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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 正:羅亞爾山的淚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0月號總第41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楊正


蒙特利爾位於加拿大的魁北克省,這兒距離美加邊界不遠,還緊鄰着以英裔移民為主的安大略省,卻處處洋溢着法式情調,因此被譽為北美的小巴黎。這是一座建在河島上的城市,聖勞倫斯河和渥太華河在此匯聚,之後一路北上,最終注入大西洋。四百多年以前,率先抵達這裡的法國殖民者與當地的原住民開展毛皮貿易,他們親昵地把這片新天地喚作瑪麗城,從而開啟了法蘭西文化在北美大陸的興盛之路。時至今日,加拿大的許多地區相繼改弦易轍,呈現出無限接近美國的格局和風貌。然而,魁北克省卻獨樹一幟,原汁原味地保留了法蘭西的風韻。

公允地說,在渥太華,英法文化已經被調和得相得益彰。可是,與蒙特利爾相比,那裡展現出的法式風情難免有些曖昧含糊,相形見絀罷了。這是個週五的下午,我坐在由渥太華開往蒙特利爾的火車裡,體驗着兩小時跨文化穿越的別樣趣味。車廂裡並不擁擠,剛剛結束一週勞頓的乘客們面對面坐着,神情大多悠閒自得,有的人斜倚着座椅靠背閉目養神,有的人捧起小說,細細地品讀起來,有的人耐不住寂寞,滔滔不絕地和身邊的同伴閒聊。列車開動前,渥太華剛剛下了一場大雨,把大地的塵埃沖洗得精光,太陽從消散的烏雲中露出光芒,高高地照着,烘得心裡暖洋洋的。這時候,女列車長從過道的一頭走來,她中等個子,體型微胖,身穿一套深藍色的工作制服,一張滿是笑容的法裔面孔裡透着精明幹練。她熱情地用英法雙語向每個人打招呼,叮囑着列車的安全事項,並協助大家把行李安置妥當。每當遇到一些面熟的乘客,她還主動停下腳步,興致盎然地和他們攀談着新鮮趣聞。隨着列車轟隆隆地行駛,我的目光不知不覺地轉向沿途的風景,只見成片荒蕪的原野從眼前飛快地掠過,透過樹影婆娑的杉樹林,依稀能看見從村落飄來的縷縷炊煙。在木籬笆圍成的院子裡,幾個中年男人正忙着修理農舍的屋頂,小毛驢跟在母親身後,在青草地上悠閒地散步。不遠處的曠野上,北歸的加拿大黑雁和野鴨在池塘裡嬉戲,宛如一幅寧靜的田園風景畫。

當列車緩緩駛入月台,嗓音渾厚的廣播員先用法語提醒大家做好下車前的準備,令人倍感溫馨體貼,不過隨後傳來的英語播報卻夾雜着濃重的法語口音,惹得人忍俊不禁。我隨着步履匆匆的人群,乘坐直升電梯離開月台。一走出火車站,就彷彿置身於巴黎的馬路上,看到的全是醒目的法文標識,聽到的也全是溫柔的法語,就連路人的衣着打扮也多了些俏麗瀟灑,少了些單調沉悶,增添了不少追逐時尚的品味,彰顯出這裡的居民對法裔文化的依戀與自豪。街邊的露天咖啡館裡,人們三三兩兩地坐着,愜意地咂着香氣四溢的咖啡,打發閒暇的時光。麵包房裡,各種法式點心琳琅滿目,應有盡有,選購的顧客絡繹不絕。露天集市裡,人流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幾個年輕的小夥兒正忙着張羅各自的攤位,他們利索地把一盆盆惹人憐愛的應季鮮花和一筐筐新鮮的蔬果從卡車上卸下來,接着又從中挑揀出上等品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一小會兒的工夫,每個攤位就擺得滿滿當當,聚攏了不少人氣。在一個賣花的攤頭前,一對中年夫婦正和忙着綁花束的老闆聊得愉快。男人戴着太陽鏡,全身運動裝扮,他一邊做着鬼臉兒,逗得嬰兒車裡的小寶寶咯咯直笑,一邊護着塑膠袋裡剛買好的草莓,生怕被兩個調皮的大孩子搶了去。另一旁,他的妻子小心翼翼地把剛紥好的花束捧在懷裡,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打扮時髦的老太太牽着小狗,在擁擠的攤位間慢悠悠地挪動着腳步,還不時向看攤子的小夥計打聽價格。幾個紳士做派的老古董玩家湊到一個擺滿舊玩意兒的攤頭前,期待找到他們心儀已久的寶貝。

