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國安：鳥

歐子峰

受到藥物影響，歐子峰的意識混沌昏沉，整個人猶如掉進黑森森的深洞。幾經辛苦他才從洞裡爬出來，眼睛無法適應熾烈的陽光，他惟有舉手遮住眼睛和拉上窗簾。

醒來後他發現仍未退燒，四肢痠軟，今天恐怕仍未能上班。

他打開手機，閱讀王嘉寶傳來的訊息，他開啟附帶的一段短片，看見一隻鳥被困在辦公室的茶水間……

陳浩龍

這陣子公司生意不好，訂單愈來愈少。現在每個人都擁有手機，隨時可以透過手機知道時間，試問誰會購買手錶？可能入不敷出，上月的薪金現在還未發放，陳浩龍欠下的卡數又未付清，這個月必定要省吃儉用才能應付日常開支。

正當陳浩龍為了金錢的事而煩惱時，他聽到有東西在茶水間裡啪啪作響。他走到門外探頭探腦，希望找出聲音來源，但那連續不斷的聲響卻突然靜止。為了解開謎團，他入內查看，就在這時一片黑影在他頭上呼嘯掠過，並傳來一聲尖銳叫聲！

他被嚇得魂飛魄散，本能地轉身逃亡和用力關上門，黑影硬生生撞到門上。

陳浩龍連滾帶爬返回座位，途中撞倒一張椅子，他氣喘吁吁，額上冒出冷汗。

辦公室的同事紛紛望向他，不約而同想究竟甚麼東西令他如此驚怕。

方景生

方景生拿着水杯去茶水間斟水時，見到陳浩龍失了魂般跌跌撞撞，而且一臉驚慌。

方景生托了托眼鏡，冷靜地推開門。他以為裡面藏着甚麼嚇人的妖魔鬼怪，原來眼前的只是一隻誤闖入室內而被困的麻雀。麻雀站在電熱水壺上，直挺着身軀，昂首警戒地盯着方景生。方景生不想驚動鳥兒，靜悄悄退出茶水間，並虛掩上門。

他向大家報告麻雀的事，聽後眾人都鬆一口氣。他們再次把目光射向陳浩龍。一個虎背熊腰的男子，竟然被一隻小鳥嚇成這樣，真的非常可笑。有人怪他大驚小怪，不滿地瞅着他。有人想起他剛才的狼狽表現，一邊搖頭一邊嘆息。有人認為他膽小如弱質女子，禁不住噗哧一笑。相反瘦弱的方景生卻表現鎮定，臨危不亂，事實證明陳浩龍只是虛有其表。

陳浩龍裝作聽不見同事的竊笑，低頭埋首工作。平日他經常欺負方景生，恃強凌弱，現在當方景生經過他身邊時，他無地自容，窘迫得羞紅了臉。

王麗麗

除了陳浩龍，辦公室裡的人都放下手上的工作，走到茶水間觀鳥。他們挨挨擠擠，伸長脖子找尋，好像一生都從未見過麻雀。

王麗麗首先發現麻雀的蹤影，牠不再站在電熱水壺上，已經飛到儲物櫃的櫃頂。

麻雀的眼睛黑溜溜，機靈地轉動，俯視簇擁在茶水間的人群。牠披着帶有黑色斑紋的褐色羽毛，身形略胖，白色的肚腹鼓脹脹，兩條幼腿似乎很難支撐胖墩墩的身軀。牠緊閉着鳥喙，奮力抓住儲物櫃的邊沿，尾巴微顫，一副戒備狀態。

陳靜和王嘉寶立即拿出手機拍攝，張國鵬提醒她們麻雀可能染上禽流感，要與牠保持距離，但陳靜不理勸告，走近儲物櫃與鳥兒自拍。可能太過興奮，她意外啟動了閃光燈，一聲噪叫，麻雀被嚇得瘋狂拍動翅膀，飛上天花板，在他們頭上胡亂飛撞。幾位女同事隨即大呼小叫，推推搡搡想盡快離開茶水間。

走避時穿高跟鞋的陳靜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幸好身旁的盧子健立即挽住她的手臂，穩住她的身體。蹩了腳，陳靜走路一拐一拐，盧子健小心翼翼攙扶她回座位，更替她脫下高跟鞋。

這幕「英雄救美」王麗麗看得妒火中燒。她猜盧子健一定喜歡陳靜，若不喜歡她，為何表現如此關心？原來他一早已有意中人，怪不得他一直無視她的種種暗示。陳靜究竟有甚麼好？為何盧子健會喜歡一個見到麻雀便不停大叫：「Kawaii！」的無知少女？

