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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雪 : 丹青有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5月號總第401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秦嶺雪

1 純粹的畫家

作人兄與我同齡,小學同窗。家學淵源、天姿穎發。手指靈巧、使轉由心,有異於常人者。美術科為全校之冠。上初中時,水彩數件由國家選送歐洲展覽,古城一時傳為美談,而其父之相如畫室觀者雲集。因有剪報懸於室中也。父胡邁先生,新加坡歸僑,以畫炭像為業,與豐子愷先生有舊。其人着西裝而唱小曲,好美食美酒,講求生活質素,吾輩視為超前者也。
得益於父親的引領,作人兄十三四歲就能畫炭像應市,漸漸有出藍之譽。近鐘樓的畫室常有愛好者駐足而觀。

入浙美附中、廣州美院,進入福建人民出版社,這是後話。

文革中,我們重逢於泉州。胡邁先生老了,作人兄坐鎮相如,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擔。

斯時,熱門製作是繪製毛澤東像。因為家傳及專業,作人兄所繪勝人一籌,快而好。周圍聚集了好些同行,業務一忙就採用流水作業。作人兄畫頭部五官,下手製背景及服裝。後來他遠走閩西北,所畫數以百計。

雖然以此技藝謀生,作人兄對油畫藝術仍有濃厚興趣。記得他曾為我繪製肖像。頭髮蓬鬆、圍巾飛揚,頗有文藝青年氣息。又曾臨摹俄國畫家列維坦的風景相贈。

大約是八十年代,他來香港。畫行貨為生。成為此行翹楚。精細的功夫、準確的色彩迄今仍為行內稱道。但他對油畫創作仍未能忘情。閩南勞動婦女成為他的主角。其成果見之於《胡作人油畫集》。
為此,他深入研究閩南古建築、婦女服裝、頭飾、髮型,走訪專家、實地考察,做了詳細筆錄。
他是認真的。他遵循現實主義,當然,也有理想的騰飛、未來的憧憬。
認識作人兄數十載。談得最多的,青年時代是西方、俄國、蘇聯的油畫。近廿年則是關於他自己的創作。既旡杯酒言歡,風花雪月,亦乏閒言碎語、憤世嫉俗。

他是寡言的。包括最委屈的事也未曾言說。

只一句話,你應該瞭解,你不會相信!

純粹的畫家

畫家的純粹

這就是溫陵胡作人先生。

丁酉冬日謹以此悼念作人兄。

於地鐵環繞之中、手機之上。

12月13日午後


2 悠然、鏗然……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冷雨絲絲。此時讀理融的畫,淡淡的藍,柔柔的筆,薄薄的霧,微微的光……

眉眼盈盈

楊柳堆煙

真想吟一闋王觀的〈卜算子〉:「……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春天,凌波微步之時,只是一種朦朧的視覺,甚至是一種感覺。光和色亦如是。

當理融將她女性的柔情和愛施於靜物、施於人體、施於風景,你讀到的只是她溫柔美麗的目光。傳統油畫的堅實、明晰、冷漠都讓位於充滿愛意的柔弱的心。

有人批評莫奈的用色缺乏科學根據,只憑瞬間的感覺在畫板上調色。理融並不局限於印象派,但許多時候也是憑感覺畫畫。因此,她筆下的人體、靜物都不是客觀的描摹,而是有濃濃的感情的投入,甚至有聯想有發揮。面對一位模特兒,可以先來一張素描,肌理分明;再來一張水墨,逸筆草草,以形寫神;爾後才是塗抹刮描、敷寫、滴灑,以各種油畫的傳統技法,以無比豐富的藝術語言進入主題。沒有人可以懷疑油畫的飽滿、富贍。也許正是這一點吸引着這位美女畫家二三十年來在漫漫長路不倦探索。

理融又喜歡中國的水墨畫,吳昌碩、黃賓虹,特別是龔賢。清水淡墨,疏影橫斜,瀟散雅逸,不食人間煙火。有一個時期甚至專注於此,也頗有幾張佳作,這種取向很自然地融入她的油畫創作。
比如構圖,不僅正方、長條、橫幅兼而有之;比如留白,窗外渺遠天空,山前依依流水,似有若無,以十分簡練的筆觸營造一種氛圍,進入中國畫所追求

