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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燕青 : 椅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5月號總第401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胡燕青

學校歷來平安,學生是第一流的:用功、上進、在外頭屢屢獲獎;雖然都是屋邨孩子,資源不多,但他們一向都很懂事,到了高中尤其如此。因此,除了退休的老教師,教職員流動性不高。如今校際朗誦節剛完結,孩子們得到了一冠兩亞三季的成績,人人都很開心。大家的工作進度也沒有人來挑剔。比起其他中學,這兒大概是打工天堂了。校長亦懂得恩威並施,就此,也沒有誰敢說些甚麼。然而,就在不久前期中測驗完成的那一個晚上,教員室失竊了。失去了二千元的是全校公認的美女老師陳倩芷。她是教中文的。陳老師一向儉樸,故此事令她特別心痛。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那天下午六點半,陳老師和李老師餓得厲害,就客氣地對留在那兒的張主任說:「我們要出去吃飯,張老師,要不要買點吃的給你?」張抬頭微笑,他瞄瞄校長室,說:「我等一等他再說,你們去吧。」被拒絕了,氣氛有點僵,卻同時讓人如釋重負,大家哈哈笑了兩聲,就分開了。

教數學的李明剛老師行事為人精明準確,他和陳倩芷老師一走出學校大門,就藉過馬路的當兒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連一秒鐘的時間都沒有浪費――這樣的迅速行動,對第一次拉手來說,是有必要的。然後他倆一直沒再走上行人道,只沿着馬路邊走。「吃甚麼?」李溫柔地問。陳說:「明天是你的生日,我們要慶祝。可是後天的課堂滿滿的,明晚我們應該沒甚麼時間吃飯。我今天請你吃日本菜,好嗎?看,我今天特別穿了裙子啊。」陳老師一面說着,一面把手伸進手提包。「哎喲!」她驚叫起來:「我的錢包放桌子上了。昨天我還特意提了兩千元出來請你吃飯的,回去拿?」李搖搖頭:「拿甚麼,我這裡有錢。老張會給你看着錢包的了。」他們於一個多小時後才回到教員室去找錢包。

老張走了。趙副校長和林主任、資深的凌Sir和Miss Leung同樣走了。他們一般都一起吃飯。校長室一片黑暗,只有教員室的廊燈還沒熄。陳老師急促拿起桌子上的東西――尤其是錢包――打開來檢查。此時校工梅姐探頭進來問:「沒有人了嗎?沒有的話,我關燈了。」陳老師道:「等一等。」她低頭細看,發現那兩千元不見了,剩下的只有幾百塊零碎的紙幣。「我的錢不見了!兩千元啊!」
梅姐和李老師一同趨前:「不會吧?再檢查一次。」陳老師翻開了錢包,眼睛泡着淚水,已經滿口哭腔:「二千元那麼多啊!」李老師反應地問:「要報警嗎?」梅姐馬上阻止:「不要,不要!明天再找找看。」

第二天的第一節陳老師沒課,但一回校就給校長召見了。校長問:「你為了二千元要報警?」陳老師嚇壞了:「沒有,我……這是李老師提議的。」一分鐘後,李老師同樣給召到了校長室來。校長為他們二人做了最後決定,這是不幸事件,應給大事化小,不能報警,結論是以後自己小心財物,陳老師說對不起,先認錯了,鼓着腮回到了教員室。李老師的腮鼓得更脹,不但沒再提起生日的事,從此,他再沒有約會陳老師了。當時,兩人都沒說甚麼話,心裡好生氣。陳老師生校長的氣,李老師生陳老師的氣。不過,陳老師的二千元不翼而飛的事,很快就於校園不脛而走,最後連隔壁的學校也知道了。自此,兩校人心惶惶,向來仁慈和藹的梅姐和三嬸以及總務京強叔漸漸都變得陰深可怕,臉上的皺紋越拉越緊,簡言之,樣子都成了話梅乾。因為拿着學校每一個房間的鑰匙,他們嫌疑最大。張主任、副校長和校長也不見得是好人,因為他們永遠地進行着階級鬥爭――只肯和主任級以上的「鹹魚抵渴派」一起吃飯,對於輪流付錢天天在海鮮酒家吃完飯才回家的高層來說,二千元也可以說是一種日常幫補。

