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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友朋 : 風吹一爐火,錘打萬點金――陶然散文小議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4月號總第400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施友朋

1  我的散文觀
汪曾祺說:一個人的風格是和他的氣質有關的。風格即人,我是相信的;文如其人,大抵也是可信的。前輩說他有一陣偏愛王維,後來又讀了一陣溫飛卿、李商隱。詩何必盛唐。我覺得龔自珍的態度很好:我論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慨是名家。有一個人說得更為坦率:一種風情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有何不可?
作家讀書,允許有偏愛。如果說一個人的興趣,有時會隨年紀、境遇變化、人生觀、價值觀等等而變,那麼,品讀散文,更是個人的口味問題。我向來不大相信你一定要讀某大家的散文,因為沒有那個格局,你是讀不出味道的,與其囫圇吞棗,不如退而求其次,反樂得寬冒懷;我也不贊成你一定不可看市井下三濫的文稿,皆因下流社會的生活,也有其勃發生態,令人有突如其來的驚喜!記得很多年前,路過旺角黑夜,但見霓虹燈光招牌閃爍:「青春大波口爆任做三百」。看官,十個字道盡殘酷青春!生活從來不易。市井文字同樣令人拍案叫絕。俄國的世界短篇小說巨匠契可夫說:大狗小狗都要叫,就按上帝給牠的嗓子叫好了。旨哉斯言!互聯網改變了人們的閱讀和書寫習慣,「討論區」人人爭相叫鳴,眾聲喧嘩,幾乎人人都是文章高手!大狗小狗都要叫,幸運時,確實也可以看到好些精警的高論。好散文,不一定在燙金書的內頁,讀書看散文,也要與時俱進!不可泥古不化也。
說到對散文的口味,這則典故,不妨思之:向文宣、習子輿,天下之名儒也,均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為儒學之精華。二人者,風義相期而未謀一面。向嗜酒,每飲必醉,無酒不歡,然性惡魚;習嗜魚,無魚則粒米難盡,然性惡酒。
適習遊歷至,向宴之於桃園。盤碗雜陳,獨無魚。習舉目無下箸處。向舉行爵勸酒,習蹙額隱忍而不發,私潑酒於地。
酒過三巡,習啓齒曰:此地濱海新區,何無魚耶?向曰:多矣。䰾鱸魨魷、青草魴鯉、鮭鰣鯡鯷,應有盡有,何言無?習曰:然則席間為何不見?向曰:某性惡魚。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以不敢以魚褻先生。習默然。
明日,習宴向於竹林。魚鮮滿桌而無酒。習揖向坐,堆笑曰:酒,吾之所惡也。己所不欲,不敢施於君子;魚,吾之所好也,己之所欲,欲與君共之。向嗅魚腥而大噦,掙扎而起,扶牆歸。
自是,向、習二人無往還焉。
看官,口味人人不同;讀書亦然。誰家散文一流,哪家散文不濟,有時還真不好說。若是堅持己見,拗到火紅火綠,有時恐怕連朋友都做不成。老朽自問也讀過不少散文,也看過不少論散文境界高低的文章,有所謂「學者之散文」,有所謂「知性和感性並重的散文」,有所謂「幽默的散文」、「抒情的美文」、「相對的散文」、「詩質的散文」等等,去年12月14日病逝高雄的散文大家余光中說「散文,是一切作家的身份證」,信焉!散文是易寫難工的一種文體。詩人說:散文天地的廣闊正如人生,淡有淡味,濃有濃情,懷舊的固然動人溫情,探新的也能動人激情。說散文一定要像橄欖或清茶,由來已久,其實是畫地為牢。
事實上,現代散文的論爭,早在二十年代已多烽煙四起,周作人與創造社的爭論,乃「革命文學」與「趣味文學」之爭拗,一匹布咁長,不贅。老朽心儀的散文,乃是學者傅孝先所指的「言之無物,讀之有味」的小品文,即所謂「輻短而神遙,墨希而旨永」也。傅孝先指出,小品文唯其「虛」,所以必須「扯」。虛和扯二者並不矛盾;扯是創造,能補虛之不足,能給言之無物的小品文帶來生命、帶來氣韻。這不正是散文的一種境界嗎?
既然強調「言之無物,讀之有味」,老朽自然不是「革命文學」的擁護者,落花流水皆文章,廢話笑說,笨事妙述,當然不必「燕許大手筆」,好歹東拉西扯,左右逢源,小中見大或無中生有,只要如傅先生所說的「自然」有道,扯勁固然重要,但宜娓娓道來,有水到渠成之妙,切忌故意作態。換言之,扯要扯到恰到光處,一如烹飪時拿揑之火候也。寫散文,需要時間浸淫。

