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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麗琴 : 淺深聚散,自成高格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5月號總第401期

子欄目:特約書評

作者名:曾麗琴

朵拉是馬來西來知名作家、畫家,文學創作兼擅微型小說與散文。朵拉的創作十分勤奮,執筆以來,已著有《人行道上的鏡子》《那日有霧》《自由的紅舞鞋》《小說吃,情意茶》《自說自話》《一朵花的修行》《秋紅柿》《淺深聚散且聽香》等五十部微型小說集、散文集。這本由花城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的《淺深聚散且聽香》是朵拉最新的散文集,其中多是近兩三年來她應邀赴中國各地采風、參加學術會議或其他活動的所見、所思、所聞、所感。
朵拉這本散文集,足迹所至,有漳州、廈門、莆田、邵武、中牟、鄴城、哈爾濱、九份、泰南等地,看上去總是行程滿滿,腳步匆匆,但十分難得的是,她並不是去渲染生活的緊張與壓力,反而倍加珍惜一時一刻的悠閒和自在,由之領悟到生活的真諦,並從另一個側面批評了現代社會快速發展帶來的負面效應。

在這本散文集中,朵拉多次寫到喝茶,〈一個人的茶〉〈到漳州老街喝茶〉〈在水邊喝茶〉〈茶與心的對話〉〈茶之必要〉直接寫喝茶,而〈古琴之夜〉〈水仙花開〉〈百花村裡尋水仙〉中也寫到了喝茶。茶,同咖啡、酒不一樣。大約咖啡與酒都要濃郁,濃郁之咖啡催生藝術,濃郁之酒使人迷狂。茶則要清淡,清淡之茶讓人生悠遠,境界開闊,從而放下、釋然。在這物質豐盛到甚至成為人們負擔的時代,最是需要茶的清淡來沖解。而這,正是朵拉這本散文集中多次寫喝茶的原因。她說,喝茶,「清淡才是真味」(〈在水邊喝茶〉,「茶的味道清淡,卻可以清心」(〈茶之必要〉)。因此,她十分反對如日本茶道般繁瑣的泡茶儀式,因為那已失去了喝茶的本意。正如茶要清淡一樣,喝茶要簡單,這樣才能獲得時間的從容與生命的悠閒:「喝茶,喝的其實是悠閒的從容和心情」(〈茶之必要〉)、「不再苦苦追究茶的名,不再表演般地去做泡茶的儀式,就是簡簡單單地泡茶、喝茶」(〈茶之必要〉)、「不管甚麼顏色的茶,不理甚麼味道的茶,凡是可以讓你喝到就是為了喝茶而喝茶的一顆單純的心,生出一種閒適的感覺,從茶水中獲得悠閒的心情,那就是好茶」(〈一個的茶〉)。朵拉更從喝茶中領悟人生:「喝茶追尋的是閒逸淡泊和寧靜」(〈一個人的茶〉)、「茶會要我們學喝茶,喝茶的同時要我們思考,人生應該如雲如水,讓過去的過去,讓現在的現在,讓未來的未來。都不執意,都不執著」(〈茶與心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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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質的極速發達,商業的高度發展,幾十年前現代主義者批評的物對人的壓迫依然存在,甚至於愈演愈烈,在當代社會,我們更需要的是剝離與減緩,是減法而不是加法,因此,也如讚賞茶清淡才是真味一樣,朵拉認為:「繁複固然有重疊層次的豐富美,『簡單才最美』果然是王道」(〈咖啡傳奇〉)。正是持着這一理念,朵拉特別欣賞那些緩慢幽靜的空間。在這本散文集中,朵拉也多次寫到福建漳州這一小城。這個小城之所以吸引她正是因為它慢悠悠的生活。她形容漳州老街:「浮遊着一派恬靜、紓緩、閒適、慵懶的喝茶氣氛」,激賞漳州「生活上的一切極簡單樸素,不需要多餘的花飾」、「用心生活,過自己的慢悠悠閒適日子」(〈到漳州老街喝茶〉),她期盼漳州純樸美好的雲水謠不受商業的污染:「就像它的天空和流水,不受污染,永遠保有簡單純樸,美麗乾淨」(〈古榕下流水邊聽香〉。她也十分欣賞泰南勿洞的慢生活,並且大聲宣稱要再到泰國南部旅遊(〈泰南慢遊〉),她更從棉蘭夏夢詩島人的笑容中感受到物質豐富不代表滿足和滿意:「他們在物質上窮困艱難,可幸福和快樂指數都比我們還要更高」(〈詩之島〉),她更難以忘懷那沒受商業倫理綁架的湄公小鎮,在這個佛國小鎮中:「樸素的生活使得人們臉上的微笑永恆」(〈扯下陽傘的市場〉)。當然,她也為九份惋惜,因為它「最終遺失了它最寶貴最迷人的幽靜和緩慢」(〈九份訪舊〉)。

