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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國權:蠹魚江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0月號總第41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謝國權

八十年代初,父親的早逝像一聲悶雷,喚醒了一屋子人的早夢。那一夜,據四叔回憶,我們倆打着瓦楞紙皮睡在店厝騎樓頂。夜涼,他抓起我的掌心,見我熟睡,鬧着往我掌心吹氣,樂見我小掌若含羞草吹氣開合。意興正濃,就接到父親噩耗的電話。叔伯披星戴月攜我從隆城北上奔喪。記得抵家那清晨,屋內黑沉沉的一片,一陣碎步,三歲的弟弟從堂內跑出來。見爸爸的車上走下來伯父,轉身,啷噹響着腳鈴走開了。

不久,我們就舉家遷往隆城了。

初時,家中族人往來走動很頻,從漁港老厝往來吉隆坡店厝之間事物輪轉,朋友親戚間走訪相託,盤桓留宿的事情很普遍,隔三岔五屋裡總能見有半生臉。這種基於血緣信義的人情,常讓人求不得安靜,曾很是教我討嫌的。後來,在八十年末的城市化經濟社會中,估計生隙的事多,這種迎來送往的人情客棧才逐漸式微了。

原好不容易以為終於得了一隅偏安,可以覓得那麼一點閒靜。然而,不久即發現城市裡這種囚坐四壁的生活是如此貧乏散漫。容易教人在季不更迭的苦暑中鬆懈,逐漸沉淪於人事往來的零瑣。無法漠視生活中巨大的相似和心底荒蕪的這種狀態,讓我覺得苦悶氣短。終於,連那點閒靜的心思也沒了。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看書遂成了蔑視現實的唯一可能。這般身世,看書中的世界輕易就幻滅了,更覺得看書保護了我。書裡書外兩相比較,發現自己也不算一回事,也就心底坦然許多。

就在我百無聊賴的時候,走馬的訪客中間,莫名地落了一箱書到我手裡。那時,在舊屋的天井下透着的氤氳午光中,我打開那瓦楞紙箱,一片金黃!那大多都是民國刊印的圖書,紙頁褐黃、扉面剝落,甩手可以抖落一地蠹魚,透着別一種鹹魚的滋味。直到很多年後我讀到博爾赫斯說起他的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我就常會想起那景象。

就這麼一箱下腳菜的圖書,卻也敝帚自珍地瞎歡喜了好些時間,初時,胡亂看書的年紀,大開大闔元氣酣暢,不知分寸地像隻斑斕的山虎,渾身透着一股野氣,坐着嗅花。那些胡亂收到手裡的舊書,我囫圇地也翻了個遍,好像有本尺牘範本、有些翻譯的小說,這些記憶都隨年月而靡散失佚,喚不回來了。對於民國的風流亦只落得一個殘缺的印象。後來真正讀到魯迅、周作人、沈從文的時候,又隔了幾個年頭。

這中間讓台灣爾雅、九歌出版的圖書熏了兩年,青蔥年代,連帶語調聲線都受感染。席慕蓉洛夫的詩反覆地在心中詠唱,想起昨日草地上傳來的那些悠揚的歌聲,才張口隨即卻在舌尖死掉。尚記得從學林打折書堆中買到余光中《蓮的聯想》,薄薄一本小詩。當日,負雨搭車獨歸,在詩中讀到詩意:這淋不熄的火燄從水中升起,商略黃昏雨,每朵蓮花的開落都有你的容顏。竟而你來、不來都一樣。少時心高,雨中從不打傘,那天的一身寒意卻讓那蓮花的火燄薰乾了。左心房的餘燼,到今日還殘留蓮香。後來,眾同儕風靡港星四大天王的年代,只有我抱着小姑私藏的徐志摩的詩集,依着扉頁的那張肖像,理了一個民國的髮型,三七分梳得油光可鑒。如此傷逝,耽溺得如金瓶中的梅花,一派南陲苟安的布爾喬維亞情調。

