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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榮 , 關天林 : 馳入幻境 ——專訪關天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5月號總第401期

子欄目:真情對話

作者名:李浩榮 , 關天林

○:李浩榮 □:關天林


○:讀《本體夜涼如水》及《空氣辛勞》,我最愛您寫親情的詩,例如〈二十年後的一夜,致母親〉、〈海灣〉及〈背靠白千層〉,而〈樂園〉、〈舊相〉等早期的詩也透露了您對成長的思考,能談一談您的成長背景嗎?

□:爺爺在新界養豬,爸爸在屯門教小學,我自小便在新界的鄉郊長大,土地空曠,望山見林,童年時住在屯門藍地,初小搬到元朗,直至最近才到市區居住。在新界西北,見到大片的樹林、魚塘,近年加緊收地,建樓起屋,中間間雜荒地、棕地、廢車場。來往於繁鬧與鄉郊,對我的衝擊十分巨大,我在《本體夜涼如水》後記提到香港鄉野突顯了人的貪婪,土地的割據,環境的污染,人與自然的角力,蛇、蛙、野狗被撞死的畫面,至今我仍歷歷在目。搬離鄉郊前,新界發生了一系列的保育事件,每次我由市區乘小巴回家,總會經過菜園村,抗爭落幕,承建商加速圍封土地,架棚搭竹,好像想消滅過往一切的痕迹。第一本詩集出版時,我藉以反思自己以往的生活方式。
二十年前,也是這樣  
在你懷裡縮小,冰冷

你說了一個故事,說我到遠方流浪

有人給我新鮮的牛奶,給我文字(〈二十年後的一夜,致母親〉)

2012年至2016年,我在上海復旦大學讀博士,每學期留在上海三、四個月,暑假、寒假才回香港。〈二十年後的一夜,致母親〉寫於我在上海攻讀博士的寒冬,一個人窩在宿舍看書,那是馬克吐溫的故事,流浪的少年與黑人同伴在河上的濃霧中散失,忽然想跟母親細訴,也好整理思緒。


○:也請您談談學習新詩的經歷。

□:在中文大學讀本科,我上危令敦老師的新詩課,教授新詩的歷史發展,各家的特色皆有兼及,黃念欣老師的香港文學課也有教新詩。其實在之前,我已在圖書館偶然讀到王良和、鍾國強、顧城、北島的詩集,對初學詩者而言,北島新詩的意象運用和跳躍寫法,是極具啟發的,至於王良和、鍾國強的寫法,貼近生活,令我覺悟瑣細的事物,原來也可以咀嚼出深度。本科的畢業論文,我研究鍾國強,碩士論文,我研究陳滅,都是關於新詩。陳滅對我的影響,在於其辯證思維,消逝的事物才是最恆久的,晦暗的事物才最值得我們留意。後來,我有志攻讀博士,讀到上海復旦大學郜元寶教授寫的《魯迅六講》,便聯絡他,找了他做我的導師。我繼續研究新詩,但焦點是四九年以前,新詩草創,前景宏闊,但仍背負着古典的包袱,與舊詩欲斷難斷。我翻尋各家的文本,努力從中整理出新詩在傳統與西方之中掙扎的痕迹。慢慢地,我發現新詩的「節奏形式」軌迹,有點不同於音樂性或韻律美,我的研究介乎風格學與形式分析之間,顯示各家詩人的風貌與流派間的張力。新詩草創的首三十年,由於時局混亂,詩人缺乏探索的機會,寫作的意念有很多幼稚的地方,但仍然為我們播下種子,他們決心走一條新的道路,相對於四九年後,首三十年風格多元,極具活力,值得我們回顧與反思。

○:談起詩歌的節奏,我覺得《本體夜涼如水》比《空氣辛勞》更為柔麗,《空氣辛勞》不少詩作故意用上一字音尺,顯得奇崛瘦硬,您能談一談嗎?剛才您還提到北島,《空氣辛勞》不少新詩的意象跳躍極大,主題較為隱晦,與北島中後期的風格極似,您處理意象的原則是甚麼?