2  這個老總不太冷
扯了那麼多自己的散文觀,讀者可能會罵我離題,或者「皮多餡少」,你的散文觀跟論陶然的散文有甚麼鳥關係?屁話連篇,還不是想多騙幾文稿費?老朽確有此意,不過,很强烈的信息,陶然這位小說家,其散文顯然不是當初「我那杯茶」!
中國當代小說家,如莫言、賈平凹、阿城、北島、余華、蘇童、王安憶、王蒙、遲子建、葉兆言、韓少功、劉心武等等,都寫得一手漂亮的散文;陶然亦以小說鳴於兩地三岸,而其散文,絕非老朽所好的「言之無物,讀之有味」的那種。不過其文親切自然,一如其人的温文淡雅,「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陶然接編《香港文學》已十八年,每期的「卷首漫筆」,千字左右的隨筆,今收輯成《留下歲月風塵的記憶》,他說:但仔細一想,如果可以把這十五年來的卷首語集合起來,回顧一下我們走過的足迹、留下的情思,讓我們回味曾經有過的情懷,體味過往,也藉之展望未來,也未嘗不是一件美事。我細味這約一百八十篇的卷首語,體味出一個編輯組稿的心力與心血,每篇都真情動人,陶然寫這類隨筆,有老子所謂「天下萬物生於有,有於無」的妙境,他只點出每期文稿的重點,時而抒情,偶爾說理,從不老氣橫秋的指出寫作要如何如何,甚麼才是好文章?編者不是上帝,的確不必太着意指指點點,譬如他在「小說創作的各種可能性」(2004年2月號)說,「小說創作有多種實現的可能性,手法可以現代也可以傳統,形式與技巧常因內容需要而變化,如此才能做到形式與內容的統一,以至互動成精彩的小說作品。何況,對於作者而言,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各種小說形式也都會有相應的讀者群」,陶然的大度,把作者和讀者都照顧到,這需要眼光和胸襟,不會堅持「己愛」和「己見」,有與無,誰來評說最權威?我想,這是《香港文學》「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特別好看和有生命力的原因!

此外,懷人憶事,淡淡幾筆卻更見濃情厚誼,寫白先勇為復興崑曲,為青春版《牡丹亭》奔走呼號於兩岸四地;陶然寄以深情摰誠:「牡丹還魂,會不會是文藝復興的開始?也許,路途尚遙遠,畢竟,這是極度喧嘩的年代,也是靈魂寂寞的年代;但只要跨出第一步,便會有希望」(2005年9月號)。又如「更與誰人評說?」:「徐坤以小說〈午夜廣場最後的探戈〉舞出一方新天地,聶華苓的散文〈遊子吟〉更有一種沉靜內歛的氣派。有些好作品未必一看便驚艷,卻有沉澱成珠玉的魅力。」吉人之辭寡,此之謂也。有力而到位的評論,確實不必要長篇纍牘,消耗讀者的精力眼神。
透過「卷首語」,陶老總文以生情,以「能感人」打造文學交流的「一帶一路」,這種親和力,來自他温文爾雅、謙謙君子的性格。行文至此,想起魯迅在〈憶劉半農君〉中有這麽一段話: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吧,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是開着的,裡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瞭然,用不着提防。相比之下,劉半農則是一個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人,但他的淺,卻如一條清溪,澄澈見底,縱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體的清。所以魯迅偑服陳獨秀,卻親近劉半農。老朽與陶然之交,相識數十年,到今天年華老去,大抵可以用「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形容這段文字因緣;朋友中可以佩服欣羨的太多,而真能「親近」的着實不多。對陶然的小說、散文,早年看過從不上心,我也從來沒有恭維他的意思,迨至今日,讀其文想見其為人,老朽對他編《香港文學》的真誠與對每個作者的尊重,從不懷疑。看他求好文章若渴,有時透露約了某某文豪前輩,他總是謙和不敢多催,皆因稿酬不高也,然而不覺意的常有意外驚喜:好文章忽然飛來了!他的真心喜悅,訴諸筆而形於外,我這讀者是感染得到的。
這麼多年的老總生涯,卷首語道盡組稿的雀躍與艱辛,我想,其中也必定「得罪」不少人,文人相輕,自古皆然!不過,老朽相信,陶然是個你不一定佩服的老總,但必然是個可親的老總。
那「留下歲月風塵的記憶」,有些是眾聲喧嘩,有些是「那一脈流動的思緒」,更多是「流年似水,記憶溫熱」的一片春色!這樣木訥寡言的老實人,把一本文學雜誌編得繁花錦簇,太不可思議吧!我想,全靠一個「活」字,《說文解字》上解「活」,本義為流水聲;而流水的魅力,在於其活色生香、活蹦亂跳!一個嚴肅「無趣」的人,卻有本事這麼多年搞「活」一本文學雜誌,沒有「夾着尾巴做人,埋下頭去審稿」恐怕不易為。陶然做了這麼多年老總,我這「老頑童」從來當他是可以開玩笑的老朋友。今天細讀其留下的歲月風塵的記憶,豁然開朗,這個老總不太冷!
隨筆寫得如「暮色加濃,影子貼在水面,撕也撕不開」,這是其性情怡然自得有以致之。

