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黃錦樹 :論寫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5月號總第401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黃錦樹

我一直覺得真正的文學是不可能的,

不管再怎麼努力,

都是在表面觸來觸去而已,達不到的。

——郭松棻

白樺樹在車窗外嘩嘩掠過。夏天的白樺樹林很不怎樣,幾乎和熱帶雨林一樣雜亂,樹身之間無序的長着灌木雜草。原來圖像或電影裡常見的冬日詩意的樺樹林,是因為雪的緣故;極寒摧枯拉朽的抹平了礙眼的事物,只剩下樺樹單純而美麗的枝幹。或許松樹林的變化小些,即便是夏日也整齊可親,厚實的松針赤腳踩起來還蠻舒服的。
但這是我們平生所到過的最北之地了。那地表下深處,應就是蚯蚓也會僵斃而無法生存的凍土吧。
遊覽車跳動得厲害,車速快,路不平,多坑洞;時而整個人被高高的拋起,然後屁股重重的摔在椅墊上。幾個回合之後,難免頭暈反胃,既沒法看書,更不可能睡覺,只默默盼望別翻車就好。
胡亂湊成的「作家採風團」,某書店老闆慷慨贊助所有的開支。因緣際會,我們幾個原就並不是那麼熟悉――只知道彼此的名字――的寫小說的人相遇於旅途。百無聊賴,就交換文壇學界的道聽途說,不會形諸文字記錄的小道消息。比我們都年輕的M,鬈髮深目,皮膚黝黑,笑時一口閃亮的白牙,身體很結實。剛出了第一本講述雨林故事的小說,頗受注目。我和N君均分別為不同的報刊寫過帶鼓勵意味的書評,也許因此,話其實不多的M君會願意和我們親近吧。

他偶然聊起那位也是來自婆羅洲的留台先輩、多年前自殺身亡的小說家Y君,想起他的多部小說早已絕版,即便在二手書肆也難以覓得,深以為憾。我因為經常在小說班授課,也頗困擾,即搭腔道,上課或演講要用到,都只好用影印的,學生即便真有興趣,也不易取得實體書,體驗那種老派的閱讀經驗――以手指撫摸書頁,一種讀者與書之間的肌膚之親。

曾經在出版社任職的N君,突然略帶神秘的放低聲量,悄聲說了個只有圈內人才知道的消息:之所以如此,都是因為Y君有個難搞的遺孀。在Y過世後不久,不知何故伊堅決把Y分散在不同出版社的書著作版權收回(眾所周知,每本書的版權約一般只有五年,之後可續,或中止),過程中還和某些原本和Y君私交甚篤的出版社社長、總編輯之類的高層撕破臉。原以為伊是要為亡夫編輯出版全集,或至少是集中於單一出版社、同一裝幀,包含他主要作品和部分遺稿、書信甚至日記的大型文集。然而許多年過去了,遺孀毫無動作。不止如此,伊甚至強勢阻止Y君的作品被收入各種選集,不論那選集的編纂是出於文學史的目的(如《台灣島民國時期的華文小說1945~2010》),還是純粹教學的目的(如《小說教室》、《台灣小說選》、《婆羅洲華文小說選》),好像存心要讓Y君被世人遺忘。他們都一致擔心,長此下去,Y君的名字很可能會被從文學史上抹去,被從集體的文學記憶裡剔除,「以後,他家鄉的年輕人,知道他的名字的只怕會很少了。」

M君聊起來,竟有幾分憂心忡忡。
「那就太可惜了,」N吭亮的說,「一個異鄉人,能在這艘擱淺的民國慢船上給自己找到位子,也是很不容易的事。」

旅程無聊,我們以開玩笑的心情交換着解決這事的方案。基本的共識是,必須從Y君的遺著裡去找線索。那位著名的遺孀一向不愛曝光,Y君生前的任何公開活動,她都不參與,因此也幾乎沒留下任何照片,只有幾個朦朧的疑似側影。從有限的資料來看,他們很年輕就在一起了,或許竟是初戀。如果是真愛,伊的形象會反覆變奏出現在Y君的小說裡吧。根據我們閱讀的印象,那是毫無疑問的,他小說裡的女人形象並不是單一的,幅度的擺動非常大,從美、醜到邪惡,可見Y君之善用材料,榨盡它的意義。那就不好說了。