的意境;比如用色,捨棄強烈的色塊,冷中有暖,溫柔敦厚;更重要的是用筆。畫樹枝,仿若用毛筆一筆筆撇出,有力度,有濃淡。速寫人體,窮極肌理而氣脈貫通,渾然一體。我曾在一篇評論文章中說過:「中西畫技法交互運用是美院出身的中國畫家的慣性。」理融自幼喜歡塗塗抹抹,畫美女圖像,設計時裝,以清水紅磚練字。後入廈門大學藝術系並遠赴京華進修,師事名家,接受嚴格的專業訓練,長於素描而又熱愛中國文化,深受傳統國畫藝術以及陶瓷工藝熏陶,於是不免中西並舉,亦中亦西,中西並擅。
但這並不重要。理融並不太考究程式的規範,她看重的是情感和意境。

情感:畫中有我。
意境:淡而有味。
她也學古琴,就在一脈悠然中彈撥出動人心魄的曲調。……

2015年元宵節於香江

3 拚將妙筆寫嬌娃——讀莊嘉禾先生的水墨人物畫

我們,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術愛好者,難忘黃冑和程十發。

斯時,梁斌的長篇小說《紅旗譜》正紅火,發行量超過一百萬冊。而黃胄的插圖春蘭,一夜之間成為我們的珍藏。清秀、質樸、帶着泥土與小花的芬芳,無以倫比!

而在上海,程十發先生的樸拙、雅逸,同樣令我們迷戀。老畫家返古開新,其筆下的少數民族姑娘多次闖入我們的夢境。

久違了,我的偶像!
而當我們在莊嘉禾先生的水墨精品《琴韻》、《閨蜜》、《雅趣》、《競技》面前流連忘返、品味懷舊之時,很自然會萌生一種強烈的感覺……

黃冑回來了,有他的爽勁活潑!
程十發回來了,有他的樸拙雅逸!
同樣來源於生活。

出身於美術專業而又數十載堅持素描、寫生,所積畫稿數以萬計。在莊嘉禾先生,首先是生活的積纍,人物形象的儲存,藝術上的感動、崇拜、借鑒,爾後慢慢釀造成自身的佳製。不是簡單的模仿、師承。

中國人物畫是線描的藝術,以線造型,而線條本身又有深沉的藝術趣味。莊先生的水墨人物近幾年愈見精彩,廣受讚譽,與線條的鍾煉有莫大關連。從遊絲、鐵線、刀頭燕尾、蘭花竹葉以至於種種無可名狀的線條在靈巧的不知疲倦的手中連綿曲折,顫動揮灑。柔和如蠶絲、流暢如雲彩、雄壯如劍戟、緊勁如琴弦,落筆生風、率意活潑,真如蘇東坡所詠嘆:

「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

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篇顧愷之云:

「……迴圈超思,調格逸易,風趨電疾,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

「全神氣」,形象、線條、墨韻渾然一體,這就是莊嘉禾先生的不懈追求。
石濤有言:「山川與予神遇而迹化也。」這也就是中國繪畫,「客觀神」與「主觀神」的統一,莊嘉禾先生畫美女嬌娃當然也不是簡單的造像,它的意韻也絕不限於每幅畫的「主題」。更為動人的應該是畫家憑藉高超的筆墨寄託了自己青春蓬勃,馳騁千里,壯志未酬的情懷。

畫亦通於音樂。莊先生用筆有明顯的節奏感、筆隨心運、輕重緩急、虛實相生、繁而不亂、陰陽互補、由熟而生。熟是嫺熟、準確,生是生澀、樸拙,力避刻板、油滑、孱弱。讀嘉禾先生水墨畫,有天風海濤的磅礴,又有飛揚俏麗的明秀。其線描圓融和暢,精利妍娟。《琴韻》的繽紛花雨,閒適情態;《閨蜜》的姐妹相依,款款私語;《雅趣》的竹林遊賞,呼朋喚侶;《競技》的以靜示動,濃淡相映都令人神往。

在我看來,中國水墨人物畫,造型之外,線條為重。而線條的質感、意味,更是重中之重。

這就是莊嘉禾先生畫作給我的啟示。而那些美女呀,馬呀,花竹呀,似乎都相忘於畫幅之外了。讀莊先生畫,忘其具像,深味筆墨,謂之「會意」。不知

諸君以為然否?

