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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益懷 : 文心的神會與對話——劉再復《怎樣讀文學》閱讀劄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5月號總第401期

子欄目:「文學批評」專輯

作者名:蔡益懷

戊戌新年,接到三聯編輯轉來的劉再復新著《怎樣讀文學――文學慧悟十八點》,展讀之際,別有意會,喜不自勝。劉先生在自序中說,他從1989年出國迄今,在海外生活了二十八年,「贏得了『自由時間』、『自由表述』和『完整人格』這三樣東西,還贏得了置身『象牙之塔』中的『沉浸狀態』與『面壁狀態』」;他說自己「早已不是『文壇中人』,卻始終是『文學中人』」;他還指出「組織」、「計劃」、「主義」、「豢養文士」,都是文學的死亡點,進而強調文學要力戒「平庸」、「矯情」、「迎合」、「媚態」、「認同」。這些說法都深得我心,與我一向的思想相契合,於是在新年期間,花了兩天時間一口氣通讀全書。
這次閱讀如同神會故舊,與良師益友的一次藝術人生對話,暢快淋灕,真乃多年未有的賞心樂事。從翻開第一頁開始,我的身心就整個被書中的內容吸附住了,心窗也漸次打開,以至在與文學前輩對話的過程中,也對個人的治學、求索、證道、悟道人生作了一次回溯。我發現自己的文學理念與心路歷程,與再復先生的文學思想及人生路徑有驚人的相似處,一顆心好像也拉近了。這次閱讀讓我回想起八十年代廢寢忘食捧讀《性格組合論》的情景,那是一本對我的創作理念產生過深刻影響的文學啟蒙之作。今次重拾閱讀的滿足感,一時興起,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留下幾句感言︰「從早年讀《性格組合論》,到讀《告別革命》,再到此最新之作,可謂一路追隨。近年告別體制,做一個文學的個體戶,求的也正是這樣一種自由、自在,以及自性的光明。同是天涯客,卻非淪落人。真正沉浸在文學中的人,怎會寂寞與沉淪?」這幾句草草而就的留言似乎有點語無倫次,不過倒真是由心而發,萬千意緒都在其中。為了對這一番感慨作一番補充,同時讓更多的朋友瞭解此書的內容與精華,近日特別對閱讀心得作了一下整理,茲分享於後。
這是一部文學講演錄,但又不是普普通通的講義,而是承載着真知灼見的文學導論專著。這部書產生於真切的文學體驗,蘊含了深廣的文學體悟,煥發出的是智慧的金光,可以說是一部至誠的文學自傳與感悟錄,一部「明心見性」之作。本書系統展示出劉再復先生的文學思想,內容涉及面廣,論述全面,思想透徹,又深入淺出、簡明易讀,着實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入門文學讀本。全書從十八個方面展開論述,以「點」帶面,即所謂「十八點」︰文學的關鍵點、起點、特點、優點、弱點、難點、基點、亮點、戒點、盲點、拐點、制高點、焦慮點、死亡點、交合點、審視點、回歸點、終點。我近年也在專上院校講授「文學與寫作」,許多課題與再復先生的文學課內容不謀而合,如講「有感而發」,講文學的自由,講文學的「無用之用」,講想像力、講藝術創新等等。大概正是這個緣故吧,我讀此書倍感親切受用。當然,這不足以成為我為之傾心的理由,最讓我感到貼心的是再復先生那赤誠的文心,以及超拔的藝術心性。
在我看來,此書中最具磁性的思想內核是「自由的心性」與「獨立的人格」,這是貫穿全書的兩大脈絡,也是再復先生文學思想中最可貴的精神支柱。正是這兩點應合了我的心性與文學信念,也最觸動我的心弦。


