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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 文 : 去看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5月號總第401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茹文

(作者按:本文為香港十束:第三束)
維港很美,盛裝打扮的美人卻扛不住久看。有一晚,在熱鬧美麗的維港邊看飽了被燈光和人潮裝點得活色生香的海面後,決定第二天去離島看香港本色的海。

一大早在中環坐渡輪,吹一個小時鹹腥的海風後,到了香港的近島:長洲。長洲從前是個漁村,現在遊客漸日多,卻依舊有它的僻靜好去處。從碼頭上岸後,穿過喧鬧的美食街道和擁擠的遊客人群,走過三四條街巷,到了長洲的海邊。長洲的一片海,好似藏在後屋的大小姐,安靜的素顏,淡淡的海青色,按自己的節奏律動,不似別處那些被裝點過的海好似時時等人來。海濤不厭倦地定時親吻沙灘,稱得上忠誠的一生至愛。沿着人迹罕至的環島海岸線走,視線看得到的地方都是大海靜默的輪廓,寬廣、平和,濤聲脈脈。

坐下來,對着大海凝視,彷彿每一次海浪拍岸都是溫柔的叮嚀,長久地坐着,只有坐得久一點,安靜地聽和看,才能聽到大海呼吸的穩定節奏,看到大自然向你敞開的樸素尊嚴。看到素顏的海,真切感受到香港是個海島,大海是包圍着她的永不離開的溫柔母親。沿着海岸線往海島的芯子裡走,隨意拐進一條有人居住的街巷,看得到漁村今日的人間景象。居民大多是老人,他們在冬日暖陽下負暄瑣話,有三倆個臉上看得到滄桑的爺爺輩人坐在一家人家的走廊下,他們彼此老半天不說話,一起沉默地陷在對往日生活的回憶裡,臉上都有着非同一般的與大自然搏擊過的特殊痕迹。那種樣子和別的地方的衰老不一樣,他們年輕時在大海中討生活,能活下來享天命的都是寵兒,獨特的堅毅、穩重和互相擔待,在一起坐着就是生命厚誼。經過辛苦而活得久的,願意說的話或許會越來越少,這是大海給予他們的水深流靜的深刻。

海島沒有高樓,一二層小樓很密地建造在一起,颱風天成為彼此的依靠。在這樣的自然環境中居住,人們自然學會各種活命招數。颱風是每年夏天固定來襲的暴徒,也是定期造訪的忠實親戚。在街巷中不超過三層的住屋中走,抬眼卻看到一幢當年有過鮮艷色彩如今已斑駁陸離的高樓,依地勢建在略有高度的小山坡上,彷彿是個與大自然鬥敗的孤膽英雄。這是在漁村海邊才能看得到的被大自然肆虐的日常壯闊。我們只能於想像中猜測它在颱風中心的模樣,它的身上都是與大自然戰鬥雖敗猶榮的戰敗傷痕。大海,我們能靠近它的溫柔,卻無法親證它的暴力。一旦親證,或許來不及留下遺言。大海從來不會一直客客氣氣安安靜靜。這島上的每一個子民與後代,都是大海虐待過的受害者,都是大海眷顧過的幸運兒。每一個與大海為伴過的人,都領略過大海對於自然的尊嚴維護。

大海的美,是恆定的,也是無常的;是溫柔的,也是侵略的;有慷慨的饋贈,也有無情的掠奪。淺水灣有美麗而安靜的大海,沿着香港大學下來的曲折山路,坐在雙層巴士上往下走,是我最喜歡的香港的一條山道,因為一路可以看見海,從山頂望下去的海灣如同一塊圓形翠玉熠熠生輝,帶着人間氣,卻無脂粉氣。有一天和一個年輕朋友在傍晚時分到達淺水灣沙灘,坐在那兒聊天,看着晚霞西沉,月亮逐漸爬上夜空,那個場景已定格成記憶中的永恆。看着遠處石礁上三個聊天的人影從清晰到完全被夜色吞沒,我們從沙灘上站起,打算打道回府。