2017年元宵

4 虎爺畫虎

近十年,葉金城先生以畫老虎馳名兩岸四地,其中有一幅被選送馬英九辦公室。

畫史上有戴牛韓馬、吳帶當風、黃家富貴等等美譽。雖尚不聞有葉虎的稱謂,一眾藝友人前人後於葉先生亦徑稱「老虎」。

古畫中常見馬、牛、鶴、羊、兔,少見山君。然公元十一世紀沈括的《夢溪筆談》論畫獸毛,對於畫虎已有深入的探討。十二世紀宣和畫譜著錄畫虎名家,唐有李漸、宋有趙邈齪。其畜獸敘論一篇言畫虎「非馴習之者」,「畫者因取其原野荒寒跳樑奔逸、不就羈縛之狀,以寄筆間豪邁之氣而已」。

寄筆間豪邁之氣,亦葉金城先生畫虎之第一要義。
請看《松風》一軸。朔風凜冽,松濤澎湃,昏慘慘兮霧茫茫,倏忽間,猛虎自右側撲出,矯捷勇猛,勢不可擋,如閃電、如驚雷……

也不全以動態取勝。
《青山依舊在》一軸,獨立危崖,高瞻遠矚,氣勢沉雄。左側,一條白練界破青蒼的山色,雲煙瀰漫,題曰:青山依舊在。是渺遠的歷史?是深沉的感慨?令人浮想聯翩,玩味不盡。人類、人群、民族、個體,飽經劫難,不就這樣走過來?又到了一個驛站,幾度夕陽紅!
勾勒準確,暈染得韻,這原是葉先生的妙技。也不全是傳統。筆者小時候曾到一大戶人家找小夥伴,走過昏暗的大廳,忽見巨幅蒼松猛虎,着實嚇了一跳。這種模式大抵是專家和俗手的樣板,歷數百年而不變。金城君自小學時代即喜丹青,自學自闖,尋師訪友,臨摹古今名作,熟悉各種中西畫法。來港後加入廣告行業,描繪諸多商品,在業界享有盛譽,自然也就會把眼光投向藝術新潮。

《山不厭其高》一軸,甚具形式美,構圖大膽,中取勝。色彩對比強烈而多層次,以國畫兼油畫、版畫之韻致,不能不說是一次成功的嘗試。
猛虎,就其動物屬性而言,既兇猛而又殘暴。《禮記.檀弓》一則早就大聲疾呼「苛政猛於虎」。猛者,暴虐也,置人於死地也。《水滸傳》寫武松打虎,寫林沖誤入白虎堂,渲染虎之殺氣,淋灕盡致矣。明代散文家程敏政之《夜渡兩關記》寫犯虎穴之驚懼,令人心膽俱裂。造型藝術以虎為題材,則威、媚兼美。不專以顯暴述危為能事。媚即人性化,魯迅先生名句「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是也。

金城君筆下,猛虎有一家同樂者,亦有父子情深者。且看《歸家》一軸,夜黑如漆,雪白如晝,漫天飛雪中,小虎步履蹣跚,其父(或其母)細心引領,伸脷欲舔,一種憐愛衝破無邊荒寒,觀賞者不能不深深感動。
錢鍾書先生論藝云:

學與術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者也。

「法天」即西方藝論之描摹自然;「勝天」即潤飾自然,功奪造化,也就是感情投入,主觀戰鬥創造境界;「通天」即天人合一,契合無痕。
猛虎既可畏亦可親,可嬉亦可師。

將猛虎放歸山林,踏遍青山,縱橫林海深谷,同時彰顯了大自然的無限寬闊豐厚。

這就是老虎葉金城。

金城君近十年專注於畫虎。筆下之虎千百成群,其技法嫺熟,動靜各臻其妙,固不待言矣,造型之赫赫生威,斑紋之耀眼生輝,亦毋庸贅言。唯其寄意高遠,深涉世事人情多有出於畫幅之外者,則非尋常畫手可得矣。

宋代詩人陳師道有一趣談――

宣城包鼎每畫虎,掃溉一室,屏人聲,塞門塗牗,穴屋取明,一飲斗酒,脫衣據地,臥起行顧,自視真虎也,複飲斗酒,取筆一揮,意盡而去,不待成也。」(見《後山叢談》)

多次雅集,看金城君畫虎,亦如常人,大約一個小時即完成,未曾見其脫衣據地、臥起行顧。但金城君概言畫虎不畫圈養之乖虎、馴虎,要有野性、血性、豪氣,要敢縱橫天地之間者。清代詩人黃仲則名篇〈圈虎行〉感嘆豢養之虎,壯氣消沮,不智不武,乞食殘餘,形同斑奴。結句云:「舊山同伴倘相逢,笑爾行藏不如鼠。」

美哉,蠻荒之野,百獸之王!