我們假設的終極目標是讓Y君的作品得以重新出版――出版在技術上是沒問題的,N說,他認識的幾個出版社友人就常提起,希望能重出Y君的著作。即便不會賺,也不會賠本。學院會有一定的需求。Y君的小說深刻的刻畫了婆羅洲百多年來的變遷,英殖民者之君臨、白人拉惹、原始雨林的破壞、原住民的流離失所、物種滅絕,華人開拓者之橫徵暴歛,對原住民女性之性掠奪等等。Y君文體之富麗多變,體裁之多變,更是獨步華文文壇。N說,他在讀高中時,《大河》強大的表現力就深深吸引了他,啟發了他對文學的愛好。他可以說是跟着前輩的腳步而來到民國台灣這壁虎的尾巴的。

我們彼此都在寫小說,卻分屬不同世代。我們兩位且領着官方的補助寫着長篇,賴以為生,依官方規定的尺幅。近年國家積極的想把台灣文學推向世界,花了不少錢鼓勵長篇小說寫作,設了各種獎項鼓勵,花更多錢找譯手譯成歐洲大國及美日語,以期得到國際承認。M君碩士班剛修完學分,這趟旅程結束後,正預備動手寫他的碩論,「存款不多,必須速戰速決,接下來要去打工賺生活費。」
M君依然有幾分憂心忡忡,但很快就開朗的笑了,那完全是年輕人的笑,熱帶而陽光。甩掉憂愁,就像扯掉髮際偶然沾上的一片枯葉。
因此,N說,真正的問題在遺孀,只要搞定她,一切就都解決了。
於是我們各自編着「搞定遺孀」的故事、想像的計劃,一路走,一路編,純粹為了打發時間。小說中喜歡動輒來個黃色段子的N君,不偏不倚的編了個「台灣水電工」的故事,故事的情節模式是「造訪――色誘」,水電工後來換成郵差、警察、騎着單車的摩門教傳教士、工讀生、宅配員,結局都是把遺孀搞得欲仙欲死,乖乖獻出亡夫著作版權。
我則改編着一個又一個的童話故事,薑餅屋、穿靴貓、白雪公主、大野狼、小紅帽、性愛魔法師小矮人……故事原始語境裡的巫婆或大野狼被置換成遺孀,所有的童話故事的末端,巫婆都必須向主人公釋出善意,返還所奪,不論那是寶物、生命、美貌,還是青春。那既是由說故事人〔的善良意志〕決定的,也是由聽故事人決定的。究竟,我們早已不是處於以故事驚嚇孩子,好讓他們提早在故事裡經歷血淋淋教訓的年代。但禮物和暴力,仍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M君訴說的是,一個年輕人向出版社輾轉查到遺孀的住址,接着就到她家斜對面的樓上租了個房間,房間的窗子或陽台朝向遺孀家。入住之後,他就經常從那裡用賞鳥的望遠鏡,或長鏡頭,從高處俯瞰,記錄她的作息;幾點開燈、幾點關燈,幾點出門、幾點返家;哪些人經常來拜訪、多少天丟一次垃圾、多少天上一趟超市……他的故事有好萊塢電影的意味,驚悚劇常用的梗,但感覺更具可行性,可見他比我們更認真的思考。不像我們,純粹說着玩。

其間,車行向南,經過光禿禿的陰山,連綿的油菜花田,牧草捲成一綑綑米勒《拾穗》似的農家,低矮黑褐色的避風雪的小屋,草原,牛羊,白雲蒼狗,天蒼蒼野茫茫,風嘯嘯,雨紛紛。
M君的故事還斷斷續續的繼續着,他敘述的神情,不像在說一件未發生的事,好像是在陳述一件已經發生過的事。