□:《本體夜涼如水》寫了八、九年,出版後,我自覺那種流麗的風格幾近定型,想尋求改變,追求更精煉、更準確的表達,盼以極少的內容表達更大的思想。

《空氣辛勞》中,我想追蹤生命的感聽,追溯想像的軌迹,而不再處理甚麼的主題。我着重意象能走得多遠,途中會衍生出甚麼樣的東西,這些意象最終能否走回來,這都是我寫詩時的思考。我無意令新詩變得晦澀,只是嘗試走一條新的道路。寫詩的方法很多,一般而言,詩人多對外界的景物較為敏感,從而聯想過往生活的片段,整合成詩,這是我過往寫詩的方法。現在,我則想,或可以把最近生活的想像,串連起來,或對閱讀而來的感受,作出回應,或最近讀了一首好詩,刺激我模仿。很多時候,寫作的人想改變風格,但缺乏契機,而在上海讀博士,正正給了我這樣的機會。那段時間,我讀了很多外語詩,眼界開闊了,認識寫詩有許多的方法,不一定要被外在的景物牽着走,或歸納出主旨來,詩,自有其潛能。


○:您的詩集不乏的古典元素,例如〈爻〉觸及《易經》,〈欄〉取法周邦彥,〈草地的主人〉像極陶淵明的《歸園田居》,能談談您學習古典文學的歷程嗎?在句法上,您的新詩也融入文言句法,例如〈聚義〉「唯恐怒不沉」,〈有美人〉「廟祝占之曰,善」,讀來有點周夢蝶的色彩,能談談這種句法的運用嗎?


□:中學時,我讀了不少舊詩詞,培養出對古典的興趣。初學寫作,不免模仿,尤其舊詩詞的精煉,對我極為吸引。雖然舊詩詞受格律所規範,但依然無礙詩家煥發神采。喜歡傳統的作家,一定不滿足於重複,而是想方設法更新。至於以文言的句法入詩,擺得恰當,無疑有助於詩句的轉折,和語氣的掌控,令到詩句更加精妙。當然,一般而言,我們都會以白話去寫新詩,但既然新詩是要打破所有的限制,那麼,偶爾以文言入詩亦無不可,不同的詩人,有不同的特色,正如有些詩人喜歡引用西洋的典故。周夢蝶詩如其人,亦如他瘦硬的書法,我讀他的新詩,可以讀出他的心境,風骨盡見,是我所嚮往的。

○:另一方面,您也不避以俗字俚語入詩,如〈空氣辛勞〉中一個「挑」字,音類粗言,在《空氣辛勞》中,您用字比第一本詩集更大膽,語調上,有點蔡炎培和管管的色彩,能請您談一談嗎?

□:寫《空氣辛勞》時,我雖遠在上海,但仍然關心香港的時局,所以寫詩時,不自覺會流露出心中的憂憤,作出強硬的回應。當然,這樣寫不只是情緒的宣洩,也是結構的鋪排,「挑」字置於詩中分行的位置,也是故意利用新詩分行的特性。新詩寫至哪裡分行,考量的是語言的力度、內容的寄意、或能否帶出特別的含意。

公民廣場空洞,大道掩藏的投票站,振振有辭便神聖,但沒有
多少人做得到,站出來,挑一個地點,證明裂縫巨大的意義。

(〈空氣辛勞〉)

〈空氣辛勞〉聚焦於一個「挑」字,是有感於雨傘運動時,社會撕裂,好像凸起了一顆的沙子,感覺突兀,我就故意製造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而長期讀着柔和的新詩,偶爾看一兩首蔡炎培的,也是教人興奮的。蔡炎培童心未泯,他的新詩對事物和語言始終保持着開放的態度,往往在收結處,處理得十分精彩,不是放而不回。蔡炎培的新詩好像一齣戲劇,同時有許多把聲音在一首詩中出現,我想,蔡炎培是大情大性之人,這些聲音都是自然匯集於他的腦海之中的。談起管管,我認識不深,印象中他的新詩也不容易解讀,遣詞造句的功力非凡,極盡語言遊戲之能事,文字搓來揉去,不刻意追求主題,卻能在語言節奏中,找到更大遊弋的空間。

○:您詩中提到的作曲家安奈斯可、AlexanderScriabin,都以創作幻想性的樂曲馳名,能談談您對這類音樂的愛好嗎?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把音樂當成一種媒介,能把我帶去很遠的地方。有一次,我更把挪威作曲家凱特爾.畢卓斯坦Ketil Bjørnstad的音樂作品River VIII、XI、II、IV,改寫成同題的詩作,當時而言,算是實驗。