5 苦心、匠心、雄心


畫通於詩,無聲而有象。

始於造型,妙於意境。讀蔡君畫集,每一幅千迴萬轉,粉妝玉琢,黑白掩映之後都提煉出一種意趣,一種巧思,一個詩的題目。

中國畫實質上包涵着中國詩。


數度站在蔡健如的巨作《強音》之前。

很自然,胸中迴盪李太白的名句:「黃河之水天上來――」

很自然,輕聲吟唱起不朽的抗日歌曲《黃河頌》――

你是我們民族的搖籃,

五千年的古國文化,

從你這兒發源,

多少英雄的故事,

從你的周遭扮演!

融匯古今,化為血脈,盡情揮灑,分不清是理是法是情,由遠及近、由朦朧而顯豁,那浩浩巨流,那翻湧不息的浪花……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於山水之間也。
《金山麗水》,深沉、盤鬱、亮麗、蒼茫。
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鬱鬱蒼蒼!
這是蔡健如的典範之作。總結性作品,里程碑式的作品。

永恆的大自然,永恆的祖國山川。

每一個細部都考究。而整體大氣磅礴、雄偉壯麗。

李可染先生有幅名畫――《雨後千山鐵鑄成》。

鐵鑄成。蔡君此件足以當之。

畫論云:「強其骨。」


娟娟修竹,明月嬋娟,

多麼想與君攜手吟風弄月。

就在此刻。

全球水墨五百強。

那清冷的月光似乎照進心裡。

那枝枝葉葉彷彿在月光下醒來。

你想告訴我甚麼?

豐富而有序。陰陽向背,枝葉交映,筆筆都有交代。

錢鍾書先生論蘇軾詩,說東坡善用博喻,彷彿古代車輪戰法,令客觀事物窮形盡相,降伏筆下。

在詩是博喻。在畫是六法,十八描,各種筆法、畫法、黑白對比、色彩烘托,不分中西,都為我所用。

請讀本集蔡君自序。

它告訴你,這件作品是如何完成的。


梅蘭菊竹,四君子也。

所謂謙謙君子,風骨節義,彪炳史冊,屈原、文天祥、陶淵明、林和靖……

然君子亦有情,蔡健如言之。

美哉!《相愛》、《相親》、《相依》、《相偎》。

前無古人,謂之獨創。

因愛而有情有筆,點點滴滴,顧盼生輝。

花枝搖曳,小紅低唱我吹簫……

瘦骨棱棱的漢子就這樣風雅起來。興許是夫子自道?

畫中有我。


山水畫有神性、感性、理性。

今人言之,健如畫有匠心、苦心、雄心。

匠心獨運

苦心孤詣

雄心壯志

秦嶺雪言之。

2017年12月5日晨五時

6
留住你――方遠三讀


約陳方遠教授茶敘,劈頭蓋腦提出一個問題:美術是甚麼?

教授笑了,用很學術的語言回答了我。其中的關鍵字是:色彩和造型、表現和抒懷。

但在我看來,美術就是留住你。

留住美妙的瞬間,留住歷史,留住無比豐富中的單純,留住深重苦難中的溫馨。

彷彿從歷史深處走來,方遠的畫幾乎都有一段令人感嘆欷歔的故事。

《穿越皇后大道西》,兩個還留着辮子的青年人張惶於歷史的煙塵;

《伎樂天.神曲》,一張唐人的豐盈的臉龐,幽幽笛聲從緲遠時空飄來;

《沈園》人去庭空,秋色依舊明亮。池水無言,只留給後人永遠的傷痛;

風雨廊橋,三坊七巷,颯颯秋風,曖曖白雲,綿綿青山……

以斑斕的影像留住山川、歷史、人物,留住民族的文化、留住詩,讓你徘徊嘆賞,尋味追思……

這也就留住了你。


方遠君能飲善歌。

他品嚐酒中那份蘊藉、醇厚,要陳釀。

在紹興,咸亨酒店,大碗喝酒,另有一份狂放。酒罷,訂了十罎,捆載而去。

酒後,常要來一段。吟唱香港作曲家李明先生譜曲的古詩文。

王逸少的〈蘭亭序〉,李益的〈喜見外弟又言別〉,孟浩然的〈過故人莊〉……保留節目則是關漢卿的〈四塊玉.閒適〉。其詞曰:

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飢時餐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臥,日月長,天地闊,閒快活!