盧子健不知說了甚麼話，逗得陳靜哈哈大笑。王麗麗傷心欲絕，咬牙切齒低喃：「盧！子！健！我！憎！死！你！」

陳 靜

麻雀究竟如何進入辦公室？有人說牠經過通風系統來到這裡，亦有人說牠偷偷從大門溜進室內。

按摩腳踝後肌肉鬆弛了，陳靜不再覺得痛，可以穿回高跟鞋。聽到大家議論紛紛，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每天她都是首位抵達公司的員工，她習慣在公司吃完早餐才開始工作。今天她如常攜着外賣回來，一邊吃早餐一邊玩手機。雖然已開啟空調，但進食時她卻覺得愈來愈悶熱，更有蚊子在她頭上嗡嗡飛過。她感到一股熱流在流動，發現原來有一扇窗打開了，所以麻雀極可能是從那扇窗飛進來。

她告訴同事這件事時伸手指向鄧佩恩身後的窗。鄧佩恩患有鼻敏感，翻文件時揚起一點灰塵都會打噴嚏，所以有時候會開窗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藉以減輕病情。可能昨日趕着離開公司，所以臨走前她忘記關上窗子。

雖然大家無意責怪鄧佩恩，但她仍然不住的道歉。

鄧佩恩

把文件列印出來後鄧佩恩又進行了一次校對（之前已校對了兩次），她逐句逐字檢查，複檢又複檢，確保真的沒有錯漏才放進文件夾，等待老闆審閱和簽署。

展開另一項工作前，鄧佩恩又想起張國鵬的話，當陳靜和王嘉寶拍攝麻雀時，張國鵬說牠可能已染上禽流感，所以不要近距離接觸牠。張國鵬的話在鄧佩恩腦裡不斷重播，一直揮之不去。若果麻雀真的染上禽流感，不知會不會傳染人？就算牠身上沒有禽流感，也必定沾滿各種病菌，天知道牠曾經在甚麼地方留連。茶水間的鋅盤、冰箱、微波爐、咖啡機、水壺和水杯一定已被污染，牠亦可能在各人的桌椅上停留，觸碰過桌上的文具、電腦的鍵盤和座椅的扶手，甚至遺下翅羽和鳥糞。雖然錦叔每天都來清潔辦公室，但不是每次都用漂白水進行消毒。萬一麻雀死在辦公室某個不為人知的暗角，不需多久鳥屍便會腐化，爬滿螞蟻，傳出惡臭，到時致命細菌將會在空中散播……

鄧佩恩感到異常焦慮和渾身發癢。她把手放在額上，感到有點熱燙，口乾舌燥的，可能已出現發燒病徵。

她拿出濕紙巾到處拭抹，再用火酒消毒物件，清潔後她急忙跑到洗手間洗手，用洗手液瘋狂搓洗雙手。這時她突然想起昨晚晚餐時吃的那隻肥美油膩的乳鴿，胃裡一陣不適，彎身把早餐吐在馬桶裡。

馮俊希

人潮四散後麻雀安靜下來，在放雜物的層架上休歇，正用鳥喙梳理羽毛。雖然大家回到工作崗位，但始終難以集中精神工作，不時望向茶水間，留意着麻雀的動靜。因為麻雀的存在，這天進入茶水間開小差的人明顯少了。

方景生說不如通知漁護署，但馮俊希卻認為活捉一隻麻雀並不困難，毋須勞煩漁護署的職員。他可以擒住這隻麻雀，然後把牠放生，總之要在老闆回來前解決這個問題。

他上網尋找捕鳥之法。擒鳥的方法有很多種，可以徒手捕捉，亦可用網、鳥籠或捕鳥器。農村的人喜歡用竹枝撐起一個簸箕，竹枝的一端繫上蔴繩，然後在簸箕下擺放一些穀物作誘餌，當雀鳥走到簸箕下啄食穀物時便拉動繩子，讓簸箕困罩住獵物。

馮俊希找不到網和鳥籠，惟有模仿這些村民自製捕鳥陷阱。他依樣畫葫蘆，用兩枝鉛筆撐起一個紙箱的蓋，鉛筆繫上尼龍繩，再把麵包碎屑撒在箱蓋下……

張國鵬

從茶水間出來後張國鵬一直想着希治閣的《鳥》……

上星期他與妻子吵架，原因是他不理妻子勸告，又買玩具回家。他趁着妻子加班時把一個神奇女俠人偶偷運回家，怎料妻子很快便完成工作提早下班，二人在大廈大堂相遇，買玩具的事被當場揭發。他的玩具無處不在，佔滿家裡所有空間（浴室都擺放了幾個高達模型）。妻子已經不斷投訴，更揚言會丟掉他的收藏品，但每次看見有新玩具推出，他總是按捺不住購買。回到寓所他們便吵起來，他忍不住還嘴，埋怨她時常買衣服，同樣浪費金錢和佔據家裡的空間。二人互數不是，你一句我一句數落對方，最後妻子噙着淚悻悻然返回娘家，並氣言要與他離婚。

