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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俊賢:邂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0月號總第418期

子欄目:第二屆恆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三甲作品特輯

作者名:吳俊賢

那天週末在商場,我從人潮中瞥見熟人的影子。他朝我的方向迎面而來,我本能想拐個彎,掏出手機當道具,另一隻手深深插進褲袋,低頭疾走前行,臉上還該掛上一個凝重的、匆匆的神色,以風塵僕僕的姿態掠過他的眼角。沒想到他會伸出手來,輕拍我的肩膀。

路上遇故人,我先要在心底衡量是否有相認的必要。有些老關係,安妥存放在過去便不想觸碰,又或者留待一個適當的時機撿起更好。有些時候,相認需要鼓起一種類似衝出馬路的勇氣,安分守己的人大概沒有必要犯這個險。雖說大家走的路一樣,我們事實上正背道而馳。有好幾次,我乘搭扶手電梯徐徐下降時,一兩張熟悉的臉自旁邊的電梯攀升。我垂下腦袋,裡面藏着彼此青澀的回憶,然後我們的肩膀隔着銀色的斜坡漠然擦過。其實光明磊落,可是心底又懷着淡淡的糾結和驚懼。這種感覺,在每次越過書店或圖書館入口那幾塊防盜屏時都會纏繞我,我怕它們會無端鬧起警號,劃破別人寧靜的閱讀空間。機械把我們的距離拉近又拉遠,彼此落在對方的背項,如巴士窗外不斷往後拋的風景。

我剎停了腳步,轉身回望他和他的朋友。我們寒暄了一番,喧鬧的商場大概不是敘舊的好地方,他的朋友在不遠處等待,我身後也站着家人。畢業後大家再沒有碰過面,就像其他人一樣,他彷彿是舞台上固定的佈景,只適合在那個輪廓有點模糊卻帶着朦朧美的校園出現。他的表弟兩年前是我的學生,現在他成了我們對話裡僅有的橋樑。我盯着他有點疏離的面容,努力挖出那些上數學課時一起用圓規在筆記簿上無聊打圈的歲月,橢圓形的商場,人們也好像在打圈,即使是晚上,人潮仍然川流不斷。

兩目相投太久容易產生尷尬的感覺,於是我學會說話時,眺望對方耳朵後的位置。由於邂逅時轉了身,我看見的,是那條剛才進入商場時走過的廊道。我詫異自己原來已經走了那麼長的路,絡繹不絕的人流彷彿催促着時間。我想是時候道別了,大家便招了招手,迅速返回自己的軌道。家人不忘問我他是誰,我回答說是中學同學,同時老實地補充我們不算太熟。

要接觸過去,邂逅故人是個好方法。那刻我感覺自己像一架回力車,稍為後退了兩步,蓄足了能量,拉緊了發條,便往更遠的地方全速前進。感激他讓我有回眸的機會。

我喜歡在大部分店舖未開業,光線仍然昏暗的上午,倚站在這個商場的二樓,手肘擱在欄杆冰涼的扶手俯視大堂。新年伊始,那幾棵高達二樓的聖誕樹不知何時已經換成紅彤彤的台階。我知道,那上面將會放上幾盆粉艷的桃花,或幾盆鮮橘色泛着油光的桔子。藉着透明天花滲透下來的日光,橢圓形的大堂竟有點像魚池,裡面浸泡着十多個年輕人,他們在其中踱步徘徊,西裝脅下夾着顏色統一的文件套,裡面都是一些名字艱澀的新樓盤的資訊。早上的商場只有寥落的路人,每當碰上一個,年輕人的臂彎便懸掛在半空晃動,像漁夫撒網,竟試圖想撈起游過的魚。