故作狂放的無奈,英雄失落的憤懣!聲聲掩抑,動人心魄。而最後一句,「閒快活」三字竟從肺腑中發出,突放高音,恍若一聲嚎叫!

這不是餘興,更非娛樂,也不僅僅是借他人之酒杯澆心中塊壘,這是一種深長太息的人文情懷。
從這裡,樂通於詩通向繪畫。

方遠君自敘――「在驚嘆於經典的中文律詩如何幻化為經典的西方音樂之餘,重拾起精讀古典詩文的樂趣,久而久之,邂逅中的詩魂便有了具體的色彩和造型。所以我獲得了創作《秋風賦》、《詩人.推敲》、《書法.長鋒》、《笙歌》、《外婆橋》、《穿越皇后大道西》等作品的動機。

方遠也作舊體詩詞,那是他心中的歌。常有意味深長,慷慨磊落的篇章在朋輩中流傳。

其詩、樂、畫如何交融,如何轉換,如何揮寫出美麗的色彩和造型,方遠君尚未明言。也許,這就是《滄浪詩話》中的「不落言荃」吧?

但欣賞者分明記得他筆下的《幽琴》《餘韻》《彎曲的管道》,以及橫笛、排簫、小號、銅管、七弦琴。

方遠,你要我們傾聽甚麼?

此刻,真有不勝高山流水之感。


很喜歡方遠君畫作中的斑斕。

有如夕陽照耀下的山峰,

或是晨光中古老的城牆,

斑駁的大門,

長滿苔蘚的岩石,

甚至是一樹丹楓,一個醉漢,

深沉、蒼秀,久經歲月的磨洗。

似乎不是塗抹出來的,是磨出來的,好像是馬王堆出土的帛畫、漆畫,風霜剝蝕,鏽迹斑斑。

西方美術,先是壁畫,鑲嵌畫,蛋彩畫,十五世紀,凡.艾克兄弟改良了油畫顏料,讓它成為可以修改、疊加的妙品,才有後來幾百年的光怪陸離,無比輝煌,才有這象徵、印象、先鋒、立體、後現代說不盡的風流。

這一些,方遠君都經歷過、領略過、實踐過。朋友們都知道,陳方遠教授是壁畫大家,鑲嵌高手。

因此,這種斑斕不是偶得,是在長期藝術實踐中提煉出來的,是一種個性化的語言,甚至有着民族精神的積澱。

方遠君不追逐瞬間的光影,他鍾情於實在的形體和永恆的視覺,他是理性的、文靜的,慢條斯理,精雕細琢,錦心繡口,視作畫為享受,非常着意細節的鍛造。比如那奔跑中的腳趾,吹奏間的唇吻,鴿子的眼神,雲彩飛馳的天空,花樹迷幻的投影,以及無比精妙的光暗對比。

方遠君的調色盤一直沸騰着。

而我們有足夠的期待。

2017年聖誕節於香港

7 大雅春風物華新

春風三月,百花齊放,百鳥爭喧。

清晨,一群白鴿從藍天飛過,

一支深情的歌在心頭迴響;

一唱雄雞天下白,

一句美妙的詩喚醒東方的黎明。

獼猴雲霧山中嬉戲。

花貓在花樹間沉吟。

或神思飛越,漁翁夜傍西岩宿;

或遠遊銷魂,細雨騎驢入劍門。

畫家興會,不拘繩墨,邁古入今,圖貌傳神,駕馭天地,驅馳風雲,逞妙技於毫末,極宇宙之大觀。

天下高手眾矣,誰能登堂入室,獨出冠時?

讀沈默先生畫作三十年,吾曰:沈君能!