讀大學時他和妻子都是電影學會會員，某次電影學會舉辦希治閣回顧展，他們同時選看了《鳥》。看完電影後他邀請她共晉晚餐，之後二人便開始交往。

盛載着過往生活片段的菲林沒有隨着時光流逝而褪色，隨時都可以按下「播放」的按鈕，回味一件件瑣事和大事：到處覓食的蟑螂意外跑進鞋裡嚇得妻子失控驚叫、首次當眾赤身露體在日本浸溫泉、結婚時二人面對神父許下同甘共苦的承諾、情人節絞盡腦汁為妻子創作情詩、妻子每天到醫院照顧因為骨折而留院的他……

往事縈繞，張國鵬後悔那天對妻子惡言相向，他不想婚姻就此結束，於是掏出手機，向妻子發出一封道歉短訊。

歐子峰

服藥前歐子峰吃了一碗粥，身體飽暖後，四肢漸覺有力。服藥時王嘉寶又傳來短片，短片同樣在茶水間拍攝，馮俊希在桌上設了一個相信是用來捕鳥的裝置，他蹲在一角守候，等待鳥兒墮入陷阱。

雖然歐子峰覺得這個設計頗有創意，能夠就地取材，但始終有點簡陋兒戲，它真能捉住這隻麻雀？

片中的麻雀猶豫了很久才從層架飛到桌上。牠在陷阱前左觀右察，怯生生的蹦跳徘徊，一直不敢趨近，彷彿眼前的裝置是甚麼猛獸的血盆大口。麻雀努力抗拒食物誘惑，進退兩難。觀察了一陣子後牠終於有所行動，牠開始把身子探進箱蓋下，撿食周邊的麵包碎屑。嚐到甜頭後牠的膽子壯大了，慢慢向前移動，最後整個鳥身處於箱蓋的覆蓋範圍下。

圍觀的人屏息以待，馮俊希見機會來了，猛然拉動繩子，兩枝鉛筆被拉倒，箱蓋成功罩住麻雀！正當馮俊希想衝前壓住箱蓋時，麻雀在箱蓋下拚命暴跳和拍翼，歇斯底里吱吱叫。箱蓋隨着麻雀躍動，好像被靈異力量操控，在桌上快速移動，最後掉落地上。箱蓋墮落時麻雀乘機逃脫，騰飛到半空。

之後，馮俊希重設陷阱，耐心苦候，但鳥兒已經不再上當了。

馮俊希、盧子健、陳浩龍

捉鳥不成功，馮俊希計劃把鳥趕出茶水間。

馮俊希叫大家打開窗，讓外面的空氣流進室內，氣流會引導鳥兒找到出口，從敞開的窗戶離開辦公室。

盧子健拉着陳浩龍，主動提出協助，陳浩龍在半推半就下加入了趕鳥的行列。

麻雀停留在水龍頭上，三人躡手躡腳走近牠，然後以雞毛撢子驅趕牠。麻雀到處飛躲，一時降落在冰箱上，一時躍到微波爐上，一時又藏身在兩個儲物櫃的窄縫間。他們模仿鳥叫逗引牠，但牠完全不理睬他們，令他們又疲累又氣餒。

對峙了半小時後三人開始失去耐性，使勁揮動撢子，陳浩龍更順手拿起掃帚趕鳥。麻雀激烈地抖動羽翼，掉下幾根羽毛，閃避亂舞的掃帚時好像變成了一個棕色彈球，不斷在牆上來回飛撞。

人和鳥陷入狂亂狀態，幾張椅子被撞翻，不少瓶瓶罐罐和一些金屬餐具被掃落到地上，幾個箱子也被推倒。茶水間不斷傳出哐啷哐啷的聲響，瞬間被三人徹底蹂躪，弄得一片狼藉。

最後麻雀飛到儲物櫃後。被這隻小鳥折騰了半天的陳浩龍不知是為了洩憤，還是太過衝動，竟然完全漠視這小鳥的生死，用力搖撼儲物櫃。在粗暴的推壓下，麻雀突然停止了鳴叫……

王嘉寶

王嘉寶依照老闆吩咐，繼續拍片，然後把短片寄給他，讓他跟進事態發展。老闆說這是觀察員工表現的最好時機，遇到突發事件時，可以從中看到誰人處變不驚、誰人徬徨失措和誰人擁有才智去解決問題。可能因為營業額不斷下滑，老闆要找借口辭退無能的人。

