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趙稀方: 香港文學源流辨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0月號總第418期

子欄目:香港文學研究專輯

作者名:趙稀方

1

有關於香港文學的起點,文學史最早追溯到1874年王韜創辦的《循環日報》。就報刊而言,我覺得香港文學書寫還可以追溯到最早的《遐邇貫珍》。作為香港第一份中文期刊,《遐邇貫珍》深具歷史價值,不過香港文學研究界卻沒甚麼人注意這個刊物。《遐邇貫珍》由馬禮遜教育會創辦,先後由傳教士麥都思(W.H.Medurst)、奚禮爾(C.B. Hillier)和理雅各(Legge)三個人編輯。《遐邇貫珍》本身篇幅不大,少至二三篇,多至七八篇。刊物每期都有一個固定的「近日雜報」新聞欄目,其它的有雜論、遊記、翻譯等。它雖具傳教性質,卻已經大體上是一份現代意義上的報刊。

《遐邇貫珍》第一期有一篇「序言」,估計出自麥都思之手。「序言」開始介紹了中國之地大物博,古代文明遠遠領先於異邦,然而在近代以來落後了,被歐美所超越。落後的重要原因是封閉。明清之際,中國原來是對世界開放的,後來開始阻止外人來華。文章談到,中國一向沒有報刊。「中國除邸抄載上諭奏摺,僅得朝廷舉動大略外,向無日報之類。」他們希望以《遐邇貫珍》為先行,引導中國現代報刊,「其內有列邦之善端,可以述之於中土,而中國之美行,亦可以達之於我邦。」

近代傳教士在中國辦的第一份期刊,是1815年馬禮遜和米憐在馬六甲創辦的《察世俗每月統計傳》。此後,倫敦傳道會又創辦了《特選撮要每月紀傳》(1823年,巴達維亞)和《東西洋考每月統計傳》(1833年,廣州-新加坡)。在鴉片戰爭之前,倫敦傳道會已經在南洋擁有了馬六甲、新加坡及巴達維亞三處印刷廠。這些報刊主要為了宗教宣傳,不過非宗教的篇幅逐漸增加。《東西洋考每月統計傳》是中國境內創辦的第一份中文期刊,初期在廣州,後來移到新加坡。它的宗教內容已經少了很多,可以說已經是一份世俗刊物了。《遐邇貫珍》是接此脈絡而來的,它涉及的範圍更廣。〈地形論〉(1853年第2號)、〈彗星說〉(1853年第3號)和〈地質略說〉(1854年3、4期)等文涉及的是地理、地質、天文等,〈極西開荒建治析國源流〉(1853年第4號)、〈花旗國政治制度〉(1854年第2號)和〈英國國史總略〉(1855年第9期)等文涉及的是英美歷史知識和政治制度,〈火船機制述略〉(1853年第2號)、〈生物總論〉(1854年11號)、〈熱氣之理總論〉(1855年第8號)等文介紹機器、生物和物理等方面的知識,〈佛國烈女若晏記略〉(1855年第5號)、〈西國詩人語錄一則〉(1854年第9號)等文牽涉到西方文化、文學的方面。從地理、歷史到科學、政法等,傳教士試圖通過《遐邇貫珍》重組中國人的心智,它們既有傳教和殖民的動機,也有現代知識傳播的效果。

《遐邇貫珍》第1期有一篇〈香港紀略〉,較為典型地體現了殖民者的香港敘事。此文章描寫了香港的地形風貌,又對香港的居民、街道、建築及司法政治制度等,進行了描述。可以看得出來,文章在介紹鴉片戰爭和香港割讓這一歷史事件的時候,立場非常明顯,將英帝國主義的侵略行為,敘述成了一段英國人匡扶正義的故事,這一點我在《小說香港:文化身份與城市經驗》一書中有關於「殖民書寫」的部分已經有過分析。(1)

《遐邇貫珍》上其實有不少中國人寫的文章,據日本學者考證,〈西國通商溯源〉、〈粵省公司原始〉等文可能出自王韜之手,〈英國國史總略〉、〈續英國國史總略〉可能出自蔣劍人之手,法國聖女貞德的傳記〈佛國烈女若晏紀略〉和〈馬可頓流西西羅紀略〉應該是蔣劍人與艾約瑟共同撰寫的介紹西方文學文章的一部分。〈景教流行中國碑大耀森文日即禮拜考〉則標明了作者為中國科學家李善蘭。

