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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明安 : T字路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4月號總第400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黃明安

1
女子站在高高的樓頂,九層樓房的邊緣有一道鐵欄杆,女子翻過欄杆,雙腳踩在樓沿上,風吹過樓頂,她身上的連衣裙像一朵白雲飄盪。
女子所在的樓房臨街,處在一個T字路口。起先是一個人抬起頭看,他叉着腰,站在綠化帶的邊緣,右手平額,遮擋住早晨的陽光。
那人發出驚叫,他揮着手大聲地向上喊,你幹甚麼,你幹甚麼?喂,樓頂的女孩子,你要幹甚麼呀!
你要幹甚麼啊!?
那人的聲音越喊越大,招惹了街上行走的人。
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低頭走路的人,一下子都停下步伐,他們抬起頭,看大樓邊緣的女子,發出各種各樣的驚叫。
這時候是早上9:15,T字路口的紅綠燈全瞪着死魚一般的眼睛,眼怔怔看着行人停下腳步,車子也停了下來。後面的車大聲地按着喇叭,可是一點效果也沒有。
我剛拿到駕照,開阿奇的車到T字路口,我們被堵在越來越大的車龍裡。
起先以為是一起普通車禍,過會兒就好了。我彈出一支煙給阿奇,阿奇坐在副駕駛座上,剛要點火又停下來,小聲罵道,哇操,大家的頭都往上看呀,出了甚麼事了?
我搖下車窗,剛好看到九樓頂端的女子。
女子的手抓住鍍鋅管,腳踩在邊緣,一個身子懸空着。
女子看了看下面,嗚嗚地哭泣起來。她用一隻手擦眼淚,只剩下一隻手抓着鐵管。
我和阿奇同時打開車門,站在街上往上看。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街上的車塞得密密麻麻。
警車來了,過了一會兒,救護車也來了。警車和救護車一路鳴笛,聲音聽上去淒厲而急促。圍觀的人群自動讓路,他們在樓下警察工作區外,圍成一面扇形。維護秩序的警察往前推一推,人牆就往後退一退,直到留出足夠的地方。
有人在底下用小喇叭喊話,聲音聽上去充滿了鎮定。
‘’幾個警察不知從哪裡搬來一張帳篷,帳篷充氣後,變成一方大大的氣墊,地上的人似乎因為氣墊而稍稍地紓了一口氣。
而樓頂的女子還在不停地哭着,她用一隻手擦眼淚,又換一隻手,在她換手的時候,人們的心又懸在空中。
女子看了看下面,開始往另一邊移動,她換了一種姿勢移動,她把雙手放在身後,面向樓下的觀眾,一步一步,往沒有氣墊的一邊挪動。
她的臉被長髮遮住,風中高處的身材看上去很好,她的哭聲有一種絕望的悲慽,聽上去如同風中遊絲一樣。
揪心的事情突然發生:她要轉身時,一腳踩空,發出一聲驚叫,半個身子懸在空中。她的手死抓往鐵管,本能的掙扎使她又站在樓沿上。
這時候一隻鞋從空中飛落,像一隻被氣槍擊中的鳥,在空中劃一條直線,打在搬動氣墊的警察頭上。那警察雖然戴着頭盔,嚇得全身癱坐在地上。
人群中發出一陣騷動。有個老太婆「哼哧」一聲癱在地上。
她被人們攙扶着離開現場,一邊按着乾癟的胸膛,一邊不停地叫着――
天哪,天哪!