沿街的建築大多不高,卻獨具匠心,美不勝收。那些飽經歲月滄桑的老房子,有許多偏愛山形牆和大理石柱的造型,再搭配上尖頂或鐘塔的裝扮,看上去和歐洲的神殿和古堡一模一樣,而掩映其中的翡翠色屋簷,就好像一顆顆光彩奪目的綠松石,把蒙特利爾的花容月貌襯托得分外典雅。為了招徠顧客,樓房底層的店舖紛紛在門楣上亮出自出心裁的法語招牌,偶爾冒出來一些耳熟能詳的美國速食店標識,倒像如獲至寶似的。即便用石灰岩磚頭砌成的公寓民居也分外別致,有的拐角圓突突地鼓出來,頂頭還蓋着圓錐形的穹頂,就好像巨人戴了斗笠似的。蒼翠欲滴的藤蔓植物沿着牆角不斷攀援,甚至蓋滿了整座樓房的外牆,充滿了無限生機和情趣。斜斜的屋簷上有的開着老虎天窗,有的伸出棱角分明的煙囪,好似一雙雙仰望天空的眼睛。

各家各戶的窗戶佈置成不同的顏色,既生動又明快,遠遠看上去,就像西歐建築水粉畫似的。緊湊的陽台也收拾得分外整潔,大家擺好花架子,種上賞心悅目的鮮花綠植,與五彩斑斕的窗戶相映成趣。不管甚麼季節,窗戶上方的雨篷一直敞開着,有的如同嬌小的屋簷向下傾斜,有的呈圓筒狀,好似英國皇家衛兵戴的熊皮帽子,還有裁剪成花邊,像把油布傘似的,這萬國旗般的景象,煞是可愛。就連搭在室外的防火梯也別具一格,有沿着窗戶垂直上升的,有盤旋向上,呈雙螺旋形的,還有頭尾相連,呈「之」字形的。

特別在老城,那裡有鱗次櫛比的老建築,像極了巴黎的旺多姆廣場。幾個街道的空間裡,聚集了風格各異的餐廳、酒吧、書店、咖啡館和時裝店,自然而然地成了遊客的朝聖地。碰上陽光明媚的週末,街頭樂手們大顯身手,他們頭戴麥克風,腰挎電吉他,身邊放着擴音器,一邊盡情地彈唱,一邊和路人插科打諢。與此同時,流浪畫家們也不甘示弱,他們坐在遮陽傘底下,聚精會神地為遊客畫着人物素描。有的人還嫌獨自作畫太過寂寞,他們在路燈柱子間拉起長繩,把剛剛完成的作品掛起來,引得來往的路人紛紛駐足欣賞。

蒙特利爾因教堂眾多而聞名遐邇。這裡有被譽為加拿大最大教堂的聖若瑟聖堂,有以巴洛克風格為特色的聖母世界之後主教座堂,當然還少不了和法國巴黎聖母院齊名的聖母聖殿。這些各具歷史代表性的教堂星羅棋佈地點綴着蒙特利爾的都市風光,構成了這座北美名城一道華麗的風景線。就連酷愛旅行,見識廣闊,號稱美國幽默大師的馬克.吐溫,也對蒙特利爾不勝枚舉的教堂建築嘖嘖稱奇,他不無打趣地說,「平生還是第一次遇見像蒙特利爾這樣的城市。在這裡,隨便扔下一塊磚頭就能砸中教堂的玻璃。」