……獨居寂寞,她養了隻米格魯。每天黃昏,她帶狗散步時,他換了運動服,沿着相似的路線慢跑,來回之間,至少有兩次以上擦身而過的機會;他們有時會在垃圾車前、水果攤旁相遇。慢慢的,他會試着和她聊上幾句,會試着讓她知道,他也是婆羅洲來的人,也有着作家的夢――

這時M突然停下,問我們,「這樣會不會驚動到她,懷疑我是別有目的而企圖接近她。還是剛好相反,會讓她想起和Y的過去,他們之間年輕時的美好

時光?」

「兩種可能都有,」N說,「有的事,沒試就永遠不會知道。」

我們也都說,如果他付諸行動,如果有甚麼需要我們幫忙的,雖然我們都不認識Y君,為同業前輩做一點事,也是義不容辭的。

其時,車子抵達一座因過度建設而被稱為鬼城的著名內地城市,據說面積有台灣島七倍大,地表下埋着俗稱黑金的煤礦。

除M君外,即便是在旅行中,我們也都各自有稿債,專欄,書市觀察,或書評,稿費對生活不無小補。因此晚餐後一回到旅社,就得各自閉門埋頭苦幹,以便在截稿前夕把稿子以電子郵件送出,就沒多理會N君。一直到旅程結束,我們都沒再繼續那個話題。

可能因為Y畢竟是個異鄉人,在那些強調台灣歷史主體性優先的研究者看來,少了他的作品,我們的文學系統好像也沒有少掉甚麼。它像是附加的,和我們的歷史記憶關聯不大。那裡,那生長於比我們的南方更南方的南方人,受那更為蠻荒的一方風土的浸染,筆下的世界每每更為華麗也更為憂鬱、晦澀,有時也更為絕望。因此,即便對它有美學上的興趣,也不會覺得親切。我們也不可能理解來自同一方水土的M對Y的作品的具體感受。

旅程結束後,我們各自回到原來的生活空間裡,各忙各的,既少有機會見面,也少聯繫。就那樣大半年過去了。那期間,我也不知道熱心的N還真的幫M查到Y君遺孀的名字,她和Y當年留給出版社的地址,似乎是她位於中部的老家。N打聽到說,Y因為工作需要大量應酬的關係,曾經在淡水墮落街那裡買了個小公寓,平時就在那裡接待朋友、寫作,太太在新莊還是哪裡的某國中教書,在那裡租了間公寓。彼此都忙,避免互相打擾。Y的好幾宗緋聞也是從淡水那裡傳出〔男人嘛,好像都難免,女讀者太熱情了〕,後來也是在那裡仰藥,變成了凶宅。過了幾年,沒人記得了,粉刷一番後,還不是一樣賣掉。
有一天,N突然聯繫我,問可有M的消息,隨即傳來一個布落格的位址,「風下.風土」,署名犀鳥,已經有三十多篇文章,每篇約一千至兩千字不等。N說,他上網用關鍵詞「婆羅洲」閒逛時,偶然看到的,囑我有空不妨一閱。文章的主題混雜,似乎是那小子寫的,有的細節在他數年前發表的小說裡曾出現過。
第一篇文章就是〈樺樹林〉,寫的赫然是我們的蒙古之旅,一樣拿赤道雨林比擬樺樹林,只是更細緻更多細節,還略微比較了兩種不同緯度下的蘑菇、鳥類、熊和魚;第二篇〈一個任務〉講的是三個朋友關於一個被封禁的寶物的談話。我們的那次閒談,被以更為正經、嚴肅,但也更為隱諱的方式重述過,更像是個童話了。那故事裡頭沒有巫婆,只有一位悲傷的老婦人。接下來有多篇短文(自傳式的)敘述一個熱帶孩子的成長,一個被收養的孩子,一望而知是混血兒,濃眉大眼褐膚;離開娘胎不久即被遺棄在一家方言會館門口,偶然經過的老祖母在他被野狗叼走、被螞蟻嚴重咬傷之前抱起他,找了村子裡一位孩子還未滿週歲的年輕母親幫忙餵哺。那樣的孩子,母親多半還未成年,父親可能是鎮上任何一個走動時搖晃着「大哈卵」的成年唐人(〈孩子〉〈螞蟻〉〈母親〉)。寫童年、寫成長,學校教育,對田園生活的愛,尤其是故鄉的野生木耳,黑木耳白木耳金色木耳,「因為喜歡木耳,那些年,我也喜歡顧城的詩。」(〈木耳〉)。初中時,一位華文老師偶然提起在異鄉頗受肯定的已故的Y君,介紹了他的幾部代表作。敘事者說他很幸運的在圖書館找到一本皮都快掉了的,因反覆被翻閱以致污漬處處,幾處紙頁被撕破,缺了角,掉了幾個字,夾着乾掉的死蚊子,黑掉的某讀者的血迹(〈大河〉)。接下來有多篇文字,逐一評述Y君的八部代表作(〈七州洋〉〈風下〉〈世間之路〉〈航向中國的慢船〉〈門〉〈中國來的人〉〈家土〉),文章雖然不長,卻不乏自己的見解,可見他下了相當的功夫。

