舉。檳城是知名學者辜鴻鳴與著名醫生伍連德的家鄉。著名作家郁達夫到過這裡,他在《檳城三宿》裡言:「快哉此遊!檳榔嶼實在是名不虛傳的花縣。」並留下了兩章詩篇。站立在檳榔嶼華僑抗戰罹難同胞殉職機工紀念碑前默默鞠躬,遙想六十七年前,三千兩百名南洋華人子弟勇赴抗日戰場,或到滇緬公路開車修車運送抗日物資,以致奉獻青春甚至寶貴的生命,心自是熱淚暗湧。與許多同行踏入檳華女子獨立中學,看到夾道歡呼鼓掌的女生們,感受到何為熱情洋溢的真義,在大堂操場上演繹二十四節令鼓的女子們,確讓我想起古代花木蘭的那身颯爽英姿。毫無疑問,檳城華人身上湧動的是對人類和平對美好事物期盼的原始的淳樸、善良與熱忱。

走在檳城街頭,即便仰頭遠望天空那些諸多不一樣的藍,胸口總有某些迷戀心緒在湧動。回想到走訪馬來人村莊,看他們傳統的戀愛舞蹈與婚慶儀式,再看從街巷走過的人,總莫名猜想,這是一個能產生愛情或可瘋狂戀愛的地方。甚至相信,到此一遊的人們,他們也可能正在產生可歌可泣的愛情,我們不知道其具體情節,或也沒有被作家描寫出,但我相信,此一情況是存在的……誠然,我在怡保走過那二奶巷,觸碰那時在此開拓的初民們的浪漫傳說,比對顯得冷清的大奶巷,雖也認為是世俗時間的粗暴選擇。但想像那溢出婚姻外的情愛,當也有另一類生命的浪漫――二奶巷如今是買賣諸多特色商品的鬧巷,此背後自然也都保留着那份對生命渴盼的誠實與熱烈……

人生本就是你來了又得離開,感受檳城點滴,也如我們在升旗山頂相遇的陣雨,你不知道它甚麼時候落下,不知道它甚麼時候停歇,但它總在溫暖裡為我們送來一陣清爽,此一回味,或也可成為我此後長久的有趣事。坐在飛機上繼續穿越檳城藍空,我不能不想從檳城去怡保經過那條二十四公里長跨海大橋時的那個早晨,何等奇妙,大巴的左前方一塊極明亮的大海,光從天空有雲層的地方投射下來,把遠處幾處神秘島嶼照耀得格外絢麗,如同是天堂所在地,巴士右後方一片迷蒙霧氣散發落海面,巴士行走就好像一頭神獸,我深感某種神奇在前頭為我們開路,又有另一種神奇在身後密密縫合,人忽就有了一種如夢似幻的升仙感。時間似乎在此開了一處小口,我恰好廁身其中,此時離開了,飛機飛越檳城上空,似乎一切都發生過,似乎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檳城,連同我自己在檳城街頭留下的足迹,也只屬夢中情事。回頭所記皆為恍惚,留戀又漸變得遙遠――這大概也是人生之一種吧?!


 


8月14日草就於飛機上,於18日改定


章平,1958年出生,原浙江青田人。八歲在溫州上小學,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回青田,後在青田上完小學、中學及高中,1975年參加上山下鄉,到青田縣北山區白岩公社廊回村插隊,1979年11月移居荷蘭,1981年再移居比利時,後一直在比利時經營中國餐館,在廚房幹活近三十年。著有「紅塵往事三部曲」(《紅皮影》、《天陰石》、《桃源》),長篇小說《孑影遊魂》、《冬之雪》,詩集《心的牆/樹和孩子》、《章平詩選集》等。詩作〈飄雪〉獲1994年《詩刊社》與人民保險公司舉辦的「人民保險杯」一等獎。同年10月小說〈趕車〉曾獲世界華文微型小說「春蘭杯」第一名。2009年,獲中山第一屆華僑文學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