對於香港文學而言,最重要的是幾篇遊記散文。《遐邇貫珍》的文章不署作者,在中文目錄上和文章裡都看不到作者的名字,這是人們無法確定作者及其國籍的原因所在。然而,在英文目錄中,這幾篇遊記散文卻都被標明是「Communicated by a Chinese」,因而可以確定這幾篇遊記散文的作者是中國人。這幾篇遊記散文分別是〈琉球雜記述略〉(1854年第6號)、〈瀛海筆記〉、〈瀛海再筆〉(1854年第7號,第8號)、〈日本日記〉、〈續日本日記〉和〈續日本日記終〉(1854年第11號、12號,1855年第1號)。這幾篇散文所佔刊物的篇幅都頗為不小,第6、7、8號的《遐邇貫珍》,除了新聞和伊索寓言翻譯這兩個固定欄目外,全刊都只有〈琉球雜記〉、〈瀛海筆記〉及〈瀛海再筆〉一篇文章,成為這一期刊物的主體,〈日本日記〉更是連載了三期,可見《遐邇貫珍》對於這幾篇散文的重視。從題目可知,〈琉球雜記述略〉是琉球遊記,〈日本日記〉是日本遊記,〈瀛海筆記〉在題目上未提供國名,實乃英國遊記。據考證,〈琉球雜記述略〉的作者可能是錢蓮溪,他是與傳教士有密切關係的人。〈瀛海筆記〉的作者是燕雨耕,此文是他於咸豐初年隨英駐京公使威妥瑪(Thomas F. Wade)去英遊覽的結果。〈日本日記〉的作者是廣東商人羅森,1854年他隨美國艦隊訪日,寫下了近代中國人訪日的最早文字之一。這幾篇散文在文字上有時頗具文采,如〈瀛海筆記〉開頭是:「友人云,壬子二月初,由香港附西國海舶,揚帆登程,向西南駛行。二三日猶隱約見山,海水深藍如靛,十餘日則浩渺無邊,汪洋空闊,不見涯岸島嶼,惟飛鳥黑白成群,翱翔覓食,或飛魚鼓翅舞躍,亦時隨舟中,為人所捕。」可以說,它既有思想價值也有文學價值。

《遐邇貫珍》安排這幾篇中國人的文章,應該說有其用意,意在通過中國人的現身說法,提供中西差異的說明。正如筆者在《小說香港:香港的文化身份與城市觀照》一書所分析的,《遐邇貫珍》本身的敘述策略即是褒揚英國而貶低中國,建構香港的殖民認同。(2)

從內容上說,這幾篇遊記記述了琉球的落後如「上古之世」,而英國則文明發達,不但科技發達,政治、宗教、文化等也先進,而中國則既不如英國之先進,也不復琉球之淳樸。這種在整體上對比的思路,大體上與傳教士的東方主義著述相一致。有趣的是,〈日本日記〉展示了一位日本學者的來信,揭示了東方之落後的原因在於封閉,來信中認為,萬惡之源來自交際和貿易,「全地球中,禮讓信義以相交焉,則太和流行,天地惠然之心見矣。若夫貿易況利以交焉,則爭狠獄訟所由起,寧不如無焉。是我祖宗所深慮者也,由是觀之,則交際一也,唯有無相通,患難相救,則天地自然之道,所謂太平和好之真者。」很明顯,正因為封閉才導致落後,這恰恰證明了《遐邇貫珍》創刊的必要性。

不過,接觸西方的近代中國的知識者,已經不再可能是單一主體(3)。中國作者可能受到傳教士的影響,但敘述主體既已翻轉,其中的含義即可能產生了變化,東方主義轉成了主動向西方學習。王韜在〈瀛海筆記〉的開頭,即將其與魏源的《海國圖誌》和徐繼佘的《瀛環誌略》相提並論。

作為鴉片戰爭以後第一份可以自由流通和閱讀的刊物,《遐邇貫珍》在當時廣有影響,銷售除香港外,還有廣州、上海等地區。據1856年第5號終刊號「遐邇貫珍告止序」:「遐邇貫珍一書,自刊行以來,將及三載,每月刊刷三千本,遠行各省,故上自督撫以及文武員弁,下遞工商士庶,靡不樂於披覽。」如此一份在近代史上具有重要價值的刊物,出自於香港,足見香港在近代以來西學東漸中的前沿位置,而中西文化的混合性也說明香港文學的後殖民特徵。