中學長成乾瘦皮猴,家中雜貨行送貨缺人時候,五叔常常把貨車開到門前,把我逮去幫忙幹活。自幼喪父,五叔待我甚篤,然若能倖免這種苦差,偷得浮生,心底能竊喜半天。十五歲那個學校假日,每晨起,提着一顆心,讀周作人全集,怕哪一晌,貨車笛聲又在門外催行。整個假期讀過去,迷迷糊糊,像把整個秤砣吃了進肚子,消化不良但總覺得踏實了。想是生性狷介,好勇鬥狠,讀到魯迅那種犀利決絕,即覺得帶勁。周作人小老頭的碎話,讀來彈棉花似的,空不着力,嫌淡。數年前,南地罕有的大寒天氣。我在亂雨打臉的街頭呼叫救護車,聽手機另一頭的指令硬着頭皮給五叔施救。我自來遇事退縮,就怕要事砸在我手裡。甚而有時情願詐傻,事敗亦不想擔這種干係。五叔的事故讓我張惶失措。他後來失救,我亦病了一場。那段時日,就讀周作人的書養性,一念不起,數月下來,竟別開堂奧,讀出水磨崑曲無有煙火的意味。周小老頭說他的文章寫來苦淡,因為中間有不可派遣的苦悶寂寞。那才知道,這文章底蘊有時確不在文字上頭。至於,領略沈從文的溫文敦厚,那是更後來的事了。

中學開始在茨廠街行走,那是南地書肆最鼎盛的年代。書價曾是我衡量生活指數的唯一標準。大陸的圖書很長一段時間對我的生活有一種幸福的神秘暗示。尤其那薄若蟬翼的紙頁透着一股年代湮遠的油墨香味,我把鼻樑埋進書頁之間,那綰鼻的香氣就在胸臆之間蕩開,若梅花的開落、吻魚的漣漪,又如梵谷的繁星,不一而足。相較於港台版書籍雍容自適的排版,我更喜歡大陸書本那種字迹深淺不一,不勻的紙張透着後頁的字印,螞蟻般密集的字碼擠滿一頁,其中自有蔑視物質世界背後的狷狂。有回,學呂蒙的三叔半路出家,臨習蘭亭,讓我帶他上書店買書。我引他到隆市,樓道陡狹幽寂的學林,入門迎面如雪片紛揚的書籍照眼,三叔不可直視。書書層巒疊嶂,連峰去頂不盈尺,競走相避又無可回身,末了落荒而逃。每每憶起總說,小侄,折煞我也。學林是南地大陸圖書的秘密花園,我在那裡度過了快樂的少年時代。我經過了南地最繁盛的書肆年代,長青、世界、新華、上海,這些書店都如同我紛紛飄落的青澀年代。大陸圖書也與時俱進,裝幀精美與港台書無異,失卻了那種油墨的香氣。繁花盛景教人憶,南地再也喚不回那種純粹的人文時代了。