一位年長的朋友告訴我,活到一定年紀,發覺再也沒法突破自己,有點力不從心的感覺。其實我想告訴他,即使年輕如我,在商場二樓獨自俯望下方的時候,我會多盼望有人來拍我的肩膀,讓那些失落的歲月變得清晰。我再沒法記得商場樓下更換了多少次佈景,只知道今年的夏天,一個瘋婦在樓上四樓攀過欄杆一躍而下,就倒臥在那幾個正在兜售樓盤的年輕人的位置。她是墮樓身亡的,我卻幻想她溺死在池塘裡。自此每當我在二樓憑欄眺望,我都會因想起這事情而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像一部威力強勁的特大吸塵機,要把我拉扯下去,這時商場沉澱着死寂,大概我的消失也無人知曉。冰涼的扶手突然傳來陣陣顫動,我知道震動的源頭是對面那個穿得單薄的老伯,他正在用自己留得長長的尾指指甲敲打扶手,發出均勻的金屬碰響。我挪開無力的手肘,再不敢依附那些脆弱的欄。

後來我經過商場四樓,走過瘋婦墮樓的位置,旁邊是一間賣球鞋的店,門外的落地廣告顯示着一位年輕跨欄手穿上球鞋騰空躍起的畫面。那個瘋婦似乎是死於模仿的。我怯於想像更多,只懂在樓下大堂穿插時,匿身碎步走過有瓦頂的地方,不敢暴露在橢圓形的日光下。看見商場裡有人靠着玻璃欄前傾着身,雙手把電話伸出欄外按着的時候,我也不免會從心底打個寒噤。

我想起那天道別的時候,我爽朗而簡潔地說了句「電聯」,好像一通電話真能把彼此逝去的一切從線路的另一端扯回來,可是誰真會撥這一通電話?我沒有告訴他,更換手機是我最討厭的事情,由於不善使用雲端輸送平台,在重新輸入聯絡人資料時,我把屬於他的八個數字刻意遺留在那部遲緩的舊手機裡,靜靜放在桌面的一角封塵,等待被遺忘。

那時候我大概在想,八個數字並不足以代表甚麼。身邊不乏有頻頻更換電話卡的人,為了逃避特定的人和事,割捨不想延續的關係。當話筒另一端,一把女音傳出「對唔住,你所打嘅電話號碼未有用戶登記」的話時,我們便該知道,繩索斷了,一段脆弱的關係就此遺失在茫茫大海之中,像一個錢幣掉落彌敦道擠擁的大街上。我把他遺留於過去,他現在來輕拍我的肩膀,而我們誰也不認識未來。

在商場二樓靜靜觀望大堂的時候,我多渴望能夠與未來對話。有時執起一枝筆,我會把煩惱寫給未來的自己,可無論寫了多少封,我終究未曾讀過從前的我寄給現在的我的信。偶爾旅遊,在酒店浴屏裡淋灕的水聲敲響下,我會想像甚麼模樣的陌生人用過同一樣的設施,赤身站在同一個位置。鏡子上攀滿了朦朧的水蒸氣,我徒手在上方畫了個笑臉,這畫下的兩點和一條弧線,我從裡面隱約看見一個全身袒露的自己。我盼望這個粗疏的笑臉能透過下次的熏陶再次浮現,讓未知的住客看到。這大概是我唯一能遺留在這裡,而酒店清潔工不輕易掃去的痕迹。

踏入圖書館,我慶幸自己沒有驚動防盜屏。走過一列又一列的書籍,我嘗試從中尋找屬於自己的一本。未來的我即使化身成一本書,還得繼續緊靠別人的肩頭來站立,我希望那不是一本圖書館典型的硬皮書,讓讀者難以長時間握在手裡閱讀。我看上一本文學獎得獎文集。有別於金庸和亦舒那些蜷曲的、搖搖剝落的書脊,這書潔白如新,甚至可能因太久沒有被動用過,書的封面黏附着左右兩本文集一同掉落地上。我終究劃破了別人寧靜的閱讀空間。

沒想到透過書架上的空隙,我竟會瞥見熟悉的你。你的臉上仍然是一副認真專注的神態,神聖不可侵犯。你仰着頭,彷彿在尋找甚麼。我連忙俯身,撿起地上的三本書,充塞了空隙,便急步朝更遠的地方走去。

吳俊賢 筆名吳見英。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主修創意及專業寫作,副修中國語言及文學。新詩〈斜坡〉獲第十届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冠軍;散文〈邂逅〉獲第二届恆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亞軍。强調文字與生活不可割裂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