蒙特利爾得名於坐落在城市中心以西的羅亞爾山,這座山還有一個更為響亮的別名――皇家山。儘管背負着如此顯赫的名聲,皇家山聽上去卻有些名不副實,她未曾得到至高無上的王室敕封,也不曾是戒備森嚴的皇家禁地。其實,與世界各地不計其數的名山相比,羅亞爾山只不過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丘,她沒有中國五嶽的巍峨雄壯,也比不上皖南黃山的峻秀雄奇,更缺少阿巴拉契亞山脈縱貫北美大陸東部的磅礴氣勢。幸運的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羅亞爾山在蒙特利爾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不在於她的海拔高度,而在於歷史和宗教賦予她的神聖品格。就如同法國巴黎的蒙馬特高地,或是希臘雅典的衛城一樣,羅亞爾山不僅僅是蒙特利爾一張世代傳承的名片,她更猶如神明下凡一般,日夜守望着蒙特利爾人的精神家園,給予普羅眾生愛的慰藉和庇祐。正因為羅亞爾山承載着城市地標的使命,蒙特利爾市政廳還專門立法,規定市內的任何建築都不得高於羅亞爾山的頂峰。如此一來,聳立在羅亞爾山北坡上的聖若瑟聖堂便仰仗着得天獨厚的優勢,成為了俯瞰全城的制高點。

如果把羅亞爾山看作是蒙特利爾的王冠,聖若瑟聖堂無疑是這頂王冠上最璀璨的翡翠。來到蒙特利爾,不去參觀聖若瑟聖堂,就如同逛了南京城,錯過了中山陵一樣可惜。為了去瞻仰這久負盛名的大教堂,我趕了個大早。去聖堂的路上,會經過一個風景別致的街心公園。蒙特利爾的春天來得特別晚,即便到了五月初,大地彷彿剛剛才從雪國的沉睡中甦醒,慢慢地睜開惺忪的睡眼,空氣中還夾雜着被冰雪浸染後的瑟瑟寒意。初春時節,公園裡還瞧不見姹紫嫣紅,爭奇鬥艷的場面,但椴樹和糖槭樹已經吐出了點點新綠。一夜的狂風癡雨過後,洋槐樹枝上的嬌嫩花瓣,經不起風雨的橫衝直撞,灑滿了一地,有奶白的,有淡粉的,彷彿給路面蓋上了一層柔軟輕薄的毛氊子。經歷漫長嚴冬的小動物們也耐不住性子出來活動了。拖着蓬鬆大尾巴的松鼠警覺地觀察着四周的形勢,一旦路人靠近,就機敏地竄到高高的樹枝上躲起來。灰色的野兔子在低矮的灌木叢裡一刻不停地撲騰,傳來沙沙的聲響。體型肥碩的灰鴿子懶洋洋地在草地上啄食,腦袋一突一突的樣子,就像提線木偶似的。加拿大黑雁霸佔着大片綠地和池塘,牠們時而昂起脖子,氣勢洶洶地在石子路上來回踱步,並不時發出犀利的警告;時而伸展出翅膀,朝着水面凌空俯衝,那神氣活現的樣子讓人捧腹不已。

在蒙特利爾,一到春天,天氣變化莫測,颳風下雨就成了再平常不過的事。你瞧!剛出門時還是陽光明媚,晴空萬里,瞬息之間便烏雲密佈,細雨綿綿。這兒的雨就如同這座城市,婉約中透着熱情,嬌羞中帶着倜儻,那雨點兒時而輕柔如嫋嫋遊絲,時而綿密如玉液瓊漿,時而奔放如脫韁野馬,時而迅疾如離弦之箭。初來乍到,一見飄雨,便忍不住撐起雨傘,生怕雨水淋濕了自己,當地人卻習慣了這多雨的季節,他們絕不會為了躲避雨水的突襲,乖乖地學着英國紳士們手提一把長柄雨傘才肯出門。沿着瑪麗王后路走了沒多久,就來到了聖若瑟聖堂的入口。從黑白老相片上看,聖堂入口處的門柱上原本橫跨着標註其名稱的鋼鐵拱架。如今,舊時的標記早已消失,只留下古舊的黑色街燈和兩根空蕩蕩的灰色門柱終日為伴,默默地訴說着這座聖堂走過的百餘年風雨歷程。聖若瑟聖堂始建於上世紀初,起初只不過是一座二十幾平米的小教堂。後來,在聖堂創始人――被尊奉為昂德雷弟兄的宣導和推動下,蒙特利爾的聖十字會決定在原址附近興建一座專門供奉耶穌養父――聖若瑟的教堂,隨後經過不斷改造和擴建,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才達到現在的規模。

