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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淑鈿 : 師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5月號總第401期

子欄目:陳炳良教授紀念專輯

作者名:吳淑鈿

去年十二月中,給老師寫好的聖誕卡放在桌上,打算次日寄出,突然傳來他謝世的消息,感傷甚深。

陳炳良教授是我在港大的老師。他是我兩篇學位論文的指導老師。人生一路走來,從沒有想像過會在大學畢業又工作多年後,有機會回到學院搞學問做研究,更沒想到會走上一條學術路。茫昧之中,似冥冥自有安排,而一切的緣起,皆因老師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老師出現在小城,是因為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澳門東亞大學的公開學院請了一批香港的大學老師,每逢週日來給校外課程的學生上課。小山上的週末或週日,有時挺熱鬧,穿梭往還的,盡是一時學界名師,多數來自港大。我那時任教預科學院,只是無名小輩,凡有聚會,只有聽的份兒,但卻聽進一個新世界;又因學科的關係,和老師相見機會較多,有時不免向他討教,一天他忽然提起,不如來港大讀碩士?就這樣,我跑上陌生的薄扶林去,在那裡兼讀哲學碩士課程,開展隨後一段漫長的學習歲月。多年之後,又因老師的鼓勵和提攜,曲曲折折地,在大學教起書來。人生下半場的良好際遇,都來自一份厚厚的師緣。

師緣是成串的,並不單薄。1985年的夏天,老師讓我「遊學」薄扶林一年,先自己讀點書,也見識一下世面。我就像鄉里出城,隨他遊走在陸佑堂和馮平山圖書館的通道間,也漸漸認識了那時隨他修讀博士或碩士課程的幾位同門。第一天便在他的辦公室遇到李仕芬,下山時又在西閘附近見到陳國球。他們都是比我年輕的師姐和師兄,也是後來幫我最多的同門。隨後陸續認識新婚的程雲峰和蘇彩英,還有劉燕萍。印象中,那幾年就我們幾個常常和老師聚在一起,每次來港,總在晚飯中相見,飯後再飲咖啡去,夜闌始散。而飲食之間,我又聽進另一新世界。幾位同門都是港大中文系本科出身,是那時學界的尖子,敏銳聰明,努力不懈,自得自信,見識自然比我多了;飯間除了論文,即使笑談黌宮軼事,也大有學問,且趣味無窮。偶然我們也會在飯局中見到一些前輩教授,如李田意教授。我慢慢地覺察到,這該也是老師讓我見識的其中一種世面了。

1986年註冊入學後,學習便入正題。那時在港大兼讀,無論學習或行政規範,都沒有任何體制上的牽絆,十分自由和寬鬆。這是其後我長期在大學工作的經驗中偶然回顧的感受,且深自慶幸;年中從無甚麼成果、報告或進度之類的限令,讓學生自動自覺,安靜地完成論文。一干手續都簡單易行。行政人員總親切友善。想挑個心水儲物箱,可愛的職員會讓你先去視察一番,再把有那編號的鎖匙讓你用抽獎的方式拿到手。馮平山圖書館的職員更是樂意助人,基本沒有釘子可碰。老師對我們也很放心,不會像我自己後來帶研究生般動輒焦躁。那時他常建議我看一些西方文學理論的書,說可嘗試用來解釋中國古典詩歌。猶記得花了整個夏天坐在圖書館去「悟」一本《記號詩學》的惆悵與痛苦。雖說後來博士論文的寫作還是回歸到傳統研究方法去,但書一定不會白讀,俄國形式主義、新批評以至結構主義或讀者理論等都讓我此後讀文學作品時有了新的角度和視野,不再只由知人論世切入作品去建構閱讀意義,無論研究或教學都會用得着所學,總是值得。我是在台灣師大唸的本科,沒有做研究的訓練根柢,不懂寫嚴謹的學術論文,初時簡直混亂一片,不知頭緒,老師的妙着是派師兄過大海來給我指導;時過而後學,勤苦而難成;我一直感恩於這些同門的扶持。當然,老師的包容是最重要的,「繼續」是他恆常的鼓勵。這讓我即使在攀爬前行中遇到無數困阻,也從來沒有很大的挫敗感,多數時候都是愉快的。所以今天我們的研究生面對種種包括體制上的龐大壓力,實在深感同情,當然,也無能為力。世界變了。世界因為電腦發達而變出無數監管渠道來。這只是禍福相倚的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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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電腦未普及,一切靠手作。難忘那些年週六週日在馮平山圖書館找資料的靜好歲月。放着藏書卡的小抽屜,一個一個的開着關着;一本一本透着書香的古籍,捧着翻着;一張一張空白的卡片,抄着又疊着。忙了半天,精神萎靡,伏在書桌上想喘口氣,不多時便往往被睡魔徵召,然後老師一人,殺上「拉記」尋諸生來也,在桌旁輕輕一拍:起來,午飯去!我和三兩同門便快樂地隨他下山吃飯去了。三年過去,戰戰兢兢地交出了碩士論文,老師又淡淡的說「繼續」。就這樣,我追隨老師,前前後後「繼續」了十年。當初很多香港人以為我懂的東西,我其實都不懂,而漫長歲月過去,我的確見識過不少世面,也懂了一點點。
有緣是師生。因研究學問而結上的師徒之誼,最初有着教與學、啟與悟、施與受的明確角色關係,追隨老師有年之後,一篇學位論文能造就學生的,可以是超越性的具生命價值的種種體悟與思考。這是我在老師多年指導下學習的得着,也感恩老師一直讓我在人生路上有再出發的能量。

老師平易隨和,從不疾言厲色,事實他說話不多,學貫中西,整天埋首書堆,撰作不絕。他在陸佑堂的辦公室,書山處處,亂成一氣。有一年,我放了一個小盆栽在他的書架上,說是添點綠意。一個夏天過去,暑假後他自美國回來,雖缺水數月,那虎尾蘭竟然仍能挺着一身深綠,正是室雅何妨亂,書香氣自華。

老師由港大到嶺南,榮休返美後,不久便傳來染上頑疾的消息,輾轉多年,終於在去年的冬天過去了,帶着我們無盡的感謝和思念。



吳淑鈿,澳門出生及長大。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榮譽教授。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碩士及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