陳老師「出賣」李老師,說首先提出要報警的是他,使「李男神」的一眾粉絲十分憤怒。李剛明老師是數學天才,表達能力強,而且英俊高大,他和男同學一起踢足球,又給成績不好的同學補習。如今不知怎的,竟然無端被校長訓斥一頓,以致和他有關無關的學生全都憤憤不平。陳老師來上中文課時他們就都「黑口黑面」、全無反應。雖然李老師是唯一沒有盜竊嫌疑的人,二人的戀情如今有疾而終。
陳老師打開書本,看着韓非子的〈疑人偷斧〉,覺得如果學校裡只有一個人突然看來像小偷,那還好一點,但如今每一個人都變得像個賊,她感到很驚恐,就連午飯也不敢出去吃,胡亂吞兩塊餅就伏在桌子上睡去,睡時把手提包緊緊抱在懷裡。這種突如其來的轉變使她自己很吃驚,也很憤怒。她是受害者,為甚麼要她來忍受這種焦慮不安、不受歡迎的懲罰?人人都說她在這裡教書是優差――學生成績好,同事在行頭裡有名望;而且學校離她家只兩個巴士站,對她來說,這幾乎是一家沒有缺點的中學了,為何她會如此不快?差不多要閉上眼睛的時候,她瞥見了幾個孤獨的身影。他們同樣伏在桌子上休息,希望下午精神會好一點。就只幾天,她已被嫌犯和小氣鬼趕逐到這組群裡來,與失戀、孤立、睡不飽和沒有朋友的人在一起――這是她失去二千元的懲罰嗎?

教務繁多,校務更惱人,加上心情不好、彼此猜疑的氣氛瀰漫着整個教員室,被罵的孩子開始多起來了。隨時走進教員室,你都會聽見某某老師在教訓學生,或者在背後投訴他們的不長進。這和往日很不同了。老師們開始在提防和憤恨中度日,交流甚少,心裡都在想:有人不見了錢,為甚麼關連我了?太無辜了。未幾,教員室裡更開始有些點名道姓的埋怨聲:「梅姐太不像樣了,這裡的灰塵一千年都未曾抹過。」「那天我叫她幫我買一杯奶茶,她帶回來的是凍檸茶。而且還少找回兩元。」聞言的其他老師沒作聲,心裡想:「你本來就不該叫梅姐去給你買下午茶,兩元就吵通天了,人家不見了二千元呢。――但那也不知是不是誇大的說法……」

經過多番類似的「思考」之後,偷錢的嫌疑犯範圍漸漸收窄,如今就只剩下梅姐一個了,不過,校長和主任們的勢利,同事的疑心重重和嚴肅自私,發動學生粉絲來對付某些老師的壞心腸,學生的無理無禮和不學無術,老師們的失戀、抑鬱、遲到、早退、睡眠不足、在走廊上暈倒等事,卻漸漸多起來,聽說就連廁所也比以前臭多了。
校長榮休,大家吃了一頓飯,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憂慮,總之草草了事。副校長升不上校長的位置,抱憾他去。同年梅姐退休,前者同樣全校飲茶,後者則無人理會。新校長來了,人比較年輕,很瘦,架着眼鏡,總在微笑。聽說是教育學博士。同事們最怕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士氣低落,工作陡增的話,應該會出現離職潮。

幸好這位校長開會時只說:各位,我會先花兩個月時間適應學校的文化,大家按照平時那樣工作就好了。老師們聞言,真是無限感激,但轉念又想:幌子而已,哪有校長不爭功?

開學第二天下午,正值星期五,學校放半天假,老師們也不用開甚麼座談會。這是前所未有的安排。大家午飯後回到演講室,王校長有事宣佈。他一開始就笑着說,校監命人送來了禮物。可是,他手上沒有拿着甚麼,只叫同事猜一猜。同事們猜了電腦、新投影機、書本、巧克力、微波爐、咖啡機、乾手吹風機、椅墊……但全部都不是。因為這一猜,大家平日的冷漠竟然消除了不少。有同事終於頑皮起來,高聲說:最好是全新的按摩椅,有熱能和可以從手機看電影的那種啦!說完,大家都拍起手來尖叫。這種熱鬧場面已經很少見了。豈料校長哈的一聲大叫道:「黃總,全對!」黃副校長忽然變成了黃總,十分驚喜,他開心得站起來向四方拱手行禮。王校長續道:「現在由黃總先行試坐,向大家示範。」於是一行人來到了黑房。

黑房是膠卷時代攝影學會用的,現在大家都用數碼照相機、甚至手提電話來拍照了,黑房一直只用來放置一些捨不得馬上丟掉的廢物。大家開門一看,原來裡面已經弄得好清潔,還放着香薰,安裝了新的燈光和抽風機,右面放了幾個書架,左面是一張小几,置了一套功夫茶的茶具和一個電熱水壺。房間中央擺着一張簇新的按摩椅,正正就是黃副校長描述的、綽號叫做「紳士」的那一款,售價三萬多元。黃副校長伸手請校長先試,校長說,我試過了,您來。他繼續宣佈:這是特別為教職員訂購的,這邊有一個本子,同事可以先在這表格上預訂使用時間,每一次一節課,每週不可以多於三次,只要沒有課就可以來用了。當然,假如同事願意犧牲自己的權利,把自己預訂了的時間送給別的同事使用,是可以的。這邊還有幾十個眼罩,是送椅子的人同時送的,同事可以每人拿一個回家,做個記號,以後,這個眼罩就是你休息時專用的了。