春光乍洩,晨露熹微,陰雨中的羅亞爾山籠罩在一片肅穆的氛圍中。從山腳下看聖若瑟聖堂,整座建築的恢弘氣勢一覽無遺。大教堂的主殿呈「品」字形,兩翼上方各有一座古堡式的尖塔,從遠處看,就像燃燒中的蠟燭。主殿的外觀沿襲了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流行的山形牆設計,上半部分裝飾着古典風格的浮雕和半圓形的玻璃花窗,下半部分由四根高大的大理石圓柱支撐起來,圓柱後方的三扇大門日復一日地迎接着形形色色的信眾和遊客。煙雨濛濛中,聖堂頂端的穹頂猶如一顆翡翠鑲嵌在蓊蓊鬱鬱的山林和青翠欲滴的綠地之間,而穹頂上方聳立的青銅色十字架顯得格外滄桑,令人不禁黯然神傷。

一走進聖堂的入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大理石碑,石碑上方佇立着聖若瑟的青銅雕像,他身披托加長袍,左臂懷抱着聖嬰耶穌,右臂挽着一束百合花,眼神裡飽含悲憫之情。石碑的四角各由一個青銅天使雕像把守着,祂們的神情安詳,額頭微微仰起,兩手交叉放在胸前,矯健的羽翼努力地向上併攏,緊緊地貼合在石碑的表面。石碑的後面是兩塊狹長的草坪,上面栽種着一團團修剪整齊的觀賞植物。從草坪中間闢出一條逐漸抬升的階梯步道,一直通向聖若瑟聖堂的腳下。前往聖堂的道路並不輕鬆,越往高處走,台階就變得越陡,才剛走完第一段台階,我就累得想停下來歇歇腳。突然,我注意到石階中間有一段木頭搭成的台階。我原以為工人們正在這裡施工,看了台階前的指示牌,才明白它們被稱作「跪行台階」,是為了讓虔誠的基督徒跪拜朝聖而鋪設的。看着眼前的這條朝聖之路,我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中國電影《岡仁波齊》裡的畫面:懷揣不同夢想的藏民跪伏着前往他們心目中的神山――岡仁波齊山朝拜。我不禁感嘆,無論西方,還是東方,宗教信仰的力量既令人心生敬畏,又讓人熱淚盈眶。

走完這段普通遊人與朝聖者並行的階梯,聖若瑟聖堂原初的模樣便展現在眼前。這是一排四方四正的「品」字形建築,居中的正殿外牆上,四扇馬蹄形的彩色玻璃花窗常年關閉,密不透風,從外邊窺探不出裡面的一絲玄機。事實上,雖然整座建築位於地面之上,但是當地的教會依然遵照慣例稱呼它為「地下聖堂」。這不僅因為它位居聖若瑟聖堂的主殿之下,還因為它的密室裡安放着昂德雷弟兄的棺柩。更為重要的是,在現今的主殿和穹頂完工之前,能容納千餘人的「地下聖堂」曾經是舉行大型教徒集會的唯一場所。沿着蜿蜒向上的階梯繼續攀登,便可到達雙層瞭望平台。兩層平台一大一小,大的實際就是地上聖堂的屋頂,而小的正好處在地下聖堂和主殿的交界地帶,猶如人世與神界的交叉點。從這裡環顧四周,遠處的樓房變得如同積木般大小,只有聖堂對面的聖母學院彷彿近在咫尺,看得十分真切,那兒便是昂德雷弟兄青年時代被收留做門房的地方。昂德雷弟兄本名阿爾弗雷德.博賽特,他出身貧寒,體弱多病,年幼喪父失母,親人離散,被迫四處輾轉,靠着當學徒和打零工勉強維持生計。在飽嚐人世艱辛的時候,他不僅領悟到上帝的愛,把對上帝的信仰作為畢生的追求,還教導那些命運悲苦的人們向聖若瑟祈福。神奇的是,經他建議,有些身患腿疾的病人使用供奉聖若瑟神像的燈油按摩,竟然奇蹟般地康復了,這使得昂德雷的神蹟廣為傳揚,從而也造就了聖若瑟聖堂無可比擬的神聖地位。