 

2

香港的中文報紙,開始是由西報附帶出版的。創刊於1857年的《香港船頭貨價紙》,是《孖剌報》出的中文報,後更名為《香港中外新報》,是香港第一家中文報紙。1871年,《德臣西報》出版中文報《中外新聞七日報》,它是《華字日報》的前身。早期中文報紙雖由華人主持,不過不得不依附於西人,內容上主要是商業信息及新聞。

香港第一份由中國人創辦的報紙,是1874年由王韜參與創辦並任主筆的《循環日報》。《循環日報》強調「本局介設循環日報,所有資本及局內一切事務皆我華人操權,非別處新聞紙館可比。是以特延才優學博者四五位主司厥事。凡時務之利弊、中外之機宜,皆得縱談無所抵制。」看得出來,《循環日報》很強調華人對於話語權的控制,它還專門提到了由西人開設的香港華文報紙在言論上的局限,「然主筆之士雖係華人,而開設新聞館者仍係西士,其措詞命意難免徑庭。」《循環日報》首次由華人掌辦,發出自己的聲音,的確意義重大。

首次提出將《循環日報》作為香港文學起點的,是香港著名作家劉以鬯。劉以鬯在《今天》1995年第1期(總第28期)「香港文化專輯」上發表〈香港文學的起點〉一文,提出香港文學的起點應在1874年《循環日報》的創刊,他的全部根據就來自於忻平的《王韜評傳》中的下面一段話:

 

……他(王韜――引者註)又創《循環日報》副刊,「增幅為莊、諧兩部」。所謂「莊部」,即「新聞、經濟行情」;「諧部」即今日之副刊。王韜以他獨特的文筆,在《循環日報》副刊上發表不少詩詞、散文,各種文藝小說與粵謳。這些文字對促進香港文壇和報界的活躍作用甚大。王韜的各類文學作品,以後也被文學史研究者收入各類書籍之中,成為近代文學史上的一份寶貴遺產。

 

不幸的是,這段史料出了問題。據查閱,上面這段話來自於忻平《王韜評傳》的153頁,不過,在這本書的註釋中,他說明自己並未見到《循環日報》(4),所謂創建副刊、「增幅為莊、諧兩部」等話來自於戈公振的《中國報業史》。再查閱戈公振的《中國報業史》,發現忻平過於粗心大意了。戈公振的原文是:「光緒三十年,增加篇幅,分為莊諧二部,附以歌謠曲本,字句加圈點,閱者一目瞭然。」(5)忻平居然漏掉了「光緒三十年」這個時間點,也就是說,戈公振所說的《循環日報》創立副刊時在1904年。而王韜在1884年就離開香港,1897年就去世了。忻平所謂王韜創辦副刊的說法,完全就是一個史料錯漏。

《循環日報》國內不藏,香港大學也只藏有1874、1880和1883~86前期部分微縮膠卷,所藏最全者為大英圖書館。筆者查閱過大英圖書館的《循環日報》的膠片,也查閱過香港大學的微縮膠卷,並沒有看到《循環日報》在創刊時有副刊。《循環日報》的版面是固定的,一共四版,第1版和第4版全部是商業行情和廣告,第2版是新聞,第3版部分是新聞,包括有「中外新聞」、「羊城新聞」和「京報全錄」幾個部分。王韜的文章置於新聞版面內,基本上是政論雜文,沒看到有文藝作品,更沒有專門副刊。劉以鬯本非學者,錯引一段資料屬於正常,不過,由於他在文壇的地位,這一觀點流傳甚廣,並影響了國內的香港文學史,從而成為了有關香港文學起源的定論。

我們知道,王韜在香港期間有大量寫作,的確堪稱香港文學開山。不過,王韜早就在《遐邇貫珍》上發表文章,他正式來港的時間是1862年,離開的時間是1884年,《循環日報》創刊於1874年,是王韜在港中期所創,而他在《循環日報》之前就有大量創作,前面我們已經提到,他早就在《遐邇貫珍》上發表文章。