3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陶然自1973年赴港後,便與文字結下不解之綠,寫作於他就如呼吸空氣。一個搖了筆桿大半世紀的人,對於文字,必然有他自己的風格與堅持。我讀他的《旺角歲月》、《街角咖啡館》和《風中下午茶》,他的文字不尚雕琢,並沒有為「辭必窮力而追新」花太多心力,亦不必故作為「爭價一句之奇」而枉拋嘔心泣血之態,然而,他的文字,從不故作高深,不必刻意打扮,善用短句,節奏自然明快,展讀其文,就仿如與他面對面煮茶寒暄,格外親切。
陶然的散文,就是他生活的真切寫真,也是一個快樂文人記遊、交流的心底話,裡面有他踏遍旺角、中國大陸、台灣、東南亞、歐美的行腳,其中關於香港的,尤其那些已經隨風而逝的戲院如銅鑼灣「新都」、「豪華」、「利舞臺」和北角的「皇都」,無不勾起我少年的回憶!不過,陶然看的是《巴比龍》、《情隔萬重山》之類的勵志片或傷感的文藝片;當年我卻在豪華戲院看了七次一齣西方情色片《芙蓉帳裡渡春宵》,少年浪蕩,一顆不安的心覺得那些胡天胡地的男女之歡,實在看得令人血脈賁張,而在新都、皇都看的,多是午夜場,最愛看張徹的陽剛血腥畫面,《獨臂刀》、《馬永貞》、《十三太保》、《報仇》、《刺馬》、《死角》等等,而旺角歲月,我的經驗,自然有別於陶然的「富豪雪糕車」或「那時除了午餐,我們就是逛樓上書店。有一次那書店對門是一所架步,我們正張望,有一條紋身大漢推開裡面的門問道,老細,有乜嘢幫襯啊?嚇得我們趕緊避入書店裡。」讀其書,知其人;要是老朽也如此陳述,知我者的文友必定掟我香蕉!反正陶然說的,不信?閣下必是壞人。
至於陶然的遊記,寫內地的,早期知性往往略多於感性,比較後期的歐美遊記,知性反而不多,他忠於眼前所見,直抒胸臆,有自得之喜。

