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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 謙:最後兩個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0月號總第41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虔謙

周土昨晚睡得不好,今天早早地就醒了過來。一開始他有點不相信自己是真的醒過來了。不過,外面的機動車聲此起彼伏,還有那在這個時點就準時響起的賣豆腐花的吆喝聲,都再真實不過地向他證明:他還活在這個小鎮,這個世間。

昨天,一個祖傳的陶罐突然無端地在他跟前裂開,讓他覺得這是極不祥之兆。今年他八十九歲,九是年齡中危險的坎。因了這兩點,他昨晚是開着小燈睡覺的。小時候,他的怕黑在親戚中是出了名的。長大後自己走南闖北,壓根忘記黑夜有甚麼可怕的。等到年歲大了,怕黑的感覺再一次襲來。

他走進洗手間。燈亮了,鏡子裡的那張臉連他自己都不太認識。他對自己容貌的意識,還時不時回到大學時代、中學時代,甚至小學時代。現在鏡子裡這個人,白髮幾光,皺紋縱橫,瘢痕滿腮……「阿土,媽現在很難看吧?」五十年前母親的話,依稀還只是在昨日。

起牀後,他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陽光底下沒有新鮮事,這句話他現在體會特別深。昨晚睡覺前看了一會兒世界新聞,現在坐在沙發上,他甚至都懶得開電視。

一串歌曲聲滾進了他的耳朵,那是不遠處的青年南音學習班在唱《陳三五娘》。那些南曲父親很喜歡,周土小時候聽父親哼過。這會兒,聽着那千迴百轉的鄉土音調,往日的影像碎片開始自動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看到了母親。母親是八十多年前的樣子。她坐在爐子前的小櫈子上,將一把乾草放進爐子裡。她用火柴點着了火,接着便往裡放細細的木條。爐火旺了,將母親的臉映得通紅。母親臉圓圓的,在爐火前就像一粒粉紅的桃子。父親說過,母親年輕時是村裡的一枝花。別看她是個農家婦女,當年為了救全家,她曾經隻身獨闖土匪巢!那是周家艱難時期的一段光榮家史。

周土的妻子林一蕊,也長着一張可愛的桃子般的圓臉。

十三歲的哥哥周尚抱着一綑木頭到了門外。他拿起柴刀來,將粗粗的木柴劈成兩半,再劈成兩半。周土想幫忙,忍不住伸出小手去。「閃開!」哥哥的喝聲至今還響在耳畔。

父親走過那條通往育仁小學的長長的土路,從打石的工廠回來了,滿額頭的汗。母親過去,遞給他一碗絲瓜湯,並伸手趕走飛過來的蒼蠅。一頭騾子,拉着一輛滿載石條的馬車,正非常吃力地沿着土路爬坡。那車輪和路面摩擦的聲音也顯得十分艱難。

「阿土,過來,姐姐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姐姐周玲在昏黑中對他喊道。姐姐的嗓音十分清脆好聽。

周土怕黑,有些猶豫。

「過來,過來!」周玲鼓勵着他,乾脆拉住了他的手。

姐弟倆到了房子後面的一個坡地上。那裡有一片番薯地,一個水井,一條小溪。小溪邊上,一棵很大的龍眼樹。哥哥時常爬到樹上摘龍眼給他和周玲吃。

周土正在納悶姐姐帶他來看甚麼,就聽周玲手一指:「快看,火螢,看到沒有?」

順着姐姐的手看去,周土的眼睛亮了。黑暗中映進眼簾的,是一團耀眼的光亮。那光亮會跳躍,會移動,周土好奇跟過去仔細看,才發現原來牠們是一隻一隻發着光的飛蟲!

那是怕黑的周土兒時難忘的一個景觀。他記得他追過去,雙手一合,兩手之間竟然就放出光來!他小心地保持着兩隻小手的合攏,生怕那螢火蟲飛走。可是,不知甚麼時候,手掌之間已經沒有了光亮……

保姆小湛過來,提醒他該做體操了。在獨處的這些年,周土一直堅持做適當的體操,像是甩甩手,扭扭腰,按按穴位等。他的身體功能,包括五官和牙齒,一直都不錯。然而近來,情況有些變化。除了時常頭暈外,兩顆牙齒也開始鬆動了。今天,他覺得格外懶散,筋骨乏力,遂說:「今天不做了。」