王韜在中國近代史上的最大貢獻,是他的報章體政論文章。由於王韜較多接觸西方,並曾出訪歐洲日本等地,具有開放的眼光,他撰寫了大量的有關於政治、經濟、外交、軍事、人才諸方面的文章,介紹西學,並發表了自己對於中國變革的見解,這對於近代中國的西學東漸產生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從文學上看,這些報章體文章創造了一種散文新文體,對於後來梁啟超等人的散文文體變革產生了重要影響。

需要強調的是,王韜作為一個中西文化「協商者」的角色。王韜出生詩書之家,十八歲考取秀才,不過因為家庭變故,應傳教士麥都思所邀,去上海的墨海書館工作,大量接觸到西方文化,並加入基督教會。王韜的思想雖受傳教士影響,然而中國傳統文化仍是他的思想根基。前期王韜協助傳教士翻譯整理《聖經》及中國文化典籍時,主要是依附性的,而在他獨立主編《循環日報》時,則已經具備了獨立的思想。

 

3

二十世紀初,為逃避清政府的迫害,孫中山等人以香港作為革命活動的大本營。為了進行宣傳,革命黨人在香港進行了大量的文化活動。同盟會機關報《中國日報》於1900年創立於香港,並在香港維持了十二年,影響甚巨。除《中國日報》,革命黨人還在香港創辦了《世界公益報》(1903)、《有所謂報》(1905)、《香港少年報》(1906)、《社會公報》等十多份報紙。

據阿英《晚清文藝報刊述略》,香港文學最早的文藝期刊,是1907年的《小說世界》和《新小說叢》兩種。關於《小說世界》,史家多以「失存」而不談。事實上,我們還可以找到一點線索,瞭解此刊的大致內容。

阿英本人並未見到《小說世界》這個刊物,僅見到第四期的目錄。據阿英回憶:1955年10月,汕頭梁心如先生寫信告訴阿英,他訪求到香港出版的《小說世界》第四期第一冊。根據廣告,知道《小說世界》是旬刊,逢五出版。第四期是光緒丁末(1907)年二月印行,阿英由此推定,創刊期應該是在1907年1月。據說,全冊「多為反帝、反清作品」。說所載詩詞,「並非吟風弄月,無病呻吟,而多為鼓吹民族獨立意識者。」(6)從「反帝反清」、「鼓吹民族獨立意識」云云來說,很明顯,《小說世界》是孫中山革命黨人在香港創辦的鼓吹民族革命的刊物。

《新小說叢》創刊於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十二月,所存也很少,阿英僅得三期,筆者也看到了全部三期。刊載於第一期的連載小說有:邱菽園的歷史小說〈兩歲星〉、(法)朱保高比的俠情小說〈八奶秘錄〉、英國婦孺小說〈亡羊歸牧〉、文楷的家庭小說〈破堡怪〉、(英)彌士畢的〈奇緣〉、(英)女士亞利美都著驚奇小說〈血刀緣〉、(英)屈敦的艷情小說〈奇藍珠〉、(法)賈波老的〈情天孽障〉。除了邱菽園的歷史小說〈兩歲星〉之外,全部是翻譯小說。第二期增加了未註明作者國籍的翻譯小說〈破堡怪〉和〈波蘭公主〉、〈盜屍〉和〈女奸細〉,第三期主要是上述小說的續登,增加了未註明作者國籍的翻譯小說〈噩夢〉,又增加了「叢錄」:包括樹珊譯的〈廣聞略譯〉、星如輯的〈歐美小說家傳略〉等內容。由此看,《新小說叢》主要是一個以翻譯為主的通俗文學刊物,阿英斷言,「事實上,《新小說叢》仍是以偵探小說為主的刊物。」從「歷史小說」、「俠情小說」、「婦孺小說」、「家庭小說」、「驚奇小說」、「艷情小說」等名稱看,《新小說叢》應該不止於偵探小說,而是同二十世紀初其它文學期刊差不多,名目繁多。據阿英,林文聰「祝詞」、黃恩煦「序」、LSL「英文序」,三文的旨義不外闡明「小說之作,體兼雅俗,義統正變,意存規戒,筆有褒貶,所以變國俗,變民智莫善於此。」而其內容,阿英概括為:「蓋有激於晚清內政之腐,外交之失而有言也。」(7)