2
這時候,人群前面又有騷動,一個中年女人在地上跺着腳叫:蘭子!蘭子!!蘭子!!!
可是被叫的女孩彷彿沒有聽到似的,她還是往沒有氣墊的旁邊挪動,地下的警察也隨着她挪動氣墊。
中年女人揮着手在空中亂抓着,她跳着矮胖的身體,好像要把樓頂的女子捉下來,發出嚎啕大哭。可是一切都無濟於事,女子看都不看一眼,還是哭泣擦着淚水。
T字路口完全癱瘓了。我和阿奇被擠在人群裡,動彈不得,我們眼睜睜地看着事態發展,無奈成為一樁危機事件的見證者。
阿奇突然對我說,這個蘭子我認識,她是我鄰居!
你說跳樓的人是你鄰居?
是呀,她們就住在樓下。阿奇掐掉嘴裡的煙,奮力地往前擠去,他邊擠邊喊,我得幫幫她們,那個胖女人是她媽呢。
我跟着阿奇擠到前面,阿奇衝前攙扶胖女人,胖女人像救星降臨似的抓着他叫,你救救她呀!你快點救她呀!這個該死的孩子呀……
這時候,我們看到有人上到樓頂,三個警察和一個穿着便衣的人,他們露出半個身子,企圖接近欄杆外的女子,可是在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穿便衣的人打着手勢,阻止警察的進一步接近,他在跟女子說話,他邊說邊示意警察退後,自己慢慢靠近前去。
女子起先像是接受了,可在便衣靠近時,突然又瘋一般大叫,穿便衣的只好乖乖地往後退去。
阿奇看了看樓頂,對我說,我得上去,你在這裡看車!
阿奇還被女人纏着,女人企圖要跟上去,阿奇甩開她的手,大聲吼道,你不能上去!你上去她就往下跳,你難道不知道嗎!

3
阿奇往樓上衝去的時候,樓下又出現一陣騷亂。
電視台也趕來了,一男一女記者在人群裡掙扎着,起先他們企圖衝到前面去拍攝,但當發現進不去時,人已經出不來了。好在警察及時給予幫忙,他們總算到了一個地方,拍攝起樓上樓下的場面。
肩膀上扛着傢伙的男人正在調整鏡頭焦距,視窗裡的女子被拉近了。
這時候,人牆外有人說話。他戴着頭盔,跨在摩托車上,說,還沒有往下跳,我看了很久了,這個女孩還沒有往下跳。
另一個也騎在摩托車上的,看似同夥拖着長腔答道,要跳早往下跳了,這麼久不跳,大概不會跳了。
攝影師在旁邊拍攝,第一個人對攝影記者說,好好拍呀,不要漏掉跳下去的鏡頭。晚上播出來,哈哈,收視率才高呢!
說不定還能上省台、中央台呢!另一個附和着說。
你們怎麼這樣說話?女主持人喝道。
圍觀的人也發出譴責,兩個傢伙起先還想賴口,當看反對的人越來越多,才在一片譁然聲中悻悻走了。
走的時候,第二個人又嘟嘟噥噥道,要跳就往下跳,不敢跳就別鬧了,這樣違反交通呢!
是呀,害得我們少掙錢。原來那兩人是「摩的」手。
女主持人拿着話筒現場播音,她的聲音聽上去充滿了焦急。
很多人掏出手機打,用激動的聲音報告T字路口發生的事。有的還用手機對準樓頂的女子,拍攝這個緊急的場面,發佈到微信朋友圈裡。
然而緊急的場面始終僵持着,結果雙方都耗盡了精力。
女子似乎被自己的執著纏住了,她顯然也被整個場面嚇壞了。女子很年輕,她突然成為這麼多人的焦點,使她很快耗盡了體力。她大概是累了,改為蹲下來的姿勢,整個身體縮成一團,看上去充滿痛苦和無助。她用一隻手抓欄杆,另一隻手揪着頭髮。
她再也不往另一邊移動了。她的身體微微抽搐着,彷彿害肚子疼似的蹲在樓沿。
她再也不發出尖叫,對於勸說充耳不聞,但是誰也不敢貿然上前。