「六味健康茶也沒喝呢。」小湛又提醒。

這「六味健康茶」是周土自己發明的,裡面有紅棗、枸杞、山楂、黃芪、茯苓、絞股藍等等。平日早飯前他都要泡一杯來喝。今天,他突然也覺得沒有意願了,「明天再說吧。」他回道。

小湛心裡嘀咕:這老頭今兒是怎麼了?或許是想兒子了吧?「大公子平時應該多來看看你才是。」小湛說。

不料周土聽了有些煩躁:「他來了又能怎樣?不是告他媳婦的狀,就是說他沒錢。我都這把年紀了,我能怎樣?!」

小湛趕緊不言語,拿起袋子上菜市場買東西去了。周土坐着繼續「發愣」。給這保姆一攪和,原來的思緒斷了,現在他腦海裡出現的是兒子周亮。昨天中秋節,兒子提着一盒月餅來了。

周亮住在縣城,離這裡有半個多小時車程。兒子兒媳都在鄰縣打工,周亮和妻子兩人便在家照看一對雙胞胎。平時和老伴吵吵鬧鬧那是假吵,和媳婦鬧起彆扭才是真格。這彆扭已經鬧到媳婦隔三差五的要回自己娘家的地步。

「唉,從小說他,就是不聽。現在六十二嘍,我看他那脾氣改不了的了!」周土自言自語。他的目光落到了牆角的一把新枴杖上,那是周亮昨天帶過來的。臨走前他一再吩咐老父:多拄着點枴杖,維他命鈣片照吃,還有,下樓梯時一定要扶着樓梯的把手!

還是管管你自己吧!周土心裡嘟嚕道。

小湛不在,屋裡顯得格外空虛。十五年前,周土這裡還滿熱鬧的。小鎮小,大家挨得近,他的那些老兄老弟們有事沒事就會過來串門,談天說地。這十五年來,訪客日漸減少,氣氛日漸沉悶,話題也變了,時常講的是:又有哪位兄弟走了。而今,往日的老友消逝殆盡,這個公寓房裡平日就只有他和保姆小湛。只有到了端午、中秋和春節的時候,這個房子才會稍微恢復一點人氣。

屋裡雖冷清,屋外卻十分熱鬧,只是小鎮今日的熱鬧,和昔日的大不相同。以前的熱鬧,是叫賣、吵架、大聲的聊天、尖聲的笑、評論張家長李家短的女人的聲音……如今,那些聲音基本全都被機車的聲響給蓋了下去。比起來,周土還是更喜歡以前的那些嘈雜聲。畢竟,那是人聲。

外頭一陣難得的靜寂,他有些恍惚,起牀後就一直覺得有件事要做……想起來了,他要看手機。幾天前,小友川川幫他和他在美國的老友鍾聞簫聯上了微信。和鍾聞簫互傳信息就成了他這幾天來的一個中心。

鍾聞簫大周土一歲。小時候他們是育仁小學的同班同學。那時日本飛機不時來轟炸,兩個男孩數次一同躲進防空棚,兩雙小眼睛一齊目睹過鄉里學舍被轟炸後的狼藉和慘況。後來,兩人上了同一間中學,之後相約,拿起槍來參加了革命。新中國成立後,他們先後上的同一間大學,還同事過一陣子。各奔東西後,逢年過節回家轉,兩人必定要見面。他們對家鄉的地方文史有着共同的興趣愛好,時常交換意見。這一份密切關係一直保持到鍾聞簫出國了以後。

鍾聞簫發過來的第一條微信讓周土感到非常刺激:「老弟啊,我們那個世代,如今只剩下你和我了!」

「只剩下兩個」對周土來說並不是新聞,只是讓他心顫。周土默默地盯着那行字看,時間彷彿凝滯不動。二十分鐘後,他回了一句:「卓宣呢?前一陣他在新加坡華文界不是還很活躍嗎?」卓宣是鍾聞簫的表弟。

「怪我們太久沒聯繫。卓宣一年前就走了。」

周土一怔,嘆了口氣,終於放下了手機。

屬於父母的那個世代沒有了;屬於他和聞簫的「那個世代」只剩下兩個人的苟延殘喘。兄姐走了,老伴離開了;同學走了,同事也不在了……就在聯繫上鍾聞簫的前幾天,他最好的朋友老任跌了一跤後,找他的老婆去了。那一對活寶,一輩子都在互相懷疑對方有外遇,吵了一輩子的架,最後不了了之。「只剩下兩個人了……」那是老任離開後他對自己說的話。環顧四周,現在已經沒有人可以跟他聊敘他們共同熟悉的那些人和事。