需要指出的是,阿英掌握的資料並不全,現存最早的香港文藝期刊其實並非《新小說叢》,而是阿英《晚清文藝報刊述略》沒有提到的《中外小說林》。《中外小說林》前身是《粵東小說林》,創刊於1906年8月29日,次年即1907年5月1日遷移到香港出版,易名為《中外小說林》。1908年1月由公理堂接手,刊名又改為《繪圖中外小說林》。2000年4月,香港夏菲爾國際出版公司出版了《中外小說林》影印本,其中包括《粵東小說林》第3、7、8期,《中外小說林》第5、6、9、11、12、15、17、18期,《繪圖中外小說林》第1~8期及第11期,共計二十期,時間之早,數量之豐富,都遠遠超過了《新小說叢》。

《中外小說林》(以下統稱為《中外小說林》)的創辦者,是黃世仲(小配)和他的哥哥黃伯耀兩人。時黃世仲擔任同盟會香港分會的工作,係《中國時報》的編輯。除《中外小說林》外,他還參與創辦了《少年報》、《社會公報》、《廣東白話報》及《有所謂報》等報刊。很明顯,《中外小說林》係革命派的文藝報刊,目的在於用文藝形式動員民眾,鼓吹革命。刊登於《中外小說林》第一期的〈小說林之趣旨〉有云:「處二十世紀時代,文野過渡,其足以喚醒國魂,開通民智,誠莫小說若。本社同志,深知其理,爰擬各展所長,分門擔任,組織此《小說林》,冀得登報界之舞台,稍盡啟迪國民之義務。詞旨以覺迷自認,諧論諷時,務令普通社會,均能領略歡迎,為文明之先導。此《小說林》開宗明義之趣旨也。有志之士,盍手一編。」

《中外小說林》的結構大體分為三個部分:首要是「外書」,其次是主要部分小說欄,再其次是港粵本地通俗文藝部分。「外書」即論說的部分,《中外小說林》的「外書」主要是文學論說,如〈文風之變遷與小說將來之位置〉(《中外小說林》,下同,第6期)、〈中國小說家向多託鬼神最阻人群慧力之進步〉(第9期)、〈小說之功用比報紙之影響更為普及〉(第11期)、〈探險小說最足為中國現象社會增進勇敢之慧力〉(第12期)、〈小說之支配於世界上純以情理之真趣為觀感〉(第15期)、〈淫詞惑世與艷情感人之界線〉(第17期)等。看得出來,這些文章繼承了梁啟超的小說啟蒙的思路,不過在目標上更進一步將「改良」變成了革命。《中外小說林》的小說欄,分為創作小說和翻譯小說兩部分。創作小說部分,黃世仲本人的「近世小說」〈宦海潮〉和〈黃粱夢〉一直連載,佔據了主要部分。翻譯小說部分也分為「偵探小說」、「艷情小說」等,篇幅也頗不小。通俗文藝部分包括種種港粵地方曲藝形式,如「南音」、「班本」、「粵謳」等等。

《中外小說林》所奉行的,是典型的中國民族革命敘事。黃世仲以民族主義為核心思想,號召推翻晚清王朝。作為一個在香港生存的刊物,這裡不免有幾處弔詭乃至悖論的地方。第一:作為香港的刊物,《中外小說林》主要以內地革命為關懷。黃世仲等革命黨人只是把香港作為一個革命的陣地,香港本身並沒有獲得自主地位。第二,更有意味的是,黃世仲等革命黨人的民族主義只是針對滿清王朝,對於香港本地的殖民主義卻並不注意。非但不注意,黃世仲、包括孫中山在內,都對香港的治理頗有好印象,並將其視為內地革命的榜樣。這說明殖民性和現代性一體兩面的特徵,也說明香港文化身份的複雜性。

可惜的是,由於《中外小說林》發現較晚,後人多數沒有注意到這個刊物。劉以鬯在《香港短篇小說百年精華.序》中談到香港早期刊物的時候,提到《小說世界》、《新小說叢》,然後直接就跳到了《雙聲》和《英華青年》(8),《中外小說林》中的小說自然無緣得選。內地的《香港文學史》雖有提到孫中山革命黨的活動,卻也遺漏了《中外小說林》。

 

4

在晚清和辛亥時期,香港都站在了中國歷史的最前沿。在「五四」政治愛國運動中,香港同樣積極回應。1919年「五四」運動發生後,消息迅速傳到香港,香港的《華字日報》等報刊開始大篇幅報道。5月中下旬,香港出現市民抵制日貨的反日活動,他們在街上貼上罷用日貨的傳單,還有學生手持「國貨」雨傘遊行。據陳君葆回憶,香港大學也出現了學生請願活動,被校方勸阻,但他們仍然以「香港中國學生」的名義發了電文。(9)