年輕朋友突然指着環繞淺水灣沙灘一圈的山頂豪宅讓我看。我說:看甚麼?她說:你數一數大樓裡亮着的燈。果然沒有幾盞燈是亮的,好多房間都暗着。這些房子的主人很多只在夏天住到這裡來避暑,但房間裡的家具電器對着潮氣鹹濕的海灣,使用時間通常都只有別處的一半,主人雖不在此常住,換家具電器卻要比別處勤,比正常環境使用減一半時間就得更換。我說,這不奇怪,凡人所愛的,必得為之付出。我們喜歡大海,就要接受它的性格。凡事,單只一面好,是不可能的奢望,注定要傷心會煩惱。年輕朋友說,我剛才和你聊我成長過程中的煩惱,看起來你的態度都不怎麼投入,現在我懂你的意思了。我笑笑說,懂了就好了,懂也不可強求,悟到了你自然就懂了。人生猶如四季,能量一定守恆,在哪裡失去的,一定會在別處補回來;在哪裡多出來的,也一定會在別處失去。你看大海的潮水湧上來又退下去,有時彷彿要吞噬一切,但到一個臨界點又會原路退回大海。世間萬物都是一樣道理。

那一天,我從中央圖書館出來去一個地方錯搭了巴士,初春的夜黑得很快,當我注意力回來的時候,發現巴士一路向上的趨勢好像是要過海,儘管對香港的地形不是非常熟悉,但本能告訴我,一旦過海,就遠離城市中心了。立刻奔向司機問詢,司機告知我坐錯了方向,並告知我立馬下山後沿着山路走一陣,到對面搭乘另一輛巴士可到目的地。下車後,發現天空中下起了冷雨,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山路上走,半天才看到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在費力地爬坡,好在我還是輕鬆地往下走,可不知路的盡頭等待我的是甚麼,真有天地洪荒之感。也見不到一輛計程車,只好走。走了好長一段路,終於發現了對面巴士月台下候車的人群,彷彿從洪荒回歸人間,那個親切,彷彿個個都是闊別重逢的親人。等到車來,坐上車後,向旁邊大伯問了一下路,大伯說和我同路,於是一直把我護送到目的地,還和我分享了一路他年輕時從上海到日本到加拿大的傳奇故事。他說,到處走,吃過苦,不認命,已過古稀的大伯說他過了他想過的人生。揮揮手,告別時,覺得溫暖和理解依舊是人間。只有在人間,一切危險和和平、傳奇和平常、意外和意料都在可想像的範圍內。人的世界,還是人間邏輯和人之常情。
過了一週,我再一次坐車從青馬大橋過,沐浴在陽光裡的橋下的海面,熠熠生輝,海面如緞面,真是美極了。可我如此慶倖那一天晚上沒有被司機在橋上放下來。高高的橋面,黑夜下的海面,一定像要吞噬人的噩夢和魔。魯濱遜漂流記等一切和大海有關的冒險都是人類勇氣的明證,換我是魯濱遜,肯定經不了大自然的極端考驗。還沒考驗,恐怕就要投降。在不同地點不同時間看過很多海,始終覺得大海是神秘、魅惑、有尊嚴的、帶着威脅的暴力的無法親近的美。也可能,我更願意把大海理解成這樣的美,我更欣賞大海這樣的美感。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突然闖入大海的領地,是在三藩市。從三藩市的九曲花街駛車而下,繁盛的人間風光之後的數個轉彎,海岸線突然展現在眼前,數分鐘內見識到人間世界的兩個極端。冬天的大海,人迹罕至,數公里的海岸線只見到幾個人幾條狗在海灘上隨意散步。偉岸的大自然完全展露在眼前,像見到一個英雄完全袒露它最真實的面目。天空的光線、海灘的輪廓和波浪推送過來的姿態,都構成了最美的模樣。但這些美的海,都只能在遠處,唯一與人交接的地方只有一小片海灘。
美,卻有尊嚴,這也是我所喜歡的香港的那些海的模樣。


(本篇標題書寫:秦嶺雪)


茹文,江蘇蘇州人,文學博士,現供職於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從事現當代文學與世界華文文學研究,暇餘寫學術隨筆與文化評論等碎語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