散文的天地廣闊,喜怒哀樂,淡有淡的雅悅,濃有濃的情懷,懷舊探新,可以溫情之筆亦可以激情之墨,如何抒寫,端看作者的心情與佈局。余光中曾說,筆下如果感性貧乏,寫山而不見其崢嶸,寫水而不覺其靈動,卻無論如何成不了散文家。老朽年輕時也有如此想法,然年紀漸大,卻不大認同,因為有時過於誇張的描述或譬喻,尤其山水遊記,作者描述的,到讀者親歷其境,往往是要失望的。讀陶然遊記,沒有太多巧花的多餘之筆,要言之,信筆寫來如清水出芙蓉,景物如在眼前,這就是功力!
散文用字貴自然,不必太用心於鑄字。譬如說瘦,瘦得像一碌竹,瘦得像一根柴,而詩人也許會說「瘦得能割斷風,但割不斷鄉愁」,那就流於造作了,也過於抽象。一篇感人的散文,其實只要用字準確,把動人的情節有層次的鋪寫出來,不扮高深,其實已經傳情達意,感人肺腑矣。陶然的文字,向來精準,難得的清新,味之天然可喜。
我特別欣賞陶然寫人物,收在《旺角歲月》的幾篇,如〈歲月悠悠,也匆匆——記張仁強〉、〈開心就好——記秦嶺雪〉、〈印象葉輝〉、〈先名字而後結識的人——速寫羅貴祥〉、〈天行如飛翔——記林天行〉、〈畫家的文字底蘊――記朵拉〉,都是真情與摯誠的佳作。此外,第四輯的「長相憶」,也是令人動容的好散文。所記所述的如楊絳、錢瑗(錢鍾書、楊絳的獨生女)、艾青、巴金、蔡其矯、舒巷城、也斯、曾敏之,都令人感到他對前輩、文友交往的坦誠。與人相交,也是從不強求,也不刻意追求,他在憶及舒巷城的一文表白他的「交友之道」:「從此之後,我跟他便成了通信的朋友,但他沒有給我電話號碼,我自然也沒有問他,更不用說見面了。我總覺得朋友是要講緣份的,如果有緣,終究會見面,如果無緣,也許不見面也不錯。我不強求,雖然我在內心裡對他相當崇敬。」這種順其自然的交友觀充分顯示君子之交淡若水的精神。他記張仁強——這位從北師大的校友一直到香港都有來往的好朋友,後來張仁強經商發達,大家的友情依然堅牢,依然尊師重道,依然為母校出錢出力培養下一代,這種不忘初心的赤子情懷,在功利社會尤其難能可貴!陶然沒有迴避張仁强「發佐達」對他的關愛,譬如招呼他一家人去澳洲遊玩,譬如他重病入院,仁強多次去醫院探望他,「水果之外當然也塞了錢,叫我安心治病,以我和他的交情,感謝的話自然顯得多餘,一切盡在不言中……
朋友相交,因財失義聽得多,而疏財仗義則少聞也。陶然寫富貴朋友,使老朽不期然想起這幅對聯:「窮達盡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他與張仁強之交,深得此中旨意。朋友之交,貴在取得平衡,能如此者,正是他說的緣份吧!他寫文友,因多知交,所以寫來特別得心應手,不必麗詞華句,閒閒幾筆,就能直扣讀者心弦。譬如說秦雪嶺:「現實中的秦嶺雪的確逍遙快活,金錢有一些,朋友一大堆,時間不少,人在畫中遊,詩書不斷來,依我看,人到了這種境界,簡直就是快活似神仙了。」廖廖幾筆,一個活脫脫開心的秦嶺雪彷彿就在和你笑看人生,坐數落花!他寫林天行,成功全賴堅持,當然還有他的天分與對畫藝的不斷尋新、追求與突破。且看這一小段:「林天行說過,冷逸的八大之荷、渾厚的吳昌碩之荷、凝重的齊白石之荷……都讓他沉醉和激動,但卻牢記他是林天行,不能重複別人的畫法。於是,我們看到了林天行豪放而樂觀,幸福又安寧的荷花。應該說,這就是性格凝成的藝術趣味,無法替代。」不是知人深交、體察入微,難以三言兩語道出「天行荷」之妙墨奇趣及其特點也。這些寫人的散文,要言之,起得鋪張,收得乾淨,高手也。
我說陶然的散文,「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相信來自他隨和個性、與世無爭的悠然自得。散文既是生活的寫照,貴乎真、不造作,才可接地氣。陶然愛用英文字母代替人物,一時C一時S,我倒覺得有點怪怪的。凌逾在〈圓和入化太極風――陶然散文《風中下午茶》賞讀〉一文指出:因為所寫多是新鮮滾熱辣的近人近事,為尊者諱,所提人名多為首字母代號,要麼就是那人那時那地,不具體指涉,免得讀者對號入座,或節外生枝,多作猜想。這樣的一個作者,其宅心仁厚,一生沒受寶藥黨迷惑或成為電話騙案的受害人,總算上天厚他!一個老實的快樂作者,老朽希望佢再寫N年,在散文廣闊的天地再幻彩詠人生。彩雲聚散,陶然自得。XYZ都好,老朽不想多猜,生命苦短,哪有如此閒情與你計較,有空出來吹水,在旺角找過街角喝喝咖啡或茶,笑看人生,看看經過的小姐小妞,幻想哪個會是你來世的情人或妻子,不亦寫意乎?

——稿於1-2-2018年深夜嚴寒


​施友朋,福建晉江人。退休資深編輯、教師。賣文大半世紀,至今不疲;熱愛 閱讀、寫作,冀娛人娛己,最終目的騙幾文稿費,以資購書賭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