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拉：聽說愛情巷

旅人特別喜歡愛情巷。

漳州朋友攝影家L首次到檳城，我幫他訂了愛情巷附近的酒店，過後再來多次，他哪都不去，堅持住在第一次的地區，靠近愛情巷。愛情巷在他的照片裡，無論日與夜，都見萬重風情。

愛情巷，是檳城老城區喬治市中心一條被稱唐人街的牛干冬街（福建話：Gû-kan-tang；英：Chulia Street）支路。從檳島市區最主要街道檳榔路轉下來，見到小小的7-11便利店，向左一踅，抬眼便遇到旅人最愛形容的「每一個抬頭都給你一個驚喜」的愛情巷。

乍一看，你很難說這條巷子的建築物屬於哪個國家、地區和民族風格。自1790年開始發展的檳城，由於港口城市地理位置的優勢，帶來的不只國際貿易，還有戰爭，與此同時也湧進來不同國家的民族：中國人、印度人、馬來人、阿拉伯人、泰國（當時稱暹羅）人、緬甸人和歐洲人，這讓檳城不只商業繁榮昌盛，也讓我們今天邊走邊見各種各樣風格迥異的歷史建築。根據研究，單是喬治市市區，遊客可以發現多達一千七百多種風格不一的建築。這個部分保留給研究學者觀察和報告吧。

小小的街道，不到一公里長，除了少數幾間有庭院的洋樓，其他都是建有五腳基的兩層樓。五腳基在馬來文是KAKI LIMA，意思是五個腳步，說的是房子的門和外頭大路的距離。房子外觀樣式類似中國大陸南方城市福建廣東的騎樓，不管下雨天或陽光日，走路的人無需帶傘都不用發愁。小雨時漫步慢行，大雨的話正好佇在騎樓下看熱帶雨傾盆而下，總是陣雨，嘩啦嘩啦五分鐘十分鐘，絕不超過二十分鐘，熱情的太陽毫不客氣出來把雨驅走。窄窄巷子在一片藍天白雲映照下，熱氣騰騰的陽光穿過高高的房子射下綽約多姿的紛呈光影，旅人的腳步情不自禁緩下來，手上的相機擺出來。

當年到愛情巷的旅人都是水手。在海上行走多時的疲憊輪船停靠在東方花園的小島檳城歇息時，侷促在船上寂寞無聊了好幾個月的水手一下船，雙腳剛踩上陸地便疾步快行到愛情巷尋覓愛情。情人相會的快樂像巷子裡飛翔的鳥兒，揮着自由的翅膀，唱着愉悅的旋律，也有到來尋花問柳一夜風流的短暫情愛慰藉，上船後期盼良久終於獲得肉體相擁的溫馨，鬆懈的心情叫水手眉飛色舞，大口大口飲着冰凍啤酒高聲吶喊「我愛愛情巷！」

有人製作「水手的愛情昇華版」如下：「一生中至少應該有一次為了某人而忘記自己，不求陪伴，不求有結果，不求曾經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只求在我最美麗的年華遇見你。」

聽說這是愛情巷名字的由來。

我的中學同學住在這小街，家裡開咖啡店（兼售啤酒），平日一有空她便在店裡幫忙。對浪迹天涯的海員生活充滿好奇和憧憬的一群完全沒有社會經驗的女中學生，對自己不瞭解的事物都感覺新奇充滿興趣，放學後相約到同學的咖啡店進行調研。全體女生坐下來不叫茶不叫咖啡，圍成一桌開始低聲吱吱喳喳。左邊喝咖啡的那個身形壯碩大眼高鼻子海員來自哪個國家？半倚在躺椅抽煙的單眼皮金頭髮修長精瘦的那個又是從哪兒來？前面抬頭看天空的光頭洋人，下巴上的鬍子茂盛長得一副亂草樣，應當是哪個歐洲小國的人吧？她家店裡有洋人日本人台灣人，凡有輪船靠岸，店裡滿滿是人。有些一喝酒便唱歌，聽不出甚麼國家的語言，沙啞歌聲裡迴盪的旋律浮遊着深深的哀傷。為何悲傷呢？年輕女生並沒細細思量。天真無邪的思想像叫來的熱牛奶一樣白，不透明卻異常單純的白顏色。一心嚮往要去過流浪漂泊遊蕩日子，居無定所本來應該值得同情，可是幻想中的流浪卻是紅酒的顏色和味道，看着絢麗品着香醇，明知會醉也拚命追求。女生們羨慕的目光仰望，想從他們嘴裡認識外面的世界有多逍遙多自在。

在沒有多少人有機會搭乘飛機的年代，世界無限精彩無限大。

海員到底是幹甚麼的？同學沒人知道。只曉得他們長年到處飄蕩，飄泊旅寄是美麗的夢。一個又一個陌生的碼頭留下淺淺足迹，有的地方甚至只去一次，從此不踏足，有甚麼關係呢？起碼去過了呀！他們的自由是我們想要擁有的。缺乏書刊缺少資訊，所有的國家都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只能想像。好幾個水手聊天時，說走過那麼多城市，「最喜歡檳城，最喜歡愛情巷。」

短短幾百公尺的小巷子，不長的街道兩邊房子像在主辦文創比賽。一家文藝範兒的民宿客棧，後面一間更似住家的藝術畫廊，右邊香氣四溢的咖啡館，左邊瀰漫着悠閒自在氣氛的酒吧。西餐廳多不勝數，旅人來到，只是經過，但在經過時，忍不住在街邊坐下，喚一杯黑咖啡，叫一壺西洋紅茶加蜜糖，再來一套雞蛋燻肉起司三文治，飲咖啡、啜紅茶，嚼一口三文治，一邊和旁邊桌的其他遊客說幾句話，看一下周邊的風景。