那些統統向鐮刀收攏過去的風。

光滑的掌伸過去粗糙。

瀕臨自足邊界的天然氣站在收集甚麼,你問我。

(〈River XI〉)

這組詩並不是聽音樂時有感而發,而是聽完以後,我把聽音樂的經驗寫出來。我不追求古典音樂的鏗鏘,而追求一種純粹、豐富、自由的音樂,音樂沒有語言,不需要一步步地走,不需要與聽眾達成共識,而能一下子就把人帶至遙遠的境域。這是一種神秘的經驗。

○:您的新詩有許多疾病的書寫,如「皮膚病」、「瘀傷」、「病人」、「病君」、「爛腳」等字眼,這是一種社會的病態還是心靈的創傷呢?

□:自小多病,經常咳嗽,寫《本體夜涼如水》的那段日子,有濕疹問題,總之我從小就特別留意身體的狀況,甚至呼吸和心跳。我喜歡把事物身體化,但不是簡單的擬人化,而是賦予軀殼,更接近生命,加強我與物之間的聯繫。

雲在進進出出

病人不一定是白的

身體檢查沒有恥辱可言

雲渾身都是私處

(〈雲在進進出出〉)

〈雲在進進出出〉寫於我到復旦大學後的半年,在圖書館讀書讀倦了,望出窗外,看見這景象,便醞釀出一系列的意象來。那是剛在新環境安定,寫詩的情緒特別濃厚,想走一條新的路子,好像在入口處徘徊進出。香港的新詩,有也斯開創的傳統,喜歡冷靜觀察,眼光雖然平等,但與事物的關係較為抽離。我愈來愈不喜歡太過抽離的新詩,反而更傾向在事物之中「進進出出」。

○:「愛慾」也是您詩中經常寫及的主題,例如〈海浪〉、〈我好像只是另一個容器〉,在溫存安慰過後,呈現的就是破碎與懷疑,能談談您對愛慾的思考嗎?

□:愛情跟愛慾不一樣,愛情難以思考,人要不在外面,要不在裡面。愛情太過抽象,當我們談論愛情的時候,往往會迷失了方向。

那些交換溫暖的程序

與模糊的暗夜

低隱地揭露如一灘霧影

若欄柵的鏽迹

從接合處得到了證明

一個你。疊加一個我

將冷靜推向最後的疑點

(〈海浪〉)

反而,我更多地思考愛慾的牽掛,這是愛情當中的一種狀態。〈海浪〉寫人的佔有與依賴,也許,我們只能抓得住愛情的某一點去書寫。寫作,本身就是一種姿態,把人的思考記錄下來,無論是寫字或打字,從中我均能感到一種具體的動作,能把思考具體地呈現出來。


○:「雪山」、「草原」、「海底」等常在您詩中出現的景色,絕非香港所能見,那是您旅行的經驗還是幻想的世界呢?另外,您的新詩也常寫及太空天體,能談談這方面的興趣嗎?

□:自小我便對太空充滿興趣,小時候,捧着《十萬個為甚麼》讀得不亦樂乎。

在五色海埡口

雪晴時

我等着風變狹

或與小行星尺寸的山河 

一直一直

相看下去

(〈小聚〉)

科幻小說我反而讀得不太多,對外星人亦不感興趣,我關心的是人與宇宙的關係,每當想起星體之間相隔多少億光年,就不禁由衷讚嘆。很多時候,我不是專門寫太空,而是不自覺地便用上太空星體的意象,因為那是自己經常遐想的世界。讀博士時,我曾到四川,那裡的雪山、草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當然,未去四川前,我已從媒體看過不少這方面的資訊,而旅行,就讓我親身印證這些風光的浩瀚。我喜歡經驗的改造,而非單純的風景描寫,土壤有了,而我能在土壤上創造些甚麼,那才是自己的本事。

(李浩榮訪問及整理)



李浩榮,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畢業,現職中學教師。曾獲青年文學獎新詩組冠軍、城大文學獎散文組冠軍、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第二名、大學文學獎新詩組亞軍等。

關天林,1984年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上海復旦大學博士,曾任教於專上院校,現職《字花》編輯及寫作班導師。詩作曾獲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著有詩集《本體夜涼如水》、《空氣辛勞》,前者獲第十三屆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