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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薇 : 預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心薇

說起吳寧可對浴室的念想,大概要從很久以前說起。 

吳寧可小時候和爸媽妹妹蝸居在二十平米不到的地下室,房間是爸的僱主讓他們廉租的。房間內僅有五張榻榻米,幾個枕頭,一個電磁爐和一張簡易餐桌,地下室通風不良,那些日常用品書包衣物和未洗淨的便當,都被堆疊在那個無分性別,像是過期海鮮般散發出一股酸腥味的空間裡。吳寧可家沒有浴室,每天得和那些身上散發着和他們相同氣味的鄰居一起在公共浴室前排隊,大概是對那扇看似能屏蔽,實則遮不了太多的窄小鐵門有所顧忌,爸媽在商量之後,決定將洗澡的時間調整至清晨或是公共浴室打烊前,吳寧可經常仰着脖子,看着那道從蓮蓬頭湧出的水流發呆,水流緩緩地撫觸過吳寧可身體的每一處,媽催促着她洗快點,後面還排着隊呢,吳寧可心想,一大清早的能有誰呢?她知道和爸結婚後幾近一無所有的媽特別愛面子,連在外頭洗個澡都講求尊嚴。 

吳寧可想起在她更小一點的時候,爸媽帶着她和弟弟回鄉下外婆家,外婆家的院子裡,接了一條像是臍帶般纏纏繞繞的長水管,水管既是花灑也是蓮蓬頭,平日除了灌溉植栽花草外,外婆還習慣用它夜裡在戶外沖涼,她和弟弟常在月光下嬉鬧,偶爾爸會從廚房拿來一大水盆,她和弟弟就輪流在接滿水的盆子裡玩水,那時候,小小的澡盆裡裝得下吳寧可整個世界。 

大學畢業後,吳寧可北上租房,行政職員的基本薪資,租不起附帶一整間浴室的套房,偶爾趁其他房客不在或放長假時,吳寧可會一個人坐在浴室的地板上,看着四周那些蒙上一層灰漬,活像個邋遢主婦的白色磁磚,她突然想起英國作家吳爾芙曾說過,「每個女人都應該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房間。」那麼,每個女人是否也應該擁有屬於自己的浴室?水聲嘩嘩,淹沒了吳寧可的心思,她把水流開到最大,逕自讓水流緩緩沖下,直到身上的皮膚紅燙得像隻大蝦,就像是某種儀式,往往在這樣無可比擬的時刻,吳寧可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又離世界更近了一步。 

當楚振風走近吳寧可的世界時,還是唱片公司的助理,個子矮小,頭型和一般人相比大上許多。楚振風替製作人處理遛狗熨衣排解合約糾紛煲湯之類的瑣事,可他的神情像是隨時在思考,那種謹慎堅定讓每件事彷彿都難如登天,而吳寧可為這一點深深着迷。薪水不高的倆人,像急欲擺脫某種麵包為愛情帶來的災難那樣,在一起不久之後就決定租屋同居。公寓房門一推開,就是一張牀,還有一個小冰箱和發出一種謀殺性前奏的老舊冷氣機,讓吳寧可決心租下這裡的關鍵性因素,還是那間小巧潔淨,沒有任何擁擠氣味的浴室,簡單的沖水馬桶和蓮蓬頭盥洗,卻是吳寧可住過最好的地方,類似於人類初次登上月球的心理,吳寧可一路從公共浴室走到了這間獨立套房裡。 

楚振風的眼光如鷹,幾個大牌歌手都是在海選時被他一眼相中,他決定自立門戶之後,要求吳寧可辭掉工作,還換了比之前更寬敞的房子,沒有雄厚背景的楚振風,腦袋裡總有一團快要炸開的東西,他篤信風水,研究命理,還聽從老師建議,將吳寧可原本放在玄關的仙人掌拿走,替換了一幅俗麗的牡丹;又在客廳的東南方掛起萬年青發財樹和黃金葛;而正對着大門的廚房,則被風水老師斥為影響整體財運的「穿堂煞」,吳寧可每回下廚前,都得記得移開那扇可藏風聚氣留財的中國式屏風,離開後再小心翼翼擺置好。妹妹看着鏡裡用鯊魚夾夾好頭髮的吳寧可,用不知甚麼滋味的口吻對她說:「等他發達後別忘了妳功勞。」吳寧可心想,楚振風不擅長討好,但和她是實實在在的過日子,更何況,要找到能接受他囉嗦唸叨,凡事力求完美的女人,除了她,難道還能有更好的人選? 

到了晚上,吳寧可躺在那個比夢還要美好的浴缸裡,那是她童年不可置信的奢侈,浴缸採用分段式水流,水滿時會從四周平均溢出,吳寧可將整個身體沒進了帶有玫瑰香氛的水澤裡,這一切不正是她要的?一間屬於自己的浴室?一個寬敞舒適,比夢還要奢侈的浴缸? 

只是,每當她夜半收到楚振風應酬不歸的簡訊時,那個原本寬敞的空間像是從四面八方被壓縮,像是找不到出路那般為難着她,吳寧可想起以前和楚振風住在租來的小套房裡,很多時候楚振風只是在同個空間裡和她做着不同的事,但生活平衡,彼此安於現狀,如今,參加唱片圈裡任何派對晚會頒獎典禮,楚振風皆單獨前往,她連被徵詢的機會都沒有,吳寧可躺在浴缸裡,腦袋卻比任何時候更清晰,她懷疑楚振風的愛情是否出自於一番仔細思量,乖巧又有財會專長的她,無疑是他創業的得力幫手,但真正要擺在檯面上,是否就嫌出自於鄉下,講話還帶着一股腔調的她無法登大雅之堂?又或者她服裝的品味過於拙劣?不夠體面?配不上他製作人的頭銜?她的作用只適合替他奔走銀行,和會計師討論如何減稅,和違約藝人爭取賠償金,她的存在,只是和一連串現在和未來的數字有關? 


楚振風在和她結婚後,生意一日千里,房子大得令吳寧可經常覺得自己早晚會迷失在裡面,倆人公證後沒有宴客,許多唱片圈的女性都以為楚振風仍是單身,夜半吳寧可會聽見楚振風在陽台說話的聲音,寂寞彷彿就像是生理痛,在浴室裡被無限放大,纍積至一個程度後,那種痛感令她幾近窒息,她開始丟擲楚振風的衣物,撕扯他用髮雕弄得漿直的頭髮,掃掉一排排他架上的書和CD,燒掉他保留至今的歷任女友的照片和信件……楚振風最後將她反鎖,自己搬去秘書家。又過了幾年,楚振風和藝人鬧完合約糾紛後人間蒸發,她親上火線,面對媒體和輿論的打壓。幾個秘書受不了楚振風的孤癖苛刻,最後都紛紛求去,直到楚振風老了,才像打了敗仗的老兵般屈膝跪在她面前,索求她的憐憫與照料,高血壓心臟病肺氣腫青光眼,她推着他進出大大小小的醫院,反覆並且一再重複着,直到她的最後一滴淚,落在他即將要下葬的棺木上。 


既然吳寧可在鏡子前預視了她和楚振風的一生,她又何必要,重頭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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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薇,本名李蔚,祖籍山東威海,大學畢業後至美國進修,曾任留學顧問,基金會特助,也曾在公關公司擔任項目執行,現為媒體公關及文字創作者。2009下半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散見於台灣《人間福報》、《皇冠》、《中華日報》、《青年日報》,內地《南方文學》及美國《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