離開瞭望平台,再堅持爬上最後幾段台階,終於來到了聖堂主殿的門口。推開銅鑄大門的那一剎那,一種莫名的宗教氣息撲面而來,時間好像瞬間凝固了似的。大殿裡的所有照明都懸在半空中,自下而上地照着高高的橫樑,營造出莊重肅穆的氛圍。此時,遊人絕少,大殿裡十分安靜,一排排木頭長椅,一眼看不到邊,越往裡面走,就越能感受到它的深邃與空曠。靠近門口的角落倚放着一條長桌,上面擺放着用於盛放聖餐的器具,有銀色的餅盤和聖餐壺,還有一排排塑膠聖餐杯。立柱和橫樑撐起的一扇扇拱門沿着中軸線從大殿的門口一直延伸到最深處的祭台,從大殿深處向門口的上方仰望,可以清楚地看見安裝在凹洞裡的大型管風琴。這座管風琴是由德國著名大師魯道夫.馮.貝克拉斯製作的,它的造型十分精美,兩翼的木質音箱裡,銀色音管有高有低,錯落有致,配合着獨具匠心的雕花木板,讓人不禁聯想到張開翅膀,逆風飛翔的天使。每當有遊人出入,鑲嵌着荊棘雕花的銅門便會打開,這時從門外照進來的白色光束,彷彿是來自天國的聖潔光輝,要把人引向上帝的懷抱裡似的。

祭台的四周環繞着一圈拱形的敘事壁畫,上面呈現出從若瑟與瑪利亞訂立婚約,再到瑪利亞受聖靈感孕,直至聖嬰耶穌降生的場景。祭台的中央豎立着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聖像,十字架的後面是層層疊疊的黑色荊棘雕花,從鏤空的孔洞裡透射出的金色光芒,宛如一團團熊熊燃燒的火燄。這時,我注意到一位跪在祭台前禱告的中年女子,她十指緊扣,目光虔誠地凝視着十字架上的耶穌像,眼睛裡泛着淚花。我不由得想起,在巴黎聖母院蒙受火災的當天,有些傷心的巴黎市民和遊客跪伏在塞納河的對岸,一邊目睹着大教堂的尖頂在火舌的吞噬中坍塌,一邊祈禱着眼前的滅頂之災快點結束。

從聖堂的主殿裡出來,我沿着自動扶梯一路直下,前往地下聖堂。一陣清幽的燭香把我吸引到一條被稱作「感恩堂」的廊道,廊道一側的牆壁上密密麻麻地陳列着許多隻枴杖和枴棍,它們曾經的主人便是接受昂德雷弟兄的教導而奇蹟般康復的病人。廊道裡光線幽暗,借着壁龕和燭檯上的點點燭光,看得見兩邊供奉着聖若瑟作為不同主保的聖像。走到廊道的中間,我驀地發現一扇小門,走進去才知道那就是昂德雷弟兄長眠的墓室,一副黑色大理石棺安放在紅磚砌成的拱形壁龕裡,貼近石棺的牆壁上用拉丁語和法語書寫着讚頌昂德雷弟兄謙恭盡職美德的墓誌銘。我懷着崇敬的心情,久久地注視着石棺,想像着昂德雷弟兄獻身基督,積德行善的情景。就在這時,一名信徒走了進來,他恭敬地站在昂德雷弟兄的靈柩前,雙手合十,靜靜地完成禱告,然後緩緩俯下身子,雙臂許久地貼在石棺上。忽然,從墓室的後面傳來了啪嗒啪嗒的水聲,我循着聲音走進了一個狹長的洞穴,這洞穴是從羅亞爾山的岩壁上挖鑿出來的,裡面顯得幽暗而且神秘。岩壁的凹處,童貞瑪利亞的大理石聖像佇立在石墩上,她雙臂低垂,笑容恬靜,幽幽的藍光照在她的身上,栩栩如生,宛若天神的造化。聖像的身後,不時有水珠子從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滴落下來,就好像羅亞爾山在哭泣似的。