再下來的幾篇,寫他的台灣經驗。〈松樹林〉寫他對台灣松樹林的印象,特別談到「與五葉松共生的牛肝菌很容易找到,它們往往整齊的繞松樹一圈,據說多數可食,但也要有膽才敢嘗試。蕈類中毒很傷肝腎的。」〈居留〉、〈博士班〉寫他碩士畢業後,為了完成某個使命而設法繼續留下,不料那竟是件意想不到的困難的事。依此間政府的規定,如受聘,月薪至少得四萬八(那樣的工作並不多,至少得是大學講師,一位難求,即便有博士學位),僱主的資本額得超過兩千萬;或者,超過五百萬的置產、投資,或者,娶個台灣老婆,要不,當和尚、尼姑或神父,反而是比較容易留下來的。文章最後寫道,他唯一的選擇是考個博士班,還好在這時代,那一點也不困難,學校正缺學生。於是,他草擬了個以Y君的全部作品為主題的研究計劃。

讀到〈博士班〉,我和N都恍然大悟,M君可能找到更好的行動劇本了(當然,我們是事後交換意見時確認的)。這篇文章之後,接下來的篇章(一組信件)的語調有一番微妙的轉換,我們寫小說的人對這些「風吹草動」非常敏感,就像好的獵人可以感受到灌木林裡野獸的氣息。雖然,並不是很確定那是散文還是小說,是陳述已發生的事、是為行動預寫的劇本,還是純粹的「如果」,虛構敘事。中文表述在這些方面相當含混。
〈信1~20〉長短不一,沒有受信人、寄信人的名字,也不署日期。信裡的「我」誠懇的陳述一個少年,因為讀了Y君關於故鄉歷史的小說,而從異鄉到Y君認同的民國台灣留學,也想像他一樣寫下偉大的小說,進入歷史未曾被理解的暗處。那些信最令人驚艷的是,對熟讀Y君小說的我們而言,那語調像是來自Y君小說深處的隱藏作者,幾乎可說是已逝的Y君猶活在作品深處的自我,在向那未亡人娓娓傾訴,有幾分悄悄話的意味。那收信人「您」,一看就知是那遺孀。那個「我」,或竟像是他們的孩子,詳詳細細、語調輕柔的訴說他的成長,他們有着一樣的故鄉,一座以貓命名(古晉,馬來語kucing)的城市;因居住地相距沒幾條街,能經常遇到他故鄉的家人,在大街上,在巴剎,在雜貨店、診所、電影院或任何可能的生活空間。幼年時,甚至可能在大街上與偶爾攜妻返鄉的Y君擦身而過,在同一家牛肉麵店用餐。
在另封信中,M引述故鄉長輩的話,盛讚Y君是鄉梓之光。他在「鯤京」取得的榮譽,照亮了家鄉的華文中學,和枯寂衰疲的華文文壇。因此,M選擇和Y君唸同樣的華文中學,即便那學費,對祖母而言是極沉重的負擔――會館的助學金幫了大忙;中學畢業後的「航向民國」,更是畢業後在麵店「大碗公」打工兩年,勉強存了一筆旅費才能成行的。其後四年,課餘工讀也從沒停過,寒暑假更常出現在這異鄉城市裡各處工地。這樣的經歷,也與Y君相似,他也是窮苦出身,靠着民國給予的微薄補助,一步一步爬到文學的峰頭上。M說,他曾經自不量力的想要繼承Y君不凡的抱負,然而似乎相當困難。即便已然全力以赴,成敗還有賴於機緣。
有一封信,M介紹了自己已然出版的那本小說《臉》,以自我批判的方式細述哪裡沒寫好、哪裡又根本是寫壞了,哪裡又是模仿了Y君哪部小說的哪個細節……