本來全是殘舊破損荒無人煙的老屋，繁茂綠樹在斷瓦屋頂和殘垣門窗找到小小的位子便發奮精進拚命生長，鳥兒在樹上紛紛結巢。2008年檳城喬治市申遺成功，失修的空置百年老屋突然火紅，眼光獨到的商人搶着收購，重新裝修，化腐朽為神奇，逐漸恢復原貌。有的裝修師傅刻意保留部分斑駁陸離牆面，讓人看見歲月是肆意塗抹的畫家，畫着歷史更迭的千瘡百孔圖樣。

尋幽探秘的旅人見到飽經風霜的滄桑景物便充滿驚喜，把既古舊又新意的背景拍照帶回去。來的人總是要走，既然無法留住，就把美好記憶和留戀不捨的心留在這裡吧。

留在這裡的還有一間魯班廟。公元前507年出生的魯班，是孔子門人子夏的學生端木的學生，他跟端木老師學成後，便學祖師爺孔子周遊列國，希望王侯們放棄紛爭，尊重周天子，然而他的命運也和孔子一樣，跑來跑去的沒有一個王侯要接受他的意見。失望的魯班歸隱到泰山南麓十三年後，遇到雕鏤刻畫專家鮑老師，鮑把自己的看家本領傾筐倒庋傳授魯班，魯班終於成為古代最卓越的「土木工程師」，也成為建築行業的祖師爺。相信魯班先師做夢也想不到，距離千年時間，距離中國千山萬水的小小檳島，居然有一間供奉魯班先師的「魯班行」。

很多走進愛情巷的旅人並沒有注意「魯班行」，因為和愛情無關。然而原籍福建泉州惠安的父親從事着和許多南來惠安人同樣的建築行業。父親稱巧聖先師魯班為「魯班公」，每年都到魯班行拜拜，為魯班公慶祝生日。

魯班的故事不浪漫，跟愛情巷對不上號，愛情巷尾端右轉，見一路牌名「色蘭乳巷」，當年富有的中國商人，把情婦隱居在愛情巷支巷，「所以」便叫「色蘭乳巷」。這「所以」是中國人看着字面傳說。土生土長檳城人一看就明白甚麼叫「色蘭乳」。Sek-lân-ní-hāng是閩南語，「色蘭乳」是SERANI的音譯，是指歐洲人（當年來殖民馬六甲的葡萄牙人）和本地土著（通常是馬來人）結婚後生下的混血兒。和華人同本地土著結婚後生下的孩子，女的叫娘惹（nyonya），男的叫峇峇（baba）一樣，SERANI也是一種獨特的種族。這條「色蘭乳巷」與「色」和「乳」無關，只因為是色蘭乳人當年聚居的地方。

父親的朋友，曾任檳城水務局局長的拿督斯里李堯慶博士告訴我，巷子有間老屋，是當年伍連德醫生行醫的診所。誰是伍連德？福建教育出版社在2011年出版《國土無雙伍連德》，獲第二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上網搜索記載如下：「在中國近代史上，曾有一位科學家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提名，他就是被譽為『鼠疫專家』的中國檢疫和防疫事業先驅伍連德。」這首位最靠近諾貝爾獎的華人，祖籍廣東台山，1879年3月10日出生在檳城，是著名華僑福州人黃乃裳的女婿。1903年獲得劍橋大學醫學博士學位後，回到檳城辦診所。1910年12月，東北爆發大鼠疫，清朝任命伍連德為東三省防疫全權總醫官，赴哈爾濱調查及開展防治工作。他在四個月內控制疫情，並成立中國第一個鼠疫研究所，他的功勳獲中國政府賞醫科進士。後來他一直留在中國醫學界服務，1946年回馬來亞。1960年1月21日，享年八十二歲的伍連德逝世。英國《泰晤士報》發表評論「他是一位偉大的人道主義鬥士，沒有比他留給世人的一切更值得我們引以為豪的了……」《英國醫學週刊》的悼詞稱：「伍連德的逝世使醫學界失去了一位傳奇式的人物，他的畢生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無以回報，我們永遠感激他。」（兩份報紙的信息來自網路）

伍連德的愛情比任何人都偉大。他對全人類的愛足以讓愛情巷聞名全球。但是沒有多少人知道。當伍連德為人類付出的時候，他應該也沒有在意要人們對他感激。資料記錄：「1990年，中國微生物學會接到國際微生物學會聯盟來信，查詢其創始人之一伍連德的資料。時任中國微生物學會代秘書長的程光勝對伍連德一無所知，他查閱資料後發現伍連德已經很少在中文出版物中出現。」一直到2003年，「2003年中國爆發『非典』，公眾關注烈性傳染病。程光勝應《中國教育報》的邀請，撰寫了介紹伍連德及其在東北防治鼠疫的文章。這是半個世紀來伍連德首次在大眾媒體上出現。此後，中國各界對伍連德的關注升溫，伍連德的知名度逐漸上升。對伍連德的紀念也在各地出現。」

很多檳城人沒聽過伍連德，這無損伍連德的豐功偉績。可是，知道的人感謝伍連德讓檳城人臉上有光。

愛情巷的大小愛情故事還有還有還有，如果想聽，就先走進愛情巷看一看吧。

愛情巷成世界著名景點，成所有旅人都想要走一走的地方，應該不只想把自己變成風景的一部分，更想要的是，實現一份在心中浮遊迴盪的夢想：「到愛情巷遇到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