這突如其來的事令同事們很興奮,但大家仍有點戒心:這會不會是校長和校委會的新圈套?也有同事說:管他呢,是他叫我們來休息的,我就不信他們敢作甚麼。於是,大膽的人開始預訂按摩椅的時間。未幾,休息過的同事都在教員室裡說那椅子的推拿力度很不錯,十分「到位」,有時甚至會讓你感到痛,之後沉睡個十來分鐘,醒來之後整個下午可謂脫胎換骨。陳老師此時正好走過,隨口問:有那麼好嗎?大家的答案是她應該親自試一試。「不過,這兩個星期好像都訂滿了。」她好生失望,苦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如果在下午的兩節課前可以小睡十來分鐘,她寧願不吃飯啊。她攤開手上的東西,冷不防發現了一張小紙條:「下星期我預訂了三次,你要不要試一試?」是李明剛。他怎麼又回來了?不生氣了嗎?陳老師拿起字條,有少許反感,也有點竊喜。要不要領情?手機震起來。是年輕體育老師譚子力的信息:「我定了椅子時間,你可以先來用。別累壞身體。」一種報復的心態在心中冒起:李先生你以為你是誰?說表態就表態,說放手就放手?但她依然很不安。她心裡的人還是李明剛。她兩者都沒答應。因此,大家坐了幾個月的按摩椅,她還是抱住手提包伏案午睡。

到真的半臥在無比舒服的按摩椅上,已經是半年後的事了。她舒服得流下淚來。這段日子以來,她到底在堅持甚麼呢?她真的很感激那個送椅子的人。她也很感激堅持要她過來休息的中文科科主任劉老師。後來她才曉得,劉老師每週都預訂三次,但幾乎每次都給了中文組的同事,而她不過是受惠者之一。才不過半年,學校的氣氛似乎又改變了,變得比失竊以前更開心。是新校長的功勞嗎?不像。這位校長有點無為而治,使人變好的,可能只是按摩椅帶來的小休息,或者該說,是送椅子來的那個人。可是,在她閉上眼睛,戴上眼罩之前她還不忘輕蔑地嘲笑自己:世界沒那麼美好,別想壞你的腦子――那二千元是誰偷的?還未抓到元兇呢!忽然,閉上的眼睛變出了梅姐的樣子來。小偷,你把學校弄壞了就拂袖而去。李老師哼了一聲才睡去。

剛完成的校際朗誦節再度帶來了個冠軍,陳老師感到天色變得有點晴朗了。開始秋涼,她回到南區的老家取回給媽媽處理過的衣服。母親幫忙把她的衣褲拿出來。她特別挑出一條,拿着對女兒說:「你知道這褲子右面大腿部分開始破了嗎?你別糊里糊塗就穿着上學,會讓學生笑破肚子的。為人師表,還是那樣粗心大意。還有,這褲袋裡有兩千塊錢,還有提款單,都在這裡了。」

陳老師驚訝地抓住那條褲子,還有那張提款單,又伸手接過那四張五百塊鈔票,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豈料媽媽還說:「你這種糊塗蟲的人生總是滿有驚喜的,但關心你的人卻要先服驚風散。」

陳老師當夜就把李老師約了出來――而他竟然肯來――因為他又生日了。兩人吃完飯,在海濱長廊上走了很久。她先伸出手來拉住他的,說:「明天我定了椅子,你會用嗎?上星期我用了你的時間。」他把手從她的掌心用力抽出來――然後擁抱她。那是個水落石出的晚上。兩人都很感慨。那莫名其妙地錯過了的一年、意氣用事地損失了的一年,竟然由一張椅子修補了。

當然,到最後都沒有人知道提出送椅子的人是誰,只有寫小說的和從不出現的校監知道。他是梅姐好友的侄兒,從她口中,他知道了學校這一年來的急促敗壞和工作困境。梅姐肯定地說,這一切,都因為老師們太疲倦了。好友的侄兒說:「梅姐,他們這樣對你,你還那麼疼他們嗎?」梅姐說:「我讀書少,不懂得教學生,不過,我知道老師們最需要甚麼。」校監問:「需要甚麼?」梅姐說:「就一張椅子嘛。」

(本篇標題書寫:秦嶺雪)




胡燕青,浸會大學文中心助理教授,著有詩集《地車裡》,散文集《我在乎天長地久》,少年小說《一米四八》,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組及兒童文學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