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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杏楓 : 92631604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2月號總第386期

子欄目:「一線通──手機」專輯

作者名:何杏楓

你回香港教書的那一年,我們一起申請了人生第一個流動電話號碼。那一天我們在家附近的商場走着,很隨意的走進一家電訊公司。在那一年,香港的手機號碼都是9字開始,第二個字排到2字。職員給我們一疊連接的電腦紙,上面排滿了電話號碼。我們當時住在馬鞍山,「山民」的家居電話都以2631開首,所以首數頁的號碼,都是92631開首的,相信很受歡迎。電話號碼共8個數字,首5個搞定了,只剩下3個。然而,由0到9的三字組合,已經千變萬化。我們的數字人生,背後總有天意命定,從出世紙到學生證,數字都是給編配的。當年生活簡單,我們只記一個電郵密碼,一直都是對方的生日。密碼和手機號碼的分別,在於自由創作與自由選擇。所謂自由創作,是指密碼的數字可以全自由組合;所謂自由選擇,是指手機號碼的數字,只可以在現成的組合裡選出來。我看着無窮的組合,有些給選了劃去了,只覺花多眼亂。然而,你卻非常興奮的立刻就說,「就這個吧,92631604!」604是溫哥華的地區號碼。那一年,是1997年,你剛從拿到學位回港教書,我比你早一年回來。這個電話號碼,標記着我們在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留學的歲月。
接下來是我手機號碼的末三個數字待解決,你立刻給我選了一個4字結尾的。我說怎搞 的啊,哪有人會選個4字結尾的手機號碼!你的是地區號碼就算了,George Orwell 的1984也可以接受,這個嘛……你笑着把手搭到我肩上說,「看到嗎?4字結尾的號碼,其實大多給跳過去了,沒有列出來,就這幾個可選,但卻沒給選上劃去。就正是因為大家都不選,才夠特別啊!」回想起來,我很奇怪那天我竟然沒有抗議。也許是我當時對電訊科技的一日千里缺乏想像,以為號碼只會用於跟他連繫的對講機。4字結尾的號碼是一對,他一直相信人憑藉自由選擇,可以在天地的限制裡創出無盡可能。

如果號碼是手機的靈魂,實體電話便為其軀殼。職員打開長形盒子,我們拿到了Nokia手機。靈魂把身軀喚醒,在那時候,我仍未有sim card的概念,也不知道機身型號,只一眼選定寶藍色,他則說墨綠甚好。馬鞍山的歲月悠然安靜,手機並未為我們帶來笨豬跳或雪山遇險後報平安的和記電訊廣告情懷,我們也彷彿沒有未曾講的情深說話。我的寶藍手機總是關着,因為我預設了自動轉駁功能,4字結尾的號碼,只會轉到家裡的固網電話。在家裡我接電話,在街上便不會讓誰找到。反正見面的人早晚見着,要說的話早晚找到機會說。帶着手機,只為有需要時開機求救――食肆和商舖都慢慢收起外借的電話了。很難相信,自己曾活得如此瀟灑和輕省,而這種輕,竟又完全不帶難以承受之感。那是最好的時光,只是當時渾不覺。

然而你的手機是形神俱備的。我發現你的手機會響,你用手機處理教務,甚至會在手機上跟人討論哲學問題。你負責的科目,單看名稱已有種天馬行空的氣度,「宇宙與人生」、「生與死」、「應用倫理」,「思方」是「思考方法」的簡稱,還有個「World Issues」,中譯是「世界問題」?後來你換了一部型號較新的Nokia手機,用時機身會閃着橙色的光,熱暖而且充滿動力。我從妹妹那裡接收到一部灰藍色的LG,輕巧親切有如兒時舊塑膠玩具。但那時候,我的手機總是沉默的。是以我只記得那些啞色灰藍和幻彩紫寶藍,對於鈴聲,卻是一點記憶也沒有。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年。然後,我們又一起換了新的 nokia手機。我選了白色,你選了灰黑色。那是我第一部經常響的手機,鈴聲是你唸大學本科時作的曲。你可以把曲從電腦抄到手機裡,再設定為鈴聲,還可以把女兒的照片在手機和電腦之間互傳。手機配合着我日趨豐富的生活內容,跟我共同作息。父母年紀也開始大了,我時常查看未接來電。當時的nokia手機很輕巧,隨身袋子裡最重的,是單鏡反光照相機。孩子在五個月的時候,可以雙手撐着,勉力抬頭,一下子累了,便伏下來呀呀叫着。近一歲開始走路,一步一跌,這些都只有單反機才可以及時拍下,不然便要用攝錄機錄影。我們用手機拍她的睡相,覺得天使就是這個模樣。我們上母嬰健康院,回來拿出計數機,想知道多少千克是多少磅。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有那麼一天,照相機、攝錄機、計算機、日記本、行事曆、地圖和電筒,統統都給手機取代和淘汰。更想不到的是,在女兒兩歲的時候,我手機上通話記錄的母嬰健康院號碼,已變為代你尋訪的中醫西醫以至神醫的號碼。