自由的心性
文學的自由,可從「自由空間」與「自由心性」兩方面來理解。再復先生在談文學的優點時,集中講述了文學的自由本質。他說文學「最自由」,主要是指文學的超越性,超越於政治,超越於社會功利,超越於現實邏輯,等等;而從文學的主體性來說,主要是指自性的覺悟,得到「內心的自由」。在劉再復先生看來,自由不自由完全取決於自己,所以,他常常以高行健、卡夫卡、李卓吾為例子,來印證他的「自由觀」。高行健說︰「自由不是賜予的,也買不來,自由是你自己對生命的意識,這就是生之美妙」(P48),「倘若你想到他人的目光,他人的讚賞,更別說譁眾取寵,而譁眾取寵總活在別人的趣味裡,快活的是別人,而非你自己,你這自由也就完蛋了」(P49)。劉再復先生對高氏的話語十分認同,並加以引伸,他指出「自由應該依靠自己的覺悟,既不能等待上帝的恩賜,不能等待政府的救助,也不能等待他人的施捨,而只能靠自己對於自由的意識」(P49)。基於這樣的思想,他一再強調,不能等外部自由條件成熟了才寫作,等是等不到的,相反只要自己意識到自由,就可加以表述,哪怕有政府的禁錮,哪怕在文字獄猖獗的時代,都一樣能把自由內心的聲音書寫記錄下來。他認為,一個作家如果具有李卓吾「藏書」「焚書」的氣魄,再專制的機器都奈何他不得。

再復先生的「自由觀」,與莊子、禪宗以及陽明心學一脈相承,歸根到底一句,即自由不假外求,全在創作者個人的意識之中。只要有了這種大自在的心性,就能得到大解脫,擺脫名韁利鎖,沉浸在自在自為的生命空間、藝術空間中。這也是我一向以來對藝術人生的理解和追求。這些年,我漸漸疏遠乃至告別各種各樣的文學團體與組織,就是為了得到一種心靈的解放,保持一種自在自為的身心狀態。

在我看來,創作的自由大致可從兩個方面來考察,一是外在的,一是內在的。外在的自由,受客觀環境的制約,如社會的、制度的、物質的、時空的因素影響;內在的自由,由個人的心性決定,如人生觀、價值觀、個性等都是重要因素,一旦開悟則海闊天空、無所罣礙。一個作家所面對的創作窒礙,可能是現實政治的,也可能是社會經濟的,或家庭生活的,而最關鍵的則是內在的精神束縛。
再復先生常以卡夫卡為例言說作家的自由狀態,這確實是有說服力的典型例證。卡夫卡的困境,其實也是所有文學人現實困境的一個寫照。大家知道,卡夫卡一直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換句話說父親就是他的暴君。為了有一個自己的創作空間,他悄悄在布拉格的黃金小巷租下一個小房間,讓自己專心地創作。伍爾夫說女作家都需要一間自己的房間,男作家又何嘗不需要?所有的作家都需要,需要一個自己的空間,一個自由的空間。卡夫卡為了寫作的自由,作出很多自我犧牲,包括與戀人幽會的時間。有一次,他的情人菲麗斯寫信告訴他,想在他寫作時坐在他身旁。他在回信中說︰「哦,可是我想,這樣我就無法寫作了,(儘管我可以寫得少一些)但這樣我就根本無法寫作了。」他在信中還表明了自己的寫作態度,他說︰「甚麼叫寫作,寫作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敞開,直到不能再敞開為止。寫作也就是絕對的坦白,沒有絲毫的隱瞞,也就是整個身心都貫注在裡面」;「對寫作來說,坦白和全神貫注卻遠遠不夠。這樣寫下來的只是表層的東西,如果僅只於此,不觸及更深沉的泉源,那麼這些東西就毫無意義,在這時刻產生的只是真實的感情使地層的表面晃動而已。所以,在寫作時,隻身獨居還不夠,一個人靜靜地形影相弔還不夠,夜深人靜的深夜到底太少。所以,對一個寫作的人來說,需要有很長的時間供他支配,因為路途太長,很容易迷失方向,甚至還會感到害怕,在毫無強迫和誘惑的情況下也得控制自己的快樂(這種快樂後來多半要遭重懲),正如猝然之間被自己最親愛的人的芳唇吻了一下!」(註)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卡夫卡對寫作的虔誠,以及他的自我克制。為了心無旁騖地創作,他甘願承受形單影弔的孤獨。沒有這種自制力,就不會有自由空間,更不會有沉浸的狀態,當然也領受不到獨處的樂趣。在「捨」中求「得」,在隱忍中獲得成長的空間,在寂寞中找回自己,這就是藝術人生的弔詭之處。卡夫卡清守自持,承受的是孤獨,收穫的是可貴的自由。這是一種相當難得的特質,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苦。試問,有多少人能夠像卡夫卡一樣,甘願忍受無盡的孤寂去換取這樣一種創作的自由,保持一種沉浸的狀態?