近年來新發現的刊物《英華青年》,讓我們看到了「五四」在香港的反響及其文學表現。由香港英華書院創辦的《英華青年》有前後兩種,都僅存第一期。前一種創刊於1919年7月1日,後一種復刊於1924年7月1日。1924年第1期的《英華青年》,刊登了一篇鄧傑超所作的小說〈父親之賜〉。小說的主人公是「五四」時期一個賣國賊的兒子,從行文看,這個賣國賊應該是曹汝霖、陸宗輿和章宗祥三個人中間的一個。小說由主人公的心理活動構成,他為父親的賣國行為感到羞恥:「父親呀!你同你那幾個雞朋狗友,狼狽為奸的,把錦繡山河的祖國送到哪裡去啦?你們三個人,擁着那三千萬元賣國的代價,腳底明白,溜之大吉的逃往歐洲去逍遙自在,卻不見你祖國大好江山已變成外人的領土,四萬萬華胃降為皂隸,不知道你在那逍遙自得的時候,可想到你親愛的同胞正是在上天無路、落地無門的時期。」主人公悲痛不已,最後代父親向國人謝罪,把刺刀紥進了自己的胸膛。小說最後刊載了「傑超按」:「為『五四』風潮痛恨曹陸章三人賣國而作,今登在本校季刊上。」這種直接表現「五四」的愛國小說,即在「五四」時期內地的新文學中,也不多見。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新文化運動上香港卻並沒有呼應內地,而是呼籲保存中國文化,融合中西。《英華青年》初創於1919年7月1日,正是五四運動剛剛發生不久的時候。由周夏明撰寫的《英華青年.發刊詞》在談到本刊宗旨的時候說:「溯自歐風美雨,飄灑東亞,新舊思潮,澎湃盪漾,思互相融合,以成一種文明偉大之學問。」這裡談的是「新舊思潮」的「互相融合」。1924年7月1日重刊的《英華青年》,「發刊詞」由潘顧西撰寫,文中在談到徵稿範圍的時候說:「即讀書之所得,感時之所書,學校之所研求,師友之所講肄,抒性感懷之什,聯吟唱和之辭,無論白話文言,詩詞論說,蒐羅編輯,滿目琳琅……」這裡談的是中國傳統的「抒性感懷」「聯吟唱和」,並且強調不分「白話文言」。從兩篇發篇詞,都可以看到,《英華青年》主旨並非在於學習西方文化,批判中國傳統,而是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吸收西方文化,融合新舊東西,以成一種「文明偉大之學問。」

重刊《英華青年》的第一篇「社論」,是由沈錫瑚撰寫的〈對於本志的希望〉。在這篇文章中,我們能夠較為清晰地看到香港《英華青年》與內地完全不同的問題意識。作者在談論對於雜誌的希望時,首先提到「整理中國文化」,認為「我們中國四千多年光明燦爛的文化,對於身心的修養,人我的界限,均有極嚴密的討論,極深刻的研究。我們倘能拾其一小部分作為立身處世的基礎,辦事的精神,則為聖賢,為豪傑,為中國的救主,固易如反掌,推而廣之,為世界的救星也非難事。」從文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強調宣導中國文化的外部原因是針對港人崇洋媚外的風氣,他批評部分港人「醉心於物質的文明,賤視祖國的文化」,「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當洋行工」,在這種情形下,「我固然很為各同學惜,但也極為我國前途危!所以我希望本雜誌極力整理中國文化,作為中流之中流砥柱,挽既倒之狂瀾。」文章也提出反對「奴隸式」,然而它不是指所謂「封建」奴隸,而指「媚外式」的奴隸,「社會上時有譏誚本港的學生是『奴隸』式、『媚外式』……的學生。這樣羞辱我們,凡有血氣,誰不痛心疾首?試問我們難道不是中國學生嗎?他們為甚麼羞辱我們到這樣田地?」