追求慢生活,不認為物質的富足可以替代幸福,這種觀念透露了朵拉對現代性直線時間的懷疑。現代性直線時間指向唯一的路徑與唯一的終點,為了完成這條路徑並到達終點往往丟掉了行走的悠閒與樂趣,而這個終點存在的可能性又實在令人生疑。朵拉並沒有在這本散文集中直接討論這個問題,但在多篇散文中她都傳達了與現代性直線時間不同的觀念,即不刻意追求,接受因緣際遇的偶然性並享受它。當媧皇閣近在咫尺卻不能到達,她十分惆悵,但馬上又釋然了,因為:「人生往往如此,嚮往的、喜歡的、幻想的都不一定會實現」(〈山和水的記憶〉)。總是與嚮往的水仙花失之交臂,她開導自己:「人和人的相遇,人和物的相遇,所有的相遇都要靠緣分俱足才得如願以償」(〈水仙花開〉)。終於在迪化街找到了「讀人館」,卻不料當時不開館,她也不沮喪,而是:「步履照樣閒閒,回頭走到大稻埕戲苑對面,上去一間二樓咖啡館,喝了一杯很好的黑咖啡」(〈迪化街尋人不遇〉)。無論是行走的路上還是人生路上,各處都有風景,不同的天氣也有不同的美,答案並非唯一:「雨有雨的秀,晴有晴的美,帶着秀美的心情,每天都是好天」(〈閒適平和行〉)。正是明白時間的曲折盤繞與不定向性,朵拉的心變得極為通透。事實上,朵拉深受佛教迴圈時間的影響,她特別欣賞「『聽鳥說甚,問花笑誰』的閒適、安寧、與世無爭」的禪意境界(〈夏日中牟〉),她並自我告白自己的繪畫是「以入世之心畫出世之意」(〈花開見喜〉)。

論者曾討論過朵拉散文的筆法,如陸士清認為朵拉的旅遊散文是「心靈的出走」,行到哪兒寫到哪兒,因此,有「筆散」的特點(1),劉克定十分讚賞她語言的魅力,認為她的文筆嫺熟、細膩、生動(2)。的確,朵拉散文的語言與結構有她十分獨特的特徵。她的文筆,無論描寫還是敘述都既跳脫,又不完全虛幻,帶着點煙火氣,卻又超拔不落俗套。在〈山與水的記憶〉裡,很多人都寫爛的湖光山色,在她的筆下幻化出了新的意境:「停駐在湖邊的觀景台上才一抬頭,發現眾人佇在群山疊翠、流水環繞的山水畫卷裡,再一低頭,水中倒影猶如幻象,毫不現實卻在現實中出現,空氣中的水氣氤氳出濕潤空蒙的旖旎風光,在疑幻似真的光影裡作家們瞬間轉型為攝影家。」她寫三角梅,寫出了它的生命力,卻又不讓人覺得這種力的堅硬與沉重:「花兒那麼小,那麼薄,出現時枝連葉,葉連花,花連枝,有時鋪天蓋地,有時此起彼伏,有時壯闊浩蕩,總是密密麻麻,遍地欲燃,叫人看見春天的勃勃生機」(〈花影廈門〉)。木棉花平常的一落,她寫得既有動感又別具深意:「突然一朵紅木棉花掉在地上,不是一瓣一瓣飄落地凋萎,就一整朵,啪的一聲,離開樹枝墜了下來,我低頭拍一張照片。這紅花,選擇在梵天禪寺門口,在這時間落在我腳下,分明是在向愚鈍的我說法」(〈同安花事〉);水邊的石頭不語,卻是最為深情:「我站在水邊,跟圓潤的石頭說再見,下午四點多,石頭上的影子變得更長了,石頭不言語,邊上的桂花樹,葉子被風吹得颯颯響,是在與我道別嗎?明年桂花開的時候,我一定再來,來喝有桂花味道的中國茶」(〈在水邊喝茶〉)。