周土抬起頭,看着牆上掛着的父母的照片。父母的世代是不識字、不離婚、喝稀粥下鹽巴的世代。他的呢?他的世代是讀書的、可以自由戀愛的、又是革命鬥爭的世代。到了周亮這一代,他們經歷困難時期,經歷讀書無用、上山下鄉、階級鬥爭,經歷了背叛和離婚……至於周亮的兒子輩,那是用電腦和手機武裝起來的一代,一個意志上獨立自主、和父母沒有幾句共同語言的世代。

每個世代有每個世代的挑戰和痛苦煩惱,沒有例外,就像每個世代都要終結一樣。世代的終結,是以那個世代裡每個人的終結來完成的。周土看着自己的身體,有那麼幾秒的時刻裡,他覺得自己那個魂兒好像要出竅了一般。妻子臨終前的話音在他的周身縈繞了起來:「周土,我感覺一半的我已經到了空中……」

「哦……」他顫抖了一下。接着,好不容易,一聲噴嚏,一點胸痛,那個「我」的意識才重新有了着落。

和鍾聞簫的失散互聯,對兩人來說無疑都是一份孤寂中的欣慰。世界真是可大可小。發了那一句讓周土翻江倒海的微信開場白後,鍾聞簫後來又來微信告訴他:「老弟,我琢磨着,上帝是很仁慈的。」

「怎麼說?」他回覆。

「上帝讓每個人到了老年時就體弱多病,最後生不如死。所以也就不會怕死。」

「你最近身體怎麼樣?」他問。

「我以為你要給我一個大拇指的。」他回答,還加了一個失望的表情包。

這個老頭子,整天寄給我這些又醜又傻的東西。周土想着,有些鬱悶地站了起來。

他走到陽台上,那裡有一排粉色的日春花。這些花的歲數比孫子的歲數都要大,它們是母親栽下來的。母親去世後,妻子照料它們。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周土伸出手,摸了摸日春花那溫潤的葉子。一時間,一種非常古老的信息,通過那葉子進入了他的生命意識裡。母親栽了這花,可並沒有造了這花。看來,聞簫那老東西說的沒有錯,造物,造物是仁慈的。

這會兒,周土打開微信,看到鍾聞簫轉過來一個連結,連結裡有個美女。對這類連結,周土現在通常是不打開的。他曾經點擊過幾回,打開後沒有美女,卻是些養生常識。

不過,那個美女倒是讓周土想起了一個人,當年鍾聞簫為她輾轉反側的美女瓊心。瓊心鵝蛋臉,兩條粗粗的長辮子烏黑發亮。烏黑發亮的還有她的那雙眼睛。她的鼻子和雙唇都長得十分內秀,不像某些個女人的臉,長得那麼粗俗張揚。她笑的時候,那對酒窩也是若隱若現的……聞簫第一次去找瓊心時,不敢自己去,要周土陪着他去。

「像話嗎?男子漢大丈夫!」他訓斥道。

「行行行,我今天就不做那男子漢大丈夫,行不?」聞簫一副沒有出息的模樣。

經過九曲十八彎,兩人終於好上了。不料,聞簫的情敵叫趙天的,設了一個圈套,通過瓊心一個十分信賴的女友在瓊心面前傳假話,說鍾聞簫品德不好,在上級面前出賣朋友,云云。瓊心從此冷落了聞簫。百思不解的鍾聞簫痛苦不堪,等到他瞭解了真相後,心已經傷透。

周土回想老友年輕時的這段不堪往事,給聞簫發了一段微信:可惜啊,你當初太傻,竟然不跟瓊心說明真相。「老兄,當初瓊心要是知道你其實沒去告發,就一定會選擇你,而不是那個鼻孔朝天的趙天!」

沒想到,鍾聞簫接到他的信息後竟這麼回:「塞翁失馬,塞翁失馬。」

周土一看,禁不住大大冷笑了一聲:老傢伙,當初你跟我訴苦的時候我就是這麼勸你的,那時你怎麼回答我的?你說我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忘了嗎?

