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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禮勤:石棺之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0月號總第418期

子欄目:第二屆恆大中文文學獎大專組三甲作品特輯

作者名:林禮勤


這是離家第幾天,我沒有數算。由北走向南,好像走過許多日子,又走了好多里路,直至這裡,與你相遇。歐洲很大,我們很小,小得像相鄰的蒲公英,只要一陣微風,就會吹遍滿城分隔兩地。那時你告訴我,每逢風的季節,你和弟妹便會在蒲公英中捉迷藏。躲過來,閃過去,掀起一陣薄絮。 

輕質既然無定,蒲公英稍歇後,便復飛去,直送我們到一處墳場,是猶太紀念館外的五百多具石棺,人身等高,起伏宛若巨濤。你在其中,仿如先知摩西,分隔紅海,領眾前行,而我緊隨你後,則似以色列人,山迴路轉,風沙行處,足印轉瞬消失。

《民數記》十四章記載,以色列人因為試探上帝,被罰四十年飄流曠野,不得進入應許之地。他們會猜到,千年以後的我們,依然踱步來回,找不到目的地嗎?繞過一圈,轉另一端,四面八方,是入口,也是出口。而你一個人走入諸墳之中,提着白色行囊,身影漸遠,像守夜人點亮油燈,引導亡魂。

你說,跟我來。

置身棺海之央,兩側石碑沒有名字,也沒有姓氏。是空棺,你說。敲鑿無聲,着地無痕。那時雨還沒下。柏林的陰天,彷彿出土的古墓,具象的肉身早已回歸塵土,空餘無以着色的靈魂。石棺無門,你爬上去,指着遠方漸漸消失地面的人。會是你失散的同伴嗎?你搖頭,彷彿說,不是這樣,便提着油燈,打開石槨──

徐徐步下,漸有寒意。雨乘風撇,零星灑落桌面如化開的墨迹。檯頭有你和情人的合照。你說,死者已矣,倖存者也已活於照片之中。抹去塵埃,掛牆的全家福許是失焦,相中人朦朧得木無表情。或者再過五十年,他們都會煙消雲散,正如那時你因為愛人改信宗教,而和父母吵架,種種風波,如今回看,也不過如此。

話說回來,當年他們威脅要趕你出門,假如你沒有跟情人出走,今天我們又會否相遇?你沒有答我,只獨自出去。推開店門,啞裂的鈴鐺撞出生鏽的低吟,卻沒有人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即便過了將近一個世紀,眼前三層高,圓頂拱門,木框櫥窗的歐式建築,依然新簇一若你鮮明的記憶,地面是店,之上是家。你說,那是甚麼都有的日子──儘管裡頭裝載的,已不知所終。石磚錯落,如藤蔓,纏上二樓陽台,窗簾半落,是剛才的房間。你說,可以見到海。

柏林是內陸城市,我懷疑你是不是記錯到過的地方,但你信誓旦旦,因為這是你家。從你房間,踮起腳尖,跳過瓦礫,攀越錐頂,就是滿洋飄流帆船翻沉如同石棺的海。我想起鄧寇克撤退,從倫敦港口浩蕩出航,大大小小民用、工業用船隊上,那些志願水手和私人船主揚帆的勇氣。但你說,他們不會來柏林的,沒有人會來。在漫天硝煙中,你們就像想逃離蛛網的螻蟻,在柏林四通八達的鐵路網,分離、會合,再分離,直至深陷其中,無力再逃。

就像小時候捉迷藏,你的弟妹總是捉不到你,老大哥的爪牙也不例外。有一段日子,你和情人躲在鄉郊故居的地下室,晝伏夜行,以避開日間巡邏的秘密警察。當糧食耗盡,你們便偽裝成農民,隨大隊逃難。人群裡,有人說南方安全,也有人說西邊更好。你開始明白以色列人的困境,在於窮一生尋找出路,卻始終無處容身。螞蟻尚且能以觸角歸家,而像你改信宗教,埋名換姓的人,頭上觸角早就磨蝕了,以致倖存的你後來回去,竟然沒有人知道你真正的身份。更令你驚訝的,是一切恢復之快,彷彿本就完好無缺。回到故居的雜貨店,即便置換了街名,改寫了招牌,走過的店,原本的家,裡頭賣的,依舊甚麼都有,就是沒有你的東西。

如今你終於回到屬於你的地方,你的家。所有歷史,所有往事,連同時間,都在這裡停擺,一切清晰得如漣漪在冰河凝結。你認定這就是我們最後的目的地,說,我們本質上並無二致,都是被遺忘的人,只不過一個是被歷史拋棄,一個則忘了自己的來歷。無家可歸的人,在哪裡定居,那裡就是家。不過,是否到一處新地方,改一個新名字,換一個新身份,就可以撇下從前的影子,過全新的生活?你沒有答我,只看浪湧上來,把我們扯往更深沉的過去。

身體從冰冷的水醒過來,抬頭睜不開眼,彩繪琉璃的基督照着好像因此得救的我們。你抖動微濕的長髮,髮梢的水淅瀝灑落塵封的地毯。你說,受洗那天,教堂就像現在,空洞如管風琴重複而單一的低鳴。偌大的教堂,只有台上落地的彩繪琉璃為你作見證。

年輕的時候,你以為這是為愛犧牲。可是你沒有想過,犧牲背後更深意義,在於得蒙救贖──儘管回首一切,更多是諷刺,而非賞賜。血統不會因為宗教改變,但身份可以。許是你項上如同護身符的十架,或者你信奉的救主始終沿途護祐你,使路上阻撓你的軍人、警察,沒有識穿你過去的身份,才得以逃脫儼如人間煉獄的集中營。

以後你沿着地圖,由一個集中營,流浪到下一個集中營,想在萬千亡魂中,找到與你相同命運的人。可是,如今集中營展示刑具上的血污,早就隨殺伐與屠戮風乾,而那些與你只有一面之緣的人,也連同熟悉的地名,一併湮滅於這片無名無姓者的石棺之海。而你也深明,即便重頭收拾,再開始,你也不再是雜貨店之女,就像這座城市,曾被歷史斬開兩半,一邊是鐮刀鎚子滿地紅,另一邊則是冷戰的橋頭堡,即便統一了,倒塌的圍牆也不會因此灰飛煙滅。

浪退去了。回到雜貨店,你掛上修理好的鈴鐺,清脆的歡迎第一位顧客。可是我找不到想要的東西。你說留下來,就會找得到。終於,在你的房間,我找到重回凡世的門。推開門,強勁的氣流衝開緊閉的窗,一陣鵝毛似的蒲公英乘風湧入,我彷彿聽到從前屬於這棟房子的歡笑聲──漸遠。

屬於你無名的石棺閉上,耳邊兀然靜止,彷彿剛剛半滴雨也不曾下。沿人潮走去,果然是往猶太紀念館的地下通道。裡面訴說的,會有你的故事嗎?不過我終於明白,那時你搖頭的意思,不是那些人,而是真正的路,在我眼前你遺下油燈的地方。提起行囊,檢視火光,明滅如夜半的青燐,一直點亮大道,指引前方。

繼續走,或者我就可以像你一樣,始於迷失,終於得救。不過,直至到達可能有我名字的安息地前,我忽然猶豫。想起你最後的話,我就怕離開半步,雨便會如預期般飄搖而至。

 

 

林禮勤 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職學校打雜,業餘寫小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