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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步釗 : 紅眼睛阿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5月號總第401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潘步釗

褲袋裡的手機響了一下,提示我今天是仍住在元朗舊屋母親的生日。我停住腳步,想先撥個電話回去,表示我記得這重要的日子。電話只不停地響着,沒人接聽。父親死後,母親已獨居多年,雖然習慣,但到底已七十多了,風險仍然不小。我正擔心,忽然記起月初回去探望她的時候,她曾說過月底要回鄉下數天。她為甚麼要回鄉下,我們在鄉下沒有親戚,只剩下一間破舊石屋和門前的一棵楊樹,去年連那頭黃犬阿財都老死了,她回去還可以幹甚麼,她忘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嗎!我停下來,努力地想,卻沒有答案。

每次我在這個位置停下來,就會看見醉貓強。他愛坐在這雜貨士多小店門口,與三三兩兩的閒人「吹水」。士多是古老公共屋邨的地舖,典型舊式買賣,是那種仍然用原子筆在不同貨物身上寫上價錢的小店,即使把部分貨物胡亂堆放在門外,加起來的面積也只有八十呎左右。舖面細小,又夾雜在街市和行人路之間,稍不留神,很容易便走過了,沒有察覺它的存在。小店隔鄰是早已十店九空的半空置街市,只零星散落着三數間賣香燭紙錢和維修舊電器的店舖,還有一間賣各式廉價玩具的,我偶爾會看到有些公公婆婆帶着孫子來玩扭蛋機。

我沒有查證過醉貓強是否這屋邨的居民,甚至他那些「吹水腳」,也是在每一副臉容背後,各掛着自己疲倦的故事。這樣的古老屋邨,和其他香港許多同時代建成的屋邨,說着相同的身世﹕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興建,年輕夫婦搬入,二三十年後,孩子長大搬離,只遺下屋邨和老人,在慢慢地淡褪、在慢慢地被遺忘。街市也一樣,被聲名狼藉的集團收購後,像棄在路旁的紙皮,大家每天看見了它,又好像沒有看見它,匆匆的城市人目光中,只有低下階層和老人才在乎它的價值。誰都知道財團收購了街市,志不在商業經營,因此街市既沒有翻新,也沒有努力爭取商舖加入。他們只是等待一段日子後,地價樓價齊升再賣出,輕易撈一大筆。在香港,賣地皮、賣咖啡、賣廁紙、賣元寶蠟燭、賣金賣銀賣雞賣鴨,一切買賣,最後都因為地產買賣――這是街市內那一個賣玩具的小店東主告訴我的。

這樣的牢騷我並不常有,我只是茫茫人海中,一個離了婚,單身住在實用面積不到三百呎居屋單位的銀行小職員。我居住的屋苑貼近古舊屋邨,因此每天下班後,常會到士多對面只出售外賣的車仔麵店買小吃,那些魚蛋、豬皮、蘿蔔和雞中翼,是一天疲勞後的安慰品。我拿着二十元鈔票,靜靜地站在旁邊,看一鍋滾水在冒氣,幾粒魚蛋跳躍翻動,是整個屋邨唯一的動感和力量。

車仔麵店和士多只隔着一條小巷。中間三數閒人,各坐在一張摺櫈,眼前的小方摺檯,散放東歪西倒的啤酒罐和凌亂的花生。幾個男人,熱烈討論像是天天重複的話題。這些人多是地盤或茶餐廳外賣雜工,大多是「炒散」,一個電話打來就起身開工。只有車仔麵店的老闆叫高佬明,人長得高,喜歡穿背心短褲人字拖鞋,右手舉起啤酒罐時,左手手指仍會夾着一根煙。他說話時頭仰得很高,每天走來走去,指手劃腳,像一支會說話走動的晾衫竹。他從不走到爐頭,其實我分辨不出他做過甚麼實事,好像總是不停地把一大袋麵餅搬入灶頭後面,然後又把另一袋搬到店前……只有他老婆明嫂,永遠站在爐灶旁邊,不管火有多猛烈,水有多滾熱。她沒有看過不停移動的丈夫一眼,眼睛定定盯着前面永遠滾騰騰的鍋爐,默不作聲地幹活。
明嫂是惹人聯想的。她從不說話,我聽到她的說話,從來只有「腸粉落咩醬?」、「魚肉湯要不要兩溝」之類,而且全是低沉無感情的聲線,像在遠遠的山谷深處飄來的回音,飄到我的耳膜時,已經渙散無神,不容易抓得牢實。她有穩定的眼睫毛,而且輕輕覆在流盪的眼波上,這樣的女子成為高佬明的老婆,中間過程和故事可以萬轉千迴,也可以平白簡單如一場地產買賣。我只是思考,她為自己守着怎樣的崗位,她每天十小時,就站在這三兩方尺的地板階磚上,瞧着鍋裡翻滾的熱水,重複相同的動作,默不作聲地聽着丈夫和幾個不修邊幅的男人,說一樣的話,喝一樣的酒。
醉貓強昨晚在垃圾房那邊飲滴露!