我們決定不驚動他,而是默默的追蹤觀察。說真的,身為局外人的我們也幫不上甚麼忙。

那年冬天以後,他每週,至遲半個月,就增加一篇。

有一封信簡介他未來的博士論文計劃,包含了採訪Y的遺孀。

有一封信,詢問Y君小說《老家》中的一個細節。

有一封信,聊的是他在工地打工的經驗,鉅細靡餘的寫範本工的生活。

又一封信,寫他在工地不小心踩到鐵釘,因為怕多花錢,用前輩傳授的「古法」治療(用木棍不斷敲打傷口,一直到鐵鏽和瘀血都流出來,再用雙氧水消毒、敷消炎藥),休息了一個禮拜。

N和我喝咖啡聊起時,笑說,這小子採取的是老派的作風,那老女人如果還有惻隱之心,很可能會上鈎。

最後一封是短箋,感謝「您」默默忍受「我」的嘮叨,沒有讓郵局在信封蓋上「查無此人」,原封退還。這信讓我們聞到終點,或路的岔口的氣味。

也許,那之前都是單向的投遞(如果那些真的是信而不是小說的話),之後就收到遺孀的回信,而遺孀的第一封覆信就是個指令,要求他不得公開接下來的信。也可能包含一個邀請。因為那之後,是一篇短文〈樹上的綿羊〉(沒想到那竟是最後一篇)值得全錄(因為它隨即被撤除,整個部落格的所有文章也隨即被刪除,代之以一行紅字十六號細明體警告:本部落格文字已全部刪除,請勿轉貼、引用,違者本人將採取法律行動。我和N手腳快,看到〈樹上的綿羊〉這草叢中的沙沙聲時即隨手複製、另存新檔了):

嚴重鏽損的鐵門沒上鎖,輕輕一推就開了,只是發出很難聽的聲音,承軸太久沒上潤滑油了。牆角有一株高如檳榔的蒲葵,沒仔細看就會誤認,它像瞭望台那樣專注的守望。及脛的雜草間有一條彎曲得沒甚麼道理的小路,枯萎的南瓜藤掛着幾顆沒採收的金瓜,瓜很沉,瓜藤看來快吃不消了,熟瓜即將摔落草叢。走不到十步就看到三棵腰身粗大無人敢抱的木棉樹,樹上懸吊着密密麻麻的白色小綿羊,少說也有數百朵,看來夠做好幾牀棉被了。仔細看,樹梢間,有的果仍是炮彈似的黑色果篋,有的果筴迸裂了,尾端的棉花飛散風中,地上着了層薄薄的蛛網似的棉絮。木棉樹大於二抱的腰身密佈錐狀尖刺,像巨大的刑具。靠近時,可以感受到樹頭地面上凹凸不平,凸起的,是樹腫大的根。後來發現,那樹根,甚至把房子的水泥地板也撐得迸裂了。樹的後方就是房子,日式的平房,三棵樹枝椏交錯,差不多就佔了整座庭院。灰瓦上也是一層羽絨狀的棉絮。