4
我的朋友阿奇在樓上出現了。
男鄰居的出現使絕望的人感覺意外。女子突然站起來,拒絕阿奇的靠近,阿奇站在原處,向她聳了聳肩膀,張開雙臂做個滑稽的姿勢。
這時候頂層窗戶打開了,警察探出半個身子。
他們腰綁繩子,企圖從下面接近尋短見的人,但是很快被女子發現了,她又發出尖叫。
樓下的人紛紛阻止警察。他們喊:別逼她呀,讓她安靜下來,逼急了會掉下來!
女子蹲在樓沿,雙手抓住鐵欄杆,後身對着街道。
這個姿勢像仰泳運動員:在出發時抓住欄杆,身子往後弓,聽到號令響,撒手、彈腿、後仰,身子像一支箭衝向水面——
但是九層樓房下面不是游泳池。三十多米的高度足以讓任何人粉身碎骨。女子腳上只有一隻鞋子,她的身子微微側彎着,她這時候的樣子很像一片葉子,隨時都有可能在風中旋轉飄落……
可是事態在瞬間發生了劇變——
我的朋友阿奇脫下身上的外套,交給一個警察,他彷彿還說了句甚麼,突然一個魚躍翻身,從另一側翻到欄杆外。
    他同女子一樣姿勢抓着鐵欄杆,腳踩在樓沿邊,身子往後仰。
樓下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空氣好像都停止了流動似的。
阿奇用他特有的腔調說,喂,你既然要跳,我陪你跳好了,我也不想活了!
女子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她被懸空的阿奇嚇住了,她結巴着叫:你……你這是幹甚麼?
跳樓呀,你跳我也跳,阿奇邊說邊看着她說,我也想死,活着有甚麼意思!
這句話打動了輕生人,女子嗚嗚哭泣道,是呀,活着有甚麼意思呀,我就想死了算了,可……可我怕呀,我真的怕呀!
你不敢跳是不是?阿奇對女子笑了笑,他用商量的口吻說,不然這樣吧,我先往下跳,你等我跳下去再跳?
……
女子完全懵住了,她發不出一點聲音,頭腦一片空白。阿奇突然說道,不然我們一起跳,我喊一、二、三,一起往下跳!
一、二、……
阿奇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滑稽,他好像正陪孩子玩,當他數到「三」的時候,身子真的往下一擺滑了下去,女子發出一聲驚叫,阿奇的手還抓住欄杆,身子在樓沿外晃盪着。阿奇邊晃盪身體邊掙扎着,那女子在他旁邊哭着大叫,嗚嗚嗚,抓住呀!你抓住呀!!
就在這時候,兩個警察飛掠而出,一左一右貼近那女子,一個攔腰把女子抱住,一個攥住女子的手,不費多少力氣,就把她救了下來。
人群裡發出一陣歡呼,圍觀的人大聲地鼓掌起來。