高佬明在士多門口用宣佈的口氣和聲量說出這消息,平靜的屋邨像忽然颳起一陣風,來了難得的震撼。大家七嘴八舌,連一向愛躲在士多裡的事頭婆也走了出來。於是大家忙着猜測發生了甚麼事,生癌、貴利追數、發酒瘋,到最後高佬明哈哈笑着說醉貓強一定是失戀了,我看準他對那邊四眼珍起痰很久了,說的時候,他笑得彎了腰,真像颳風時,偶然讓我們看到某一間公屋的窗外,一枝在顫抖的晾衫竹。於是大家的話題,很快就轉到對四眼珍的評價,由樣貌身材到死了的丈夫生前軼事,我只知道,四眼珍是街市內香燭店的寡婦事頭婆,聽說兒子去年剛進了大學。

大家好像忘記了問醉貓強現在是生是死,我也沒有問。其實我不認識醉貓強,醉貓強這名字是從其他人口中聽來的,高佬明就最愛這樣叫他,而且常在前後夾一兩句粗口。驟眼看上去,不容易判別醉貓強的年齡。一頭蓬鬆的長髮,像個流浪漢,臉色永遠紅撲撲,不知是因為酒氣,還是經常表達得太激動。雙眼一條條紅筋,在眼眶內漲得滿滿,繃得很緊。不知怎的,看見這雙眼,總令我想起預科時讀過的小說人物「紅眼睛阿義」,一個經常毆打革命黨的獄卒。革命黨的人說他可憐,他就更狠勁地打。不過醉貓強不是紅眼睛阿義,不會因別人說他可憐便打人。事實上,他不但不懂打架,反而我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他走起路來,上身沒有擺動,只用腰部拖着整個下半身,板塊式移動着。在士多店前,一屁股地靠坐牆上,身體東歪西倒,身子和牆之間,擠出一種發霉的氣味,久久不會散去。

母親仍沒有接我的電話,我努力思索月初回去吃晚飯時的情境和對話。鄉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印象中母親有點興奮,談到鄰居樹根的兒子快出世,要擺百日宴,大家都很高興。母親很喜歡樹根,常說他和我的年紀差不多,性格又很相近,但是命比我好,所以討了老婆,現在老婆替他添個男丁,是祖先積下的福!我就跟母親說﹕媽,不要怪責祖先,我也娶到老婆,不過最後離婚啫。我本來想證明一下自己不是賣剩蔗,尚有少許市場價值,讓她不用太擔心。母親卻不領情:娶你條命!人家樹根兩公婆日日攬頭攬頸,你哋,拍拖半年就結婚,結婚一年就離婚,現在街上碰見,可能已經唔記得對方個樣!母親眼睛繃着紅筋,像是傷心,也像是生氣,我看她好像有些真火,馬上閉嘴,閃婚閃離,我還有甚麼好說,只好專注地低頭,把一條粗壯得不成比例的菜芯塞進口裡去。

母親不可能是為了賭氣回鄉下吧,可能是想看看樹根的孩子,不過樹根的孩子才出世兩星期,百日宴還遠着呢……

醉貓強其實並不常醉,我真的目睹他的醉態,只有一回。那是個寧靜的晚上,月亮低着眉,野狗伏在行人路的牆角,沒精打采。天氣不冷,甚至有些翳悶,不過已是凌晨一時多,街上沒有途人,醉貓強坐在屋邨巴士總站的一排摺椅上。那一排摺椅顏色大小、款式設計全都不一樣,它們都是屋邨街坊從家裡搬來的舊家具,為了日間等巴士而放置在這裡的,只是全都破舊損爛,有些連座位內的棉花墊褥也露出了一半,遠看,像一群夜鬼伸出了舌頭。