躲到儲物櫃後的麻雀一直沒有動靜，可能已被壓死。王嘉寶想起小時候養過的一隻鳥。那是一隻相思？抑或畫眉？已經記不起了。那天牠意外飛進屋裡，被父親捉住。父親見牠身形嬌小，毛色碧綠，眼睛猶如黑曜石，很討人歡喜，於是買了一個鳥籠，把牠放在裡面飼養。上班時父親吩咐她照料鳥兒。起初她的確用心照顧牠，定時供水供糧，留意住牠的一舉一動。但當她收到舅舅送給她作為聖誕禮物的洋娃娃時，她便開始對鳥兒失去興趣。她只顧玩洋娃娃，忘記給鳥兒餵食，懶得清理鳥糞，盛水的器皿沒有水她也不去添加。鳥兒最終因為缺水，渴死了，倒臥在籠裡。

父親沒有責罵她，處理了鳥兒的屍體後便把鳥籠送給大廈管理員。但她一直無法忘記鳥兒死去時的模樣，牠死不瞑目睨着她，瞪着圓溜溜的眼睛，眼裡放出陰森的寒光，好像質問她為何如此疏忽，令牠失去寶貴的生命。

王嘉寶雖然感到口渴，很想喝水，但在童年陰影的影響下，她一直沒有勇氣走進茶水間。

盧子健

盧子健、馮俊希和陳浩龍合力收拾殘局，整理亂糟糟的茶水間。完事後他們汗流浹背，邋邋遢遢，半躺在椅上休息。麻雀沒有飛出來，可能已經死在儲物櫃後。陳浩龍找藉口推卸責任，說當時情況混亂，情緒有點失控，所以才用力推撞儲物櫃。

鄧佩恩堅持要搬開儲物櫃，確定麻雀的生死。但因為這樣做要花很多工夫（首先要搬出櫃裡所有雜物，減輕重量才能搬動木製的儲物櫃），加上快要下班，三人商量後決定明天才跟進這件事。

擾攘了半天，員工的心都難以安定下來工作，有人聚在一起閒扯，有人磨磨蹭蹭等下班。

盧子健發現王麗麗突然對他很冷淡，整天都沒與他說話，他是不是做了甚麼得罪了她？難道她誤會了他與陳靜的關係？盧子健偷望王麗麗，王麗麗不時順道替他買早餐、主動分擔他的工作，又為他慶祝生日（全公司只有她記得他的生日）。她待他如此好，他實在不想傷害她，若果他真的做了甚麼事而令她不快，他願意做任何事作出補償。

下班時他刻意跟着王麗麗，一同步入升降機。盧子健嘗試打開話匣子，但王麗麗還是板着臉，不肯與他說話。盧子健於是說笑話逗樂她，起初王麗麗依然毫無反應，但後來意外地瞥了他一眼，見他頭上插着一根羽毛，最後終於忍俊不禁，露出動人的笑靨……

張錦進

上班時張錦進在茶餐廳見到盧子健和王麗麗，他們坐在一起吃早餐，有說有笑，猶如一對情侶。

張錦進回到辦公室，打開燈和冷氣，然後拿出吸塵機吸塵。今天因為遲了出門，所以不得不快馬加鞭，在職員回來前完成吸塵和清潔的工作。

他推着吸塵機在辦公室的迷宮裡遊走，吸塵機發出的噪音不但戳破寧靜，還驚擾了甚麼東西。張錦進轉頭一看，發現昨天出現在辦公室的那隻麻雀正在辦公桌上慌亂地跳動。

昨日回來清潔時他看見地毯上站着一隻麻雀。他曾經聽過長輩說雀鳥飛入屋是吉兆，象徵喜事到來，所以千萬不要追打或殺害牠們。他於是打開了一扇窗，給牠出路，希望牠能從這扇窗回到外面的世界。打開窗後他便展開工作，沒再理會麻雀，他以為牠昨天已飛走了，原來牠還被困在這裡。

張錦進想不到會重遇這小傢伙。他關掉吸塵機，麻雀稍為安靜下來，不再亂跳。牠抬頭瞄着他，開始不停嘰嘰叫，不知是向他問好，還是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