朵拉旅遊散文的結構可以說是較好地詮釋了散文「形散神不散」的特點。她的行文,從不刻板僵化,而是十分靈活。有時是開頭開得突然,看似與文題無關,但寫着寫着,就來到了主題上。在行文過程當中,她更常常生發開去,隨寫隨引歷史典故、詩詞諺語,隨寫隨敘周邊之景、切身記憶,因為生發得開,有時又引申得遠,看着堪堪似已離題,但最後她總能拉起那條若有若無的線,並點題結尾。在這本散文集中,〈在水邊喝茶〉最能體現朵拉這種散文結構。這篇散文要說的是喝茶,開頭卻從觀水看石寫起,水石與景寫了長長的四段才寫到喝茶。而喝茶亦不平白直敘,寫了一段喝茶之後又從大片玻璃窗望到喜鵲與白面水雞,於是由此寫到中國喜鵲之畫、喜鵲之詩、白面水雞與她的切身故事。回過頭來後再寫了一段喝茶,卻又隨之想到另一地好客的一位茶聽眾,兩大長段之後再回到眼前之茶已是行將收尾,最後照應開頭寫的水石並點題茶之意與茶之情。


〈天一總局的回憶〉與〈荔枝紅城〉也堪為這種散文結構的範例。〈天一總局的回憶〉之回憶有二:一是關於「我」中學同學的回憶,這是現實之憶;二是中國第一家民間國際郵局的「回憶」,這是歷史之憶。朵拉由中學同學之憶寫到歷史之憶,這兩種回憶又有各自的延展之筆,最後兩種回憶連接到了一起,「來到今天電子科技時代的人,再也不需要批館和銀信局了。我想回去以後給伊絲特吳打電話,告訴她,這麼多年過去,我終於知道她家從前做甚麼事業,而且真的是很有錢。」〈荔枝紅城〉是寫欽州?寫齊白石?還是寫荔枝?在朵拉閒散的筆墨之下三者真是難以分割,而事實上,欽州與荔枝與齊白石亦難以分割。當然,重要的也不是分割清楚這些概念,而是我們知道有那麼一個盛產荔枝的和諧之州欽州,有那麼一個喜歡吃荔枝並畫荔枝的中國藝術大師齊白石。其餘若〈聽香〉〈番仔來看番仔樓〉〈相遇藝術家的城市〉等亦是此中佳作。


朵拉擅畫中國畫,中國畫與西方畫的最大區別在「似」的不同追求與透視的不同方法。中國畫追求神似,用散點透視;西方畫追求形似,用焦點透視。這其中牽涉到中西時間觀的不同。顯然,無論在內容上還是手法上朵拉都深受國畫/中式時間觀的影響,也因此,她的散文,隨手寫來,雖高低不同,然各處皆有風景可觀,就如她在卷首語中所述:「淺深聚散之間自成高格。

【註】:

(1) 陸士清:〈旅遊是心靈的出走:朵拉的旅遊觀念及創作〉,見袁勇麟編:〈朵拉研究資料〉,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11月版,頁372

(2) 劉克定:〈我讀朵拉的散文〉,見袁勇麟編:〈朵拉研究資料〉,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11月版,頁404~405。



曾麗琴(1975∼),女,福建漳州人,文學博士,漳州城市職業學院教授,漳州市作協副主席。主要從事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