兩邊靠牆處各有一座整齊的柴堆,看得出那也是耗費了不少心力完成的。
屋簷下掛着多盆蘭花和豬籠草,看來照顧得很好,葉面明亮,蘭花抽着白色的苞,豬籠草垂下小而巧的綠杯。
風鈴輕響,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給我開了門。黑衣、黑裙,披着黑白交雜的長髮,臉上不少皺紋,可是看起來很自然,板畫裡的臉,沒有多餘的刻畫。她雙目明亮,看來很有精神,也很沉靜,親切的招呼我進去喝茶。

一進門,就發現這房子怪怪的,走沒兩步,身體自然的往一邊傾斜。沒錯,它是斜的,左邊高、右邊低。她說,地震後就變成這樣了,斷層剛好經過,樹沒事,只是歪了;房子沒倒,只是扭曲變形了,稍微修一修,補強一下,繼續住,反正,她就自己一個人,和一隻老貓。那隻老黑貓趴在櫃子上,身體拉得長長的,伸着懶腰。
因為地板傾斜,她把桌、椅、甚至牀的腳的其中一邊鋸短,那樣茶杯、書本之類的東西才不會滑走,只是要平穩的坐在榻榻米上還是很不容易。牆上裝了綱鈎,有蔴繩和安全帶可以固定腰身。
高處橫向的掛着一片片大塊的薄布,小黃蝶的黃、紡織娘的綠、晴天的藍、椪柑的橘……「我自己染的。」她說。
空氣中還有股藥草味,牆上掛了一叢叢乾草,我只認得薄荷,她說薄荷有很多種。牆上掛着好多手工布包。「都是我自己做的。」她平淡的陳述,沒有炫耀的意味。
房子最裡頭有一個長方形的書房,平時門關着。那裡頭,靠牆的書架塞滿書,牆角處一口黑色的罈子,眼鏡蛇的大眼骨碌碌瞅着你。因為傾斜,一進門,我就好似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吸往那罈子,Y君盛年時的小照,名字,生卒年。一旁有個簡單的單人牀,牢房和精神病院常用的那種,鋪着綠色的牀單,竟然也備了安全帶。牀底下,幾口木箱裡收藏着她亡夫的遺作和手稿。
「以後你就暫時住這裡,廁所在外頭大樹下。要吃甚麼自己煮,自己燒柴。我用自然農法在草叢裡種了些東西,你要有能力把它們找出來。」她講話慢條斯理的,一個字一個字咬出來。
那是個沒有窗戶的房間。
牀上放了大疊蒲葵葉加工製成的扇子,藍染花布的鑲邊。
沒有電視。有一台舊筆電。
我們聊着,她說得少,聽得多。其間,她的手沒停過。時而在紡紗,時而刺繡,時而用乾草編着籃子。喝茶時,她牽動枯淡的嘴角,微笑說,「年老色衰,有一門手藝好養活自己。」


大概兩年後,有一天我和N君都收到一箱沉甸甸的宅配,原來是Y的十五卷本文集,幫面設計簡樸,白底黑字。但印刷得異常雅致,硬殼精裝,可以看到出版社的誠意。

我們都驚呼,M真的完成任務了。翻開看時,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他的名字。各卷的解說也沒有署名,只註明「編者」,好像「編者」這兩個字是某個人的名字似的。那些解說都寫得很專業,一看就知道出自受過嚴格學術訓練的行家之手。遺孀的名字只出現一次,那是她授權書的照相製版,字迹工整、意志堅定:

茲授權□□出版社永遠全權出版先夫□□□的全部著作,包含中長篇小說十種、短篇小說一冊、雜文兩種、書信一種、日記一冊,包含精裝、平裝、數位各種版本。版稅全數捐予婆羅洲XX客家會館,獎助華裔清寒子弟升學,獎勵青少年閱讀與寫作。授權人 □□□遺作版權所有人 顏如玉,民國一○一年一月一日