也許是鍾聞簫覺得打字很吃力,後來便多用圖案和表情包,甚麼早安晚安的,配搭一點語音。周土很煩那些他所謂的「俗氣」的圖案和表情包,也不習慣用語音。慢慢地,兩人竟停了微信。

一個月後的一天中午,周土正吃着午飯,街口傳來了一陣喪葬的樂聲。周土算過,平均每十天,鎮上就會有人出殯。 世上有人相信西方極樂世界,有人相信天堂,還有人相信十八年後又一條好漢,所以,那喪葬樂聲不哀傷,反而十分的雄壯。

手機顫動了一下,周土一看,哦,老傢伙鍾聞簫不甘寂寞,又來手寫的微信了:「老周,你不是計劃要整理地方誌嗎?開工了沒有?」

不知鍾聞簫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個,還問得那麼急。周土走到掛曆前。那掛曆還留在二月裡,上面一排格言:一年之計在於春。

周土苦笑了一下,一口氣將掛曆翻到了九月,到了中秋節那一天,上面寫着: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周土沒回覆,重新坐下來吃飯。

手機又顫動了一下,大洋另一端的老夥伴又發問:「還有自傳呢?你說過的,跨越八十年,寫好了沒有?」

周土抬起手來,打進了六個字:「螢火蟲飛走了。」

打進了那六個字後,周土感到幾分後悔。如同一個月前那個無端裂開的陶罐,剛才發生的一切讓他感到相當詭譎。沒心思吃飯了,他走到書架前。在書架最底層,從那些塵封的書本檔中,他取出了兩本手抄本。它們是鍾聞簫手抄的鴻石鎮地方文史材料,配着聞簫自己拍的和搜集到的圖片。他將它們裝訂成冊,配上光板紙封面。出國前,他將那兩冊送給了周土。

周土翻着那手抄本,它的邊沿上微微泛黃。聞簫很用心地練過鋼筆字,字體剛勁而清秀。周土曾經跟老友承認,自己的字愧不敢比。聞簫不久前還跟他開玩笑:不會電腦?那你的字要再練一練,投稿時命中率才能高一些。

很久沒有感動過,這會兒,周土感動了。他心裡暖暖的,生出了一種類似期盼的東西,雖然他並不清楚自己期盼的是甚麼。

數日後的一個晚間,鍾聞簫寄來了一個很奇怪的微信,上頭說昨晚他做了一個奇異的夢。他夢見一股螺旋形的風,吹呀吹;樹枝、花瓣、碎石、沙礫、羽毛等,隨着風滿天地飛。飛呀飛呀,最後竟然完美地湊合成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就是這個,」――鍾聞簫送過來他最常用的那一款笑臉。

「是不是很有意思?難不成,一個人的靈魂就是那麼來的?」老友問。

周土手持手機,出神地看着那個他平日最看不上眼的笑臉表情包,想像着鍾聞簫描述的天女散花般的奇景,思考着老友關於靈魂的那一問。

小湛過來問:「鍾先生又說甚麼了?」

周土緩過了神來,回答:「……沒甚麼,他就是老年癡呆,不用理他。……」說話的當間,他卻回過去了那個笑臉,同時告訴鍾聞簫:地方誌已經收尾,只差電腦輸入,等甚麼時候出版了,一定會寄幾本過去給他……最後,他附上了兒子周亮給過他的微信圖案:一扇窗戶,一片雲,上面寫着兩個字:「期盼」。

送出微信後,周土看看窗外,一輪明月正圓。

不知怎麼搞的,突然斷了電。小湛趕出來,只見周土立在窗前,地上,是一個默默無語的影子。

周土期待着的那個手機顫動沒有再發生。鍾聞簫,那個老頭子,始終沒有再給他信息。也許,他是在耐心地期待着來自家鄉老朋友的新書……

周土重新開始中斷了一陣子的體操和六味健康茶,又請求小友川川幫忙,將他和聞簫的手稿輸入電腦……

虔 謙 女,本名曾明路。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及研究生畢業,現居洛杉磯,為美國公司資深電腦程式師。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協、北美中文作協會員。著有長篇歷史小說《二十九甲子,又見洛陽!》《荊歌――楚國演義》,長篇小說《誰從遠方來》《無房》,中篇小說《井源鄉的傳說》《吉女花》、《玲玲玉聲》,中短篇小說集《亦真園》,散文集《天涯之桑》《夏朝,我來自你謎一樣的故事》《茶界》《機翼下的長江》,詩集《天井》《原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