5
T字路口的人群開始散去,停在街上的車子也開始挪動,紅綠燈又恢復了功能,人們一邊議論着,一邊消失在這座城市裡。
女子被媽媽攙扶着離開現場。電視台的記者想採訪阿奇,阿奇迅速地從旁邊逃離,他鑽進車子,用低沉的聲音說,快開,趕快離開這裡!
我開着車笑着說,你當了一回英雄,了不起呀!
快開,我們到暖香苑茶樓去歇歇。阿奇不停地催着我。那個茶樓是我的一個好朋友開的,我帶阿奇去那喝過兩回茶,茶巴的擺設氛圍不錯,我們都喜歡。
我邊開着車,邊思量着該怎麼給阿奇說話……可你知道,大家怎麼議論你嗎?
阿奇還是沒有做聲,他點上香煙吸着。
我說,就在剛才呀,整條街道的人,都把你當成蘭子的男朋友。
甚麼?阿奇用陌生的眼光瞄我一下。
他們說,蘭子為情所困,想尋短見,她的男朋友及時趕到巧妙地營救了她。
這是甚麼跟甚麼呀?阿奇說。
這還是好點的說法了,我乾脆把我聽到的都說出來,還有一個版本是:跳樓的女子是酒店的小姐,她愛上一個有婦之夫,他們相約跳樓,男人跳下去了,女子最後不跳了。這年頭呀,女人靠不住呢!
這是甚麼跟甚麼呀?阿奇簡直憤怒起來。
我把車開到暖香苑茶樓。泊了車,我們一同進入大門。
朋友一見阿奇就問,你怎麼啦,臉色這樣差,出甚麼事了?
我說,剛才在路上遇上點麻煩,你快泡茶呀!
喝了好一會兒茶,阿奇才從事故的情緒中出來。他對我們說,那個蘭子才二十一歲,是胖女人家的養女。胖女人夫婦長年在外做生意,家裡只有蘭子和兩個十來歲的男孩子。蘭子在一家商場打工,她要像媽媽那樣照料兩個弟弟。她本來是個很乖的女孩子。
這個跟自殺有關係嗎?我問。
阿奇用手指了一下頭,就是這兒有點傻而已。
蘭子獨立生活,做飯洗衣甚麼都會,可是到了青春期,人又長得俏,追求她的人不少。蘭子談了多次戀愛,沒有談成一個,已經尋死過一回了。
上回也是跳樓呀?我問。
上回是吃安眠藥,整瓶藥都吞下去,幸好發現及時拉去搶救,不然早就沒啦。
失戀也是正常的,為甚麼要尋死呢?朋友問。
阿奇說,那孩子從小沒爹沒媽的,養父母又長年不在家,可能有點心理缺陷。說好點就是一根筋,她談朋友很容易被人騙的,往往還沒談幾天,就跟人家上牀,被人弄大了肚子,又遭受遺棄,最後想不開尋死。
現在的孩子呀,既開放又保守,早戀、網戀、一夜情多啦,如果都去尋死那不成了社會問題……
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議論道。

當天晚上,我和阿奇參加一個朋友喬遷喜宴。
宴席擺在南方國際大酒店,幾十桌人在一個大廳裡,我們沒有認識幾個人,就在窗戶邊坐下來。
有人在隔壁打牌,議論早上T字路口的事故。
他們說話的聲音,剛好被我們聽到了。
一個光頭神秘地說,你們知道今天T字路口事件嗎,那跳樓的女子是某局長的相好,那局長上個月出事了,把她招出來,說受賄的錢在她那裡。
原來是個小三呀,有錢不好好花,跳甚麼樓呀?
光頭說,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局長的老婆找到那個女子,又是打又是罵,女子跳樓的時候,她還在地上跳着罵呢!
有人問,聽說有個男人跳下去。
那個男人嘛,是戴綠帽子的丈夫,光頭用手撓撓沒有頭髮的頭皮,好像那綠帽子戴在他的頭上似的。那男人跳下去,剛好掉在氣墊牀上,撿了條小命。電視台把全部過程都拍下來,今天晚上晚間新聞播出來,我們來得及看電視,來不及看,明天早上看報紙,報紙對這類事情都會報道的。
聽八卦的人一片譁然。間或爆發一陣笑聲。
我和阿奇對視了一下,阿奇慢慢地站起來。我們離開了窗戶邊,悄悄退到外面去。
阿奇說,我得回家去。
我說,這麼早回去幹嘛?你不想在這裡,我們到街上吃。你不是答應陪我練夜車嗎?
阿奇打開車門,鑽了進去,他發動車子探頭說,今晚不練夜車了,你回去吧,我得回家看電視。如果他們亂播,我告他們去!他媽的,包括明天的報紙!
阿奇把車開得飛猛,車子離開的時候,留下一屁股煙幕……

​黃明安,福建省莆田市人。從事散文小說寫作多年,作品被《讀者》《文藝 報》《新民晚報》,台灣《中華日報》《福建文學》《福建日報》《福建文藝 60年選》等刊載。長篇小說《湖耿灣》獲第七屆福建省百花文藝獎二等獎,散 文集《默想與溫柔》獲第十八屆福建省優秀文學獎三等獎。現為湄洲日報社副總編輯,《油畫》雜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