我們也受邀參加新書發表會,也受邀做了公誼性質的簡短報告。事前,犀牛出版社社長特別叮囑,就書本身發言就好,千萬不要提到M和遺孀。她說,那是授權給她出版的附帶條件,不得透露任何她們的隱私,得來不易啊。關於遺孀,她只說退休後就搬回鄉下隱居去了,電話地址均無可奉告。因此當我們問及M時,她的回答也是「無可奉告」,或「應該是回婆羅洲去了」。

那新書發表會也怪異得不得了,作者已死不能出場也就算了,編者缺席,家屬也缺席。Y生前的友人雖也來了幾個,但講話都很節制小心,看來真怕惹毛遺孀把版權收回,好像不在場的她全程在場監控。
我們也不知道M的布落格撤文後,到書出版間,發生了甚麼事。欲知後事如何,也只有等待,總有一天M會忍不住把它寫進小說裡。只要他還寫小說,總會等到那一天的。這種千載難逢的機遇,沒有一個說故事的人忍得住的。即便它經過複雜的轉化,就好比木頭燒成了灰,以我們訓練有素的鼻子,用聞的都可以把它找出來,到底是哪一撮灰;再用逆推法,把它還原回去。
在我們的故事裡從頭到尾都不出場的遺孀,最後到哪去了呢?坦白講,沒人知。伊原就低調,此後當然會更低調。也許伊最終決定隨M君回還Y君的故鄉,在Y君成長的多貓的小鎮,度過伊平靜的餘生。

那之後,休學返鄉的M君和我們再也沒聯絡,寫信給他也不回。幾年後,他似乎真的把那個計劃寫成論文且成功取得博士學位。好事的N君去國家圖書館翻查過,說那是篇異常平庸的論文,幾乎就是把Y小說裡的故事重新講一遍,文集裡的新材料也不見引用,好像那些都是偽造的似的。如果不是智慧低下,就是心裡有鬼。以M的情況來說,那一定是後者。

在那平庸至極的私立三流大學,當然不難找個平庸至極的指導教授,他(或她)當然不難找幾個平庸至極的教授幫忙口試、背書,這在學界,那並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而且,此後多年再也不見M君發表小說,他竟然放棄了自己的抱負?
他好像失蹤了。究竟是為甚麼呢?

在幾年後的另一趟採風之旅(湘西巫蠱體驗),我恰巧又與N君同行,旅程無聊,他提出另一個關於遺孀的終極暗黑版本――那老女人,一定是被那小子做掉了。模仿Y君年少時的形象、筆迹、語調、抱負的M君,終於打動了那孤寂老女人的心。年輕男人的身體像火,老女人一綑乾柴,馬上就咇咇拔拔燒成了一攤灰。在她化成灰前,M即把所有Y君的遺著授權書和一干保密協定簽了出來,已成書的原樣重印,未完稿,僅開了個頭、或寫下許多版本尚未整理定稿的那些故事,M就老實不客氣的越俎代庖了。就好比他之讓遺孀枯木逢春(雖然長出的也許不是新芽,而是木耳――N壞心眼的奸笑說,有的枯木澆水真的會長木耳哦);身為一個無比嫻熟的讀者,他幾乎可以像死去的Y君一樣思考(人類學入門:像土著[被研究對象]一樣思考),像那個作者那樣寫作。於是,他認為該刪的就刪、該修的就修、該接着寫的就接着寫,甚至為Y君給遺孀補寫了一卷熱烈的情書。自己寫的他哪裡好意思引用?不幸的是,在那過程中,他也耗盡自己的創意――精盡人亡了――N援用了個黃色小說常用的比喻。像聊齋裡的故事,精血被吸乾,返鄉的他已接近槁木。