黑格爾說過,彌涅爾瓦的貓頭鷹只在黃昏展翼。當南地的書肆式微時候,似乎預示着一個時代的結束,哲學遂而振翅。識得沈老,於我算是個劫。與沈老初晤,一席話下來撂下七八本西哲書名、幾種思潮見識。我的李杜老莊、紅樓金瓶,一句話都插不上,方知見陋。心底空蕩蕩,一時失語。作為樸素的蘇格拉底門徒,沈老不修邊幅,出入於市井巷閭之間。我隨他修讀哲學,從古希臘的《理想國》逐句慢讀到最後的《存在與時間》,經費拮据緣故,我們課堂藏迹於龍蛇混雜的所在。霍洛維茨在妓院練琴,蘇格拉底則帶我們到人間最墮落的地域。遂而我發現這世間愈低下頹敗的事物,偏偏最靠近生命的脈搏。當我們在課堂思考着正義和存在論的差異,隔牆已經人間煉獄幾番輪迴,那些假姑娘正幹那皮肉的營生。下堂之後的啤酒課,沈老大口飲酒,時啖兩塊燒肉,我們在鬧市邊陲慘澹維持的飲冰室,聽沈老說他在風雪沒膝的北國學府,每日攀梯爬上圖書館書架潛讀哲學,咖啡和煙在側,午後就到社區內的酒館,與洋妞海侃,大段大段反芻日間思考的問題。他說那是詩意瘋狂、如煙的六十年代。然後話鋒一轉,沈老壓低那兔毛般的白眉,說起婆羅洲最莽荒內陸關於他土著岳父牆上掛着的那把飲血的匕首,每有凶兆即兀自顫動、月夜中忽然發狂的女人嚼着舌根說着沒人聽懂的語言。沈老在婆羅洲的雨林穿梭了幾千個日子,中間落腳在古晉開了一家小酒館。他吹了口煙,揚眉說:好賺得要命。有天來了個老外,兩杯下肚,老外就吟起英譯的《將進酒》。我們一驚未定,沈老懶懶地道:我跟着也一大段地背誦T.S. Eliot的《荒原》,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少時看書,美好的事物轉眼就坍塌頹壞,覺得人世如風中塵絮,遂而現實裡尤見不得他人蠅營狗苟地天天向上。心底總是陰暗地以為現實生活那麼拖遝無趣,且看別人煞有介事人五人六地經營生活,在心底讓人把日子都替自己過了卻不擔那責任,想起就有種優越的竊喜。隨沈老讀了小十年哲學,一場觀念的絕地冒險,若以一成一敗作一劫看,多少觀念破了復立,迴圈辯證,一念三千,心裡頭算歷了無量數劫。可惜為學日益,為道日遠,我馬齒虛長,也並沒因此而學聰明起來。而今,少年子弟江湖老,方知過日子此事不易。自己卻這幅德行,惰性大於悟性,亦沒半點懺悔的意思,始終覺得耽溺繁華的,不免癡愚。

落網的羈鳥,我後來在人世中瞎混,也一週工作近九十小時。我依舊蔑視現實,卻學了尼采的瘋狂――越絕望我越往裡面去,意欲求索最最深處的黑暗。偶爾覺來,小園行遍,重讀往昔圖書,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是情懷已然不似舊家時。佛哲相通,唯破者能立。我當然不及臨濟大師殺氣成習,竟而佛來也殺、魔來也殺;然而,能捨的我自都捨得了,唯獨難捨的,依舊魔障,不得透脫自在。話說回頭,真真都捨得了就能求得事過境遷,心無掛礙的境地?有說:人生識字憂患始,若因此想學了泰伯奔吳的悲壯情懷,以為斷髮文身,自逐於文字的廟堂,就能心境澄明得大自在?世事這麼蠻幹了就能成,這且兩說;至少如我這般頑物,縱不識字也斷不能免於自擾。更何況,文字和這些個的煩惱,互為表裡,前後腳也弄不清楚誰和誰。末了,若泰伯的壯舉大概也只全了我等這般荊蠻的浪漫,於事亦無補益。

好長一段踏着月影歸家的日子,淋浴之後,稍有片刻清明,總貪黑抱幾本書,依牀靠下。翻頁,忽然一個個鉛字聚合成錐,滿目琳琅,若墜樓花翻落,不及合眼就迎面一座飛來峰,壓在胸上――鼾聲如雷了。孫猴子再能折騰,也翻不出這日子的五指山。這些年下來,雖則逐漸水闊魚沉,漸行漸遠;然而,只要稍一接近這古老的文字,我即覺心安。安處為家。信徒窮生渴望天堂,我只求能寄身安家。其實,識字讀書得其意趣盎然固佳;不讀則存其質樸如玉,不落字障,似乎也好。

得魚忘筌,何時能識清風明月之好,在在心安,處處是家。到哪天,文字可捨了,亦莫從教拋家傍路,且留我作一份念想。

謝國權 南洋一嗜讀蠻子,永遠的邊緣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