或許早該記住,世間所有故事,都以4字結尾。灰黑色 nokia 的主人離開後,我就把這部手機放售了。我也換了一部新的 nokia,是金啡色的N97。這部機很重,非常沉重,因為它有一個實體鍵盤。手機是兩層的,把上層趟開,下層便是個鍵盤。它的熒屏很大,把手機橫放,看起來就像一部迷你的筆記本電腦。我總在獨個吃飯時把手機拿出來,處理各種事務,每天總有打不完的短訊,打點不完的瑣細。我和女兒搬到跟父母相近的舊區,以便互相照應。扶老攜幼,我總接電話,鈴既響起,事必有因。有次在家附近的越南小店吃河粉,店裡阿姐看到我的手機,問是電腦嗎,連聲說,好厲害好厲害。倉頡打字,是中文人的秘技,的確厲害,當年小小的手機,每字打來都有鏗鏘的回饋音效。我沒有告訴阿姐,那時大家都愛用備有虛擬鍵盤的手機了,只有缺乏安全感的人,才需要那種觸感和聲響的伴隨。我不喜歡 N97的金啡色,但這種實體鍵盤手機,我就只知道這一部。啡原是溫暖的顏色,會令人聯想到咖啡和巧克力。但機拿在手裡,卻是那樣的冰冷和沉重。只是那蔡司鏡拍照效果不錯,也就不計較。
我放售了灰黑色 nokia,但在幾年裡一直繳交月費,希望留住 92631604 的號碼。有時我又會覺得白色的nokia太寂寞,於是便會接上電源,開機看看。當年的短訊和通話記錄都在。一條一條讀着,人便彷彿仍然奔走於水深火熱之間。舊的手機,把一個時空凝固了。雖然我早已換了手機、也換了手機號碼。新的手機號碼,也是你給我選的。我一直不喜歡那個4字結尾的手機號碼,總想改一個,又擔心工程浩大。你說有甚麼問題呢,發個電郵通知大家即可,世上無難事,要找你的人總會找到你,要來的始終會來。那天我們也是閒逛,又走進同一家電訊店裡。我選中了兩個號碼,問你哪個較好。你一看便選了其中一個,說頂真加押韻啊。八字的電話號碼作四四斷句,第四字和第八字重複,你謂之押韻,第四字和第五字重複,你謂之頂真。你還說,9263 都在,只是位置不同,三三不盡、六六無窮,長長久久,日子要過得簡易,行簡居易啊!那時我用的已是白色的nokia,果真是白行簡加白居易。那時你仍神清氣朗,那天充滿了歡笑。
我是在甚麼時候,終於放下了 92631604 這個號碼的呢?大家都反覆勸道,放手吧,你怎會用這個號碼呢,將來女兒長大,就讓她選一個她喜歡的、可以代表她的號碼吧!人間自古說時遲那時快,別時容易見時難。現在已是當天的將來,而現在的電話號碼,既不記錄世代,再不代表誰人。號碼輸入 iphone,一在常用號按下名字,電話瞬即接通。然後是能發短訊又何須通話,文字的傳訊功能在電腦年代重新獲得重視,語音短訊成為whatsapp禮儀中的頭號禁忌。文字為我們省下了時間和數據,為對方打字是一種無聲的尊重。易為簡易,亦為變易。日月逝於上,而萬物遷化其下。今天我總再三思索,才能記起家人的手機號碼。大概因為習慣了手機按名撥號的功能,也因為年紀漸漸大了。每天早上,我都會喝兩杯特濃咖啡,才開始新的一天。
早陣子,我在深宵滑屏看臉書。黎明的白咖啡廣告在一夜之間強勢洗版。1996年和記電訊廣告裡的經典金曲「情深說話未曾講」改成了「情深咖啡未曾飲」。我在 iphone上搜出原曲,突然好想找到你,談談遇到的人和事,談談際遇、處境、限制與可能,就像跟一個老朋友談話那樣談着。在那千迴百折以後,我奇怪我竟然沒有失去談話和連繫的勇氣。

你這剎那在何方,我有說話未曾講。

如何能連繫上,與你再相伴在旁。  

愛意要是沒迴響,世界與我又何干。

原來仍然是你,叫我永不斷自強,如晨光。

白咖啡令人更強壯、也更情深,「層次比天更晴朗」啊新版說。

但願我們都純正、純粹,完好無缺,溫柔堅韌,如原初。可以愛、可以重行。

2017年1月8日07:15

何杏楓,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學士、哲學碩士,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研究興趣為中國現、當代小說和戲劇,張愛玲和張派譜系等,曾主持有關香港報刊和張愛玲在港接受情況的研究計劃。《中國文學學報》編委,「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籌備委員會主席,「中文文學獎」和「青年文學獎」評審。著有《香港話劇口述史(三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合著),另發表學術論文、創作和影劇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