因丈夫不斷背叛而傷透了心的遺孀(她甚至懷疑那些男女編輯都和她先生有不三不四的肉體關係,從Y的小說的情節來看),雖然知道這主動來接觸她的年輕人說不定有詐,還是很開心的。她最懷念的,是Y成名前,一個滿懷文學抱負的窮學生,三餐都吃不飽的異鄉人,只得全心全意的抓着她、向她取暖(《流動的宴饗》)!成名後,她就再也抓不住他,也讀不懂那些越寫越複雜的小說,不喜歡他那些講話高深莫測的酒友,於是漸漸退了出去,退回自己的房間。Y故後,她退休後,更是搬回鄉下老家,安安靜靜的養老。

M的出現,就像是贖回的時光,像是青年Y的重返。黑而濃的鬈髮,真實的,發自溫暖的唇的聲音,發燙堅實的肉身,甚至氣味也是年輕的。那幾個月,在她家的客廳的榻榻米,她給他砌上一壼釅釅的茶,看他在燈下專注的整理Y的遺稿。那是她此生最後的快樂時光了。最難得的是,頗以自己的尺寸自豪的他並沒有拒絕她悲傷的求歡(乾澀問題可以用技術解決,N獰笑,XX軟膏頗受好評),那是多大的善良意志啊。事後,她哀求他用他熾熱且強有力的手掐死她,她知道他要離開了,她不要那麼悲傷的活着,寧可真的化成塵土。大概真的是Y降靈附體,或者,他真的愛上她了,就真的如所請,很認真的把她掐得嘴張大雙眼激凸死在榻榻米上(如果是一般的宗教信仰,一定做不到。非得是儒家,殺身成仁、掐孀取義――N補充說)。其時,她體內的他的精液還是熱的,精蟲還是活的,在羅布泊般乾皺的老子宮裡絕望的蠕動抽搐,掙扎求生。
事後,他頗費一番精力在三棵木棉樹間挖了個坑,連同Y的骨灰埋了,還搬了數十顆園裡的大石頭疊成墓壘。

Y的遺著、手稿等等都裝箱宅配寄給出版社(附言:原稿請轉贈文學館)。N說,他此番敘事的主要證據是,有一天黑貓宅配竟然給他宅配來一隻黑貓(「貓也能宅配?」我問。「不黑的可能就不行。」N笑答),那位送貨員N很熟,他收到的宅配多是他送達的,是個愛貓人;原來他也認識M,因此他離境前就託他把牠宅配給他。N一看就知道,牠不就是〈樹上的綿羊〉文中提到的,陪伴遺孀孤寂餘生的那隻溫馴老黑貓嗎?
遺孀大概沒想到,她給年輕人如此沉重的禮物,一個罪。那也許會讓他來日的寫作異常深刻,但也可能提早壓垮了它。
隨着黑貓來的,是個很小的包裹,裡頭只有一張手工卡片,看來是用某種草葉和枯枝胡亂編成的,上頭貼了張小紙片,N從皮篋鈔票間小心翼翼的拈出給我看。只見紙上寫着:「惜別。我回婆羅洲去了。還抽煙嗎?看完請用煙頭餘火點着它,燒掉它。問候L君。」(L君即是我啦。)

N說,小紙片他捨不得丟掉,就拔起來留着紀念。剩下的部分,真的用煙頭把它點着了。嗞嗞的燒起來後,有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醉人香味。聞了之後一整天昏昏沉沉的,不知今夕何夕,一直陷入「萬花筒寫輪眼」似的迷離的夢。醒來時,老黑貓在舔他臉頰,地上四處散落了一百多隻吃飽的死蚊子。後來他把燼餘的部分送去給朋友鑑定,竟然是純正的婆羅洲原生特有種大蔴。N說,如果用放大鏡看那些死蚊子的表情,一定是臉露微笑的。

2016年2月27日初稿;
2018年2月27日修訂。

(本篇標題書寫:秦嶺雪)



黃錦樹,1967年生於柔佛州。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台灣清華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為台灣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著有短篇小說集《夢與豬
與黎明》(1994)、《烏暗暝》(1997)、《由島至島》(2001)、《土與火》(2005),散文集《焚燒》(2007),論文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
(1998)、《謊言或真理的技藝:當代中文小說論集》(2003)、《文與魂與體:論現代中國性》(2006)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