在內地反對舊文化的時候,香港反倒借機召集大陸舊文人,促進香港中國文化的保存賡續。內地文人聚集較多的刊物,是羅五洲創辦的《文學研究錄》。《文學研究錄》現僅存4~8期,第4期的出版時間是1922年1月,從4~8期的出版時間看,《文學研究錄》是月刊,因此可推算它的創刊時間大約在1921年10月。《文學研究錄》並非純文藝刊物,而是中國文學研究社的函授刊物,目的是培訓文學愛好者。《文學研究錄》封二「有志研究文學者鑒」云:「經學、史學、國史概要、西洋史概要、子學、文學、文法、作文法、小學、駢文、詩學、詞學、尺牘、新聞學、小說、作小說法、修身,人人皆欲研究,君好學尤甚,故羅五洲特向各處,代君請得許多名士,天慮我生、王鈍根、王蘊章、左學昌、李涵秋、伍權公、宋文蔚、何恭第、周瘦鵑、姚宛雛、胡寄塵、孫益安、徐子莊、徐枕亞、許指嚴、程贍廬、鄧犀援、嚴獨鶴、譚荔垣、羅功武,諸君皆係君所素識,本社請諸君著作改卷,即代君介紹與諸君結文字因緣。」

《文學研究錄》第四期的主要欄目有:徐枕亞題字的「輿論一斑」,這期只有一篇文章,即章行嚴的〈新思潮與調和〉;王鈍根題字的「名著藝林」,其中包括章太炎的〈文學論略〉(上);鄭孝胥題字的「藝林」,包括詩詞兩個部分,其中包括徐枕亞的一闋詞;倪義抱題字的「文藝指南」,其中包括林琴南的〈論文〉;左學昌題字的「稗官野史」,其中包括林琴南的小說〈異僧還貞記〉;天台山農題字的「藝苑叢談」,其中包括周瘦鵑的〈小說叢談〉;馮文鳳題字的「作金石聲」;還有徐天嘯題字的「社員課藝」,這是學生習作的欄目。從名單上看,大體上可以說是內地舊文人和俗稱的鴛鴦蝴蝶文人,陣容之強,頗讓人驚訝。所輔導的內容非常廣泛,主要是國學,其中也包括創作。

1921年版《英華青年》的主編潘顧西的「發刊詞」,就明確表明來稿「無論白話文言,詩詞論說」。這基本上代表了那一時期香港報刊的態度,在香港,白話文言俱是中文文學。很明顯,香港所處的歷史語境與中國內地完全不同。簡言之,中國內地面對的是「封建統治」,所以需要文化革命;香港面對的則是「殖民統治」,所以需要維護中國文化。作為一場政治運動的「五四」,是以反對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為主題的,就此而言,香港在文化上的反殖民倒是延續了「五四」主題的。內地《香港文學史》沿用中國現代文學新舊對立結構,將「五四」時期香港文學中的文言或文白混雜視為封建殘餘,這顯然是一種誤解。

 

【註】:

(1)           參見趙稀方《小說香港:本土經驗與城市經驗》,香港三聯2018年7月香港第1版,頁24~35

(2)           同(1),頁31~33

(3)           參見 Homi K. Bhabha,Interrogating Identity—Frantz Fanon and the postcolonial prerogative.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First Published 1994 by Rouledge P 52. 另參見Arif Dirlik, Chinese History and the Questions of Orientalism,The postcolonial Aura,1997 by Westview Press,A Division of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Inc. p.114、118.

(4)           忻平說明:「由於年代較早,《循環日報》國內已無存。」註曰:「本人為此曾多次去信國內報刊史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方漢奇教授求教。1985年方漢奇先生涵稱:他已尋覓多年,然而全國各大圖書館均無見。」忻平《王韜評傳》,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頁120

(5)           戈公振《中國報學史》,三聯書店1955年3月第1版,1956年第2次印刷。頁20

(6)           《阿英全集》(第6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5月1日第1版,頁259~260

(7)           同(6),頁267

(8)           劉以鬯《香港短篇小說百年精華.序》,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6年9月香港第一版

(9)           《陳君葆文集》,三聯(香港)書店2008年初版,頁384。

 

趙稀方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現代文學研究室主任,「二十世紀海內外中文文學」重點學科負責人。著有《小說香港:香港的文化身份與城市觀照》《報刊香港:歷史語境與文學場域》《後殖民理論》《理論與歷史》《翻譯與現代中國》等著作。劍橋大學、哈佛大學訪問學人,台灣成功大學、東華大學、波蘭羅茲大學等校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