離開昂德雷弟兄的墓室,彌撒讀經的聲音把我帶進了「地下聖堂」,數百名基督徒正聚集在那裡,聆聽一位神父用法語誦讀聖經。身穿白色聖袍的神父唸完了經文,號召信眾共唱彌撒曲,眾人齊刷刷地從座位上起身,伸出雙臂,跟隨神父唱起來。我坐在離他們很遠的地方,默默地望着他們虔誠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不久前在聖堂的主殿祭台上發生的暴力事件:在一次現場直播的彌撒中,聖若瑟聖堂的主教克勞德.格魯神父遭遇歹徒行刺,倖免於難。事後,在接受加拿大廣播公司的記者採訪時,受到襲擊的格魯神父表示他並不怨恨襲擊者,但是他認為原諒罪犯還為時尚早。有時候,宗教信仰在罪惡與救贖的矛盾面前,顯得那麼脆弱不堪,甚至有些冠冕堂皇。韓國導演李滄東用他的兩部電影作品說明了這一切。《密陽》裡,女主人公申愛因為丈夫意外去世,兒子不幸遇害而陷入絕望。瀕臨崩潰的她一度以為皈依上帝可以幫助她渡過劫難,治癒痛苦,但是殘酷的命運讓她遭受更大的打擊。就在她決定以宗教的名義原諒她的殺子仇人時,在監獄裡服刑的兇手竟然大言不慚地聲稱自己早已得到上帝的寬恕。那一刻,申愛唯一的精神支柱也崩塌了,她感覺自己受到了宗教的欺騙,於是決定進行瘋狂的報復。在牧師的祝禱聲中,她歇斯底里地拍打教堂的椅背表示她的憤怒。當教會信眾在公園裡集會時,她把現場播放的基督教頌歌替換成自己偷竊來的唱片。她朝牧師家的窗戶扔石子,還引誘牧師與她在光天化日下承歡雨露,藉此褻瀆上帝的聖潔。《詩》裡的女主角楊美子雖然步入暮年,卻依然保留着少女般的純真情懷。她熱愛詩歌,穿戴考究,打扮精緻,生活得十分優雅。然而,現實並沒有她追求的那般美好。生活本就拮据的美子被查出患有阿爾茲海默症,記憶力逐漸衰退。雪上加霜的是,美子的外孫參與了一場玷污女同學的罪行,並造成受害女生沉河自盡。美子被其他五個涉事男孩的父親叫到一起,大家商量後決定向受害者的家屬支付賠償金把案件私下了結。然而,以護理殘疾老人為業的美子根本拿不出巨額的賠償金,而外孫的毫無悔意使她備受良心的拷問。她孤零零地去教堂參加受害女孩的安魂彌撒,面對受害女孩的親人和同學,她不由得百感交集,內心既充滿愧疚痛苦,又不乏委屈憤懣。最終,美子出賣身體換來賠償金之後,選擇將孫子交給警察,而自己也走上了絕路。

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隔着雕花銅門上厚厚的磨砂玻璃,我隱約看見一位年長的修女正從聖堂外面走來。我趕緊拉開銅門,做出請她先進來的手勢,她微笑着朝我點頭,並用法語向我道謝。從聖堂裡出來,雨已經停了,湛藍的天邊出現了一道薄紗般的彩虹。我不斷地回味着修女對我說過的感謝,不由得想到,在法語裡,感謝與憐憫的意思相通,因此當人們互相道謝的同時,也在傳遞着一顆憐憫之心。這時候,我瞥見隱藏在聖堂牆角的黃水仙,它們中有的已經抽出了花骨朵兒,從容淡雅,純潔無瑕,猶如童貞瑪利亞低垂的眼眉。我湊上前去,只見雨珠兒正在嫩綠的葉片上滾動着,我的心頭一驚,這哪是甚麼雨水,分明就是羅亞爾山的眼淚!

 


楊 正 加拿大曼尼托巴大學(University of Manitoba)英文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