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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義芝 : 叮咚叮咚響不停——我的手機社群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一線通──手機」專輯

作者名:陳義芝

手機帶在提包、裝在口袋,或手持着貼頰傾耳,或目不瞬地凝視。不只少數人如此,在職場、不在職場的現代人,誰不人手一機,一刻都不離身。

一個新的時代,因為工具的改變而降臨!傳衍千年的成語有了不同詮釋,「雞犬相聞」不必是家住得近,透過臉書(Face Book)、Line、WhatsApp、WeChat,人與人心思相磨蹭,行事相告知,比古代的鄰人更時相往來。從此再無所謂空間遠近,的確,一個新的社群時代降臨了。

「天涯若比鄰」以前是指好友心神相通,現在則是陌生人就在眼前。「魚雁往返」,在農業時代要經數週、數月;三十年前即使是工商社會,越洋跨洲也還需十天半月。一紙書信收到,拆封、展讀,擱在案上三五天很正常,想想該如何回覆,每一個字都是心思,然後封緘、投郵,估計送到受信人手中又是十天半月。現在,有了手機、建立了群組,「魚」變成數位魚雷,當你正想輕鬆一會兒,它叮咚一聲教你繃緊神經;當午夜靜寂你已闔眼,又一聲叮咚,教你不知何方神聖來信,看與不看都為難。

魚來,雁不能不去,這時的雁可能是負傷的雁、生死相許的雁,也可能是帶箭怒飛的雁。你一封信不回,對方又來一封,疑惑的語氣中夾帶着關問,為免對方魚雷箭連發,你只得魚雷雁速去,如此沒完沒了。古人交心一帖可也,現代人要百帖、千帖;古人一往情深在心,現代人證實了有口不一定有心,討一個「讚」字何其容易!

社群時代和非社群時代的不同,也顯示在「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這一詞。這一詞的舊題應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有了報紙刊物、廣播電視,人們透過報道,得以關注遠方的發生,小我面對的是天下。而今,紙媒不再雄霸,廣電也不如手機得寵,四面八方交流的信息往往只是社群中事,小我與小我相互取暖,社群自封為天下。

四年前,朋友淘汰的 iphone 4,轉送給我,促我從 Nokia 傳統手機晉升成智能手機,過了兩年他又淘汰了 iphone 5 送我,我用到現在。最大的便利是可上網看 Email,Google 查資料,像帶了一部小電腦。始終沒有跟上時代腳步的是不登入臉書,前幾年就被人戲說是「不要臉的人」──不能在多個社群中露自己的臉,少看了很多別人的臉,也漏聽了很多小道消息,阻隔了不少朋友的緣,變成一個不感光的人。儘管如此,因為在 Line 和 WeChat 被動加了群組,手機整天還是叮咚叮咚響不停。

或陌生或熟識的人傳來一句話,貼來一個圖,或轉貼一則剪報、一段影音的網址,每一聲叮咚都用聲響叮你一下。你不得不定時開機、隨時收看,有人更用一個@符號連結你的名字,指名要你非看不可。若干形形色色的生活常識也指揮你點閱:甚麼五分鐘治好筋骨痠痛;十分鐘讓你回春;十三式淋巴排毒操;七招洗淨蔬果農藥;自製豆漿、精力湯,新年生肖開運法……日前還收到四隻大公鷄在麥克風前咯咯喔──咯咯喔地引吭迎鷄年的短片,有主唱鷄、伴唱鷄、伴舞鷄。這一類特意搞笑的製作真多,有的是祝福,有的卻是取笑,例如:照片中一位弓着身子的外籍女,在一間有現代瓦斯爐台、電烤箱的廚房地板上,用磚塊架了一個灶,燒起一把柴火正在煮飯,標題〈第一天來台的外傭〉。逗逗樂子,博君一粲的「創意」,多半變成淺層笑謔,只為獲取「Oh My God」、「哈哈哈」的回應。一大群人浸淫其中,形塑了當代社會的格調。

轉傳的呆子消息也不少,如「今午六點後,開Line要收費$20元/月,先將信息傳給十個人,證明你是頻繁使用 Line 用戶,系統會幫你升級,否則你的帳號將被刪除」;「昨日凌晨,光良縣的一個小山村發生一件怪事,一隻母豬居然生下八個男嬰……」當然也有「導盲犬回家」、「棒球場上的人性光輝」、「愛心義賣」、「小提琴與小號的深情對話」、「鋼琴神童」、「連續劇主題曲集成」等分享內容,令人回味。有人熱心宣導甚麼是詐騙手法,好意提醒哪些是攻擊電腦和手機的圖片,也有警惕的正面效果。通常,Line上傳的人生格言、政治話題,我大多略過,一旦盯着看,一個鐘頭很快耗去,閒言閒語、鬥氣觀點,像置身在街頭市集,徒亂人意,不如看紙本書能召喚真正的思想。

手機社群如同社區居家,有的嘈雜,有的靜謐,古人擇鄰搬遷,現代人要搬更容易。我的Line群組中最高級的,當屬「古典音樂欣賞班」,全與音樂相關,無一雜訊。曾經有人抱怨舒曼的交響曲不如他徒弟布拉姆斯,隨即有人回應「舒曼的專長是小品」,從 YouTube 連結了舒曼的「兒時情景(Kinderszenen, Op.15)」;有人一看是霍洛維茲八十二歲在莫斯科的演出,即興感慨「跟許多俄國音樂家一樣,霍洛維茲在俄國受音樂教育,成名後移居美國,在美國發光發亮……」於是年輕時的霍洛維茲、吐舌頭的霍洛維茲、登上Time的霍洛維茲,一系列照片全出爐了,神情各異,真有看頭。

冬至那天,有人推薦:「今天是不像冬天的冬至,來聽 Piazzolla 的「冬 Invierno Porteno」;聖誕節前有人推薦院線片La La Land的主題曲《星光之城》……有人找出將圓周率譜成的鋼琴曲,有人立刻又找出另一版本,是華爾滋三步曲。「台灣時間元旦晚上6時15分至8時45分,台視財經台將轉播2017維也納新年音樂會」,這是我執筆此刻,手機介面進來的最新信息。啊,感謝我認得與不認得的群組樂迷,不斷提供的音樂享受。

詩人吳晟寫過〈店仔頭〉,談台灣農村的聚會場所,「村民聚在店仔頭閒坐,難免會講東講西,或者就農事交換意見,或者就時事發些議論,或者就村內發生的事件,品評一番,大家不拘形式,不論話題的交談,誰都可以任意發表自己的見解和看法」。現在,時代變了,農村景況不再,榕樹下擺上幾張條椅的店仔頭消失了,新的聚會場所被一個巴掌大的智能手機收編了。

網友或稱「鄉民」,我原以為是仍眷念着農村百姓那種直來直往溫暖熱絡的心靈,後來發覺語意出入極大,此鄉絕非彼鄉,語言文字滿天飛,多的是鷹爪功、毒砂掌,還有騰空飛來的無影腳。

2016年12月27日寫於紅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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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義芝,1953年出生於台灣花蓮。高雄師大中文博士。現任教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曾獲中山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台灣詩人獎。應邀出席新加坡國際作家營、日本秋吉台國際藝術村。著有詩集《不安的居住》、《我年輕的戀人》等,論著《聲納──台灣現代主義詩學流變》,散文集《為了下一次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