現代城市人叫這裡作交通交匯處,日間總是排着長長的人龍,流溢着期待與匆忙,到了黃昏,又瀉滿疲倦與焦急,只有到了深夜,它在黑暗中才凝定住自己的情緒和氣溫。我每天早上也在這裡,像啟動電腦程式般排隊、上車、睡覺、下車、上班。夜深的屋邨巴士站,車長司機們和乘客都回家了,一條條出車的通道,泊滿了安靜的巴士,感覺反而比日間還要充實。這時,巴士像舊式醫務所的病人履歷,默默地、有秩序地插放在不同的櫃格,櫃子是最樸實無華的一種﹔我們,像上面用歪歪斜斜文字寫下的病歷,初診新症時寫下,便永遠留下來,生長發育成一條愈來愈長的尾巴,撥動我們的健康,也提醒着我們要好好審視將來。
一列列空空的巴士排列着,很安靜,等待天空漸漸露出亮光。醉貓強坐在杳無一人的巴士總站的摺椅,我經過他身旁時,看見他舉起空的啤酒樽,仰着頭,發覺沒有啤酒滴下﹔他大聲說着粗口,聽來像唱歌,又像嚎叫。他拚命地叫喊,彷彿周圍站滿了人,都在留神地聽他說粗口。在微弱散亂的街燈下,飛蛾和流塵都在茫茫燈光中流洩旋舞,像迷失混亂地掙扎着,卻從沒有離開燈下。或許他們都明白,一旦離開,縱使仍然存在,也會消失在黑暗之中,至少我要在燈光下才看見他們。到我走遠了,回頭看醉貓強的身影,在黑夜中愈縮愈小,慢慢變成一個朦朧的黑點,在黑點的圓心,我遠遠看見有一柱棕黃色在緩緩地傾瀉而下,染滿一地,整個巴士站散發出團團的昏黃光暈,迷濛起來。那,是啤酒,是滴露,還是紅眼睛裡流出的眼淚?
這一晚之後,我常常想起紅眼睛阿義,雖然我知道他是小說中的虛構人物。我就是想到他拚命打人的樣子,打得眼裡的血管都在充血,不知是因為傷心,還是憤怒!紅眼睛,看到的東西都變成了紅色,大家仍在討論醉貓強飲滴露的原因,沒有人提到生死,似乎飲滴露只是一種行為,和生死無關。

士多門前熱烈談論醉貓強的日子,慢慢遠去,直到最後,我真的沒有再見過醉貓強,甚至沒聽到有人提起他。其他新的話題陸續出現,包括四眼珍新戀情。我聽他們說話,一邊看見高佬明仍然走來走去,一邊等待着明嫂的腸粉和魚蛋,那些最原始的食物,沒有精美包裝,省卻一切人工程序。

明嫂拚命地攪動粗麵餅,我站在對面,看麵條從團團糾纏中散開,尋找自己的飄浮位置,我忍不住在心裡問明嫂,你為甚麼嫁給高佬明?你有穩定的眼睫毛,而且輕輕覆在流盪的眼波上啊!明嫂低着頭,像聽不到,又像聽到,唔記得了!我彷彿聽到她心裡的回答。她只耷着頭,問我魚蛋要辣定唔辣。漸漸一大群紅眼睛阿義又聚在士多門口,誰是獄卒,誰是革命犯,分不清了。又有話題熱鬧起來,我看見四眼珍也走過來,高佬明又在仰起頭說話了。明嫂這次抬頭望着我,再問我魚蛋要辣定唔辣,我這才記起忘了回答,我狠狠地說了聲:要,看見她的眼睛也是紅色的。

母親失去聯絡已經一星期,我終於忍不住,決定星期日回元朗祖屋一趟。剛上小巴,褲袋裡的手機響了,屏幕的來電顯示清楚亮起了一個斗大的字:媽。





潘步釗,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現職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