中國千餘載成熟的花鳥畫,院畫工謹華貴,趙佶為翹楚;文人畫逸筆草草,八大山人為代表;近代工寫兼備,墨與色交融,中西結合,沉着奇逸,有齊白石、徐悲鴻、潘天壽、林風眠、于非闇諸大家。

沈默先生推崇徐悲鴻。

沈畫造型準確、形神兼備,大處渾厚、細處工致。
嘗見沈君作畫,巨筆翻瀾,沙沙聲不絕於耳。誠如蘇東坡《畫水記》所描述,奮袂如風,須臾而成。雖未必飲酒而醉意朦朧,吞吐萬滙,擲筆三嘆,斯時也,俗世茫茫,直視富貴榮華如浮雲。
有此胸襟,而又工於收拾描摹,微細處惟妙惟肖,無一拖遝;明暗對比,心思細密,各臻其致,兼工帶寫,堪為式範。
沈默先生善用墨,一位畫家讚曰:「沈先生用墨老到,揮運即成,真神功也。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云:「神工獨運。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采;雲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綷。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

沈君畫足以當之。

渾厚工妙,此為沈畫特色之一。

沈默先生專業出身,受過嚴格訓練,亦深受西方美術影響,其素描、水彩亦甚出眾。沈畫設色明麗,有裁雲奪錦之妙。點染勾勒,觸處生輝,富密處見和諧,氤氳中見肌理,出於妙手而氣韻天然。

此為沈畫特色之二。

沈默先生曾親炙有「北齊南李」之譽的李耕大師。李擅文人高士、佛道人物,線條古澹飄逸,為徐悲鴻所稱許。沈默先生得其教誨,潛心錘煉數十載,矢志不移,終於成就一手上乘線描功夫。用傳統畫論來說,就是骨法用筆,筆力遒勁,筆迹利落。功夫到處,線條亦具深長的藝術趣味。其勁、其柔、其圓、其潤,筆筆引人入勝,脫略形迹而入乎純粹形式之美,深具獨立的審美價值。

此為沈畫特色之三。

戊戌春日,沈默先生以其精粹之作數十件展於百年名店榮寶齋。承沈先生雅意先睹為快,僅贅數言,聊作鼓吹。

2018年元宵


8 黃紫霞先生《養拙樓詩稿》書後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泉州舊城區中山中路有曉峰藝室。臨街店面陳列油畫、國畫、雕塑。主人黃紫霞翁,曾留日,經營泉山書店,乃古城著名畫家。其時,書店已歇業,翁一襲藍布長衫,霜顏鶴骨,沉默寡言。然求畫者日多,對面的裱褙作坊時見其新製,大抵四尺全紙花鳥,設色雅麗,造型生動,蒼鷹白鶴,呼之欲出,有海派之風。年輕一輩不知翁乃抗戰時期著名漫畫家,以筆為槍,號召全民抗敵;更不知翁乃鯉城騷壇名宿,所友皆一時俊彥,而詩情澎湃、吟詠不絕,欬珠吐玉,實吾邑一代之大作手也。

余孩時常隨家父來泉山書店。該店五十年代初尚存。猶記有吳藻汀師之《泉州民間傳說》一部,乃該店之出版物。後因友人鄭君,得翁水墨白菜一幅,題曰:「莫嫌此淡薄,淡薄能持久,海味與山珍,兩者不常有。」余懸於室中多年。又復因鄭君得以拜謁紫霞先生於畫室,余持長篇歌行《蓓蕾引》求教,翁不以淺陋見拒,且殷殷垂詢人物本事。不久,余移居香江,翁亦歸道山,余不勝高山仰止之思。

丁酉夏日,翁之嫡孫黃俊如兄出示《養拙樓詩稿》囑余贅數言於新刊本。晚輩何知,豈敢唐突先賢?惟藉此得以窺翁之詩心性靈,反覆吟詠,情不能已,爰作四絕句,以表崇敬。



溫陵彌社繼弢盟,刻燭題襟盡俊英。

中有蟄龍能嘯詠,騷人哀怨起新聲。

盛唐吟罷又明清,高韻幽思不勝情。

騷賦歌行各本色,竹枝船曲伴竽笙。

溪洪入市鬼神號,盤鬱盡隨老杜高。

馬上他鄉真得句,山程水驛濕征袍。

異域捐輸結血緣,故園風物夢中看。

此間但有真情在,家國友生鑄肺肝。


(本篇標題書寫:秦嶺雪)



秦嶺雪,男,福建南安人。1963年畢業於廣州暨南大學中文系,現居香港。著有詩集《流星群》、《明月無聲》、《情縱紅塵》、藝評集《石橋品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