自古聖賢皆寂寞,大概當作如是觀,其中自有自由在。

獨立的人格
獨立人格,是創作自由的另一個面相。這也是劉再復先生文學思想的另一翼。在談「文學的戒點」時,他提出了力戒平庸、矯情、濫情、偽情,也強調力戒迎合、力戒媚俗、力戒認同,他說「不媚,才有文學的尊嚴與自由;不媚,才有作家的主權與獨立;不媚,才有作品的格調與境界」(P103)。他又說,「凡是只知認同權力意志、政府意志與集團意志的作家,都不是有出息的作家,唯有敢於質疑流行觀念、時髦觀念的作家,才可能有所創新,有所貢獻」;「好作家一般都帶有『異端性』思維,即對官方認可的理念具有質疑性的思維。喜歡叩問,喜歡質疑,乃是作家的精神品格」(P105)。是的,特立獨行,具批判精神、質疑精神,是一個作家應有的特質。獨立思考,獨立意志,不附合、不盲從、不依附、不隨大流,都是獨立人格的表現。

自由心性與獨立人格,一體兩面,是一個好作家的兩個特質,在內為自由的心性,在外為獨立的人生姿態。然而,現實總非想像般理想,世間的事情也常與願違,要做到獨立不倚又談何容易?君不見鐵幕國家、專制社會實施嚴厲的思想箝制,文人被奴化,作家的思想普遍受到束縛,失去獨立人格,失去自由意志,也失去創作力。蘇聯斯大林獨裁統治時期,以及中國「文革」時期,都是極端的思想箝制年代。在這樣的現實環境中,無數的作家、藝術家被打斷精神的脊樑,不少人由天才淪為庸才,如曹禺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再復先生對作家身不由己的現實困境,有深刻的觀察和認識,在書中特別講述了何其芳的苦惱、李准的焦慮,又述及蘇聯作家法捷耶夫的大苦悶。這裡就來說說法捷耶夫的悲劇吧。此君是一位優秀的作家,為人也頗為正直,才華加時運,使他成為蘇聯作家協會的總書記,孰料這一值得驕傲的榮耀反成了他的催命符。從作家到文藝官僚,是他個人悲劇的開始,如再復先生所言,「他被困死在自己參與製造的各種囚牢中」,良心的掙扎,自我的焦慮,最後迫使他自己走上了絕路。他在死之前給蘇共中央寫下了一封絕命書,作出死諫。他說︰「我為之奉獻終生的藝術已被黨的自負而無知的領導所扼殺,現已無法挽救。優秀的文學幹部在當權者罪惡地縱容下,或被從肉體上消滅,或被折磨至死,其人數之多,甚至歷代沙皇暴君做夢也難想到」。「文學――這最神聖的事業――遭到官僚主義分子和人民當中最落後分子的蹂躪」,「我們被貶低到孩童地位,被消滅,被意識形態恫嚇,卻把這一切稱之為『黨性』……文學落入平庸、卑劣和愛記仇的人的手中……」(轉引自網絡)這是一封絕命書,又何嘗不是一個預言、一段讖語?有這樣的體制存在,就免不了有同樣的悲劇重演。中國「文革」時期,多少文人面對同樣的處境,遭遇同樣的下場?
作家之死,在於喪失自由意志,失去獨立人格,成為工具,成為機器的一部分。而作家之死,就是文學之死。再復先生在書中對文學之死的原因作出分析,總結出兩大因由,一是外部原因、一是內部原因。外因是「組織」、「計劃」、「主義」、「養士」、「市場」,內因是「太開竅」、「太依附」、「太勢利」、「太無恥」。文人一旦淪為「組織」的一員,接受指令,聽從安排,接受豢養,將心靈交給「組織」,交給集體、國家,也就意味着將靈魂出賣給了魔鬼,成為喪屍走肉,就不再是一個有良知的人。同樣,淪為「市場」的奴隸,名利的俘虜,迷失自我,也不會再有超卓的心性、高遠的境界。
外在的牢籠固然無情,終究不及內在牢籠的可怕。我一向認為,作家最大的敵人是「心賊」。甚麼是心賊?欺世之心、盜名之心、逐利之心、依附之心。被「心賊」俘虜的人,整個的心思都放在外在的追逐上,追求地位、名分、利益,追求存在感、榮譽感,要麼跑會,要麼跑獎,要麼跑官,要麼跑贊助,爭曝光率,迷金錢榜,總之挖空心思鑽營。他們的嗅覺又似乎異常靈敏,像蒼蠅一樣,哪裡臭就往哪裡鑽,說到底就為了一些現世(獻世?)的回報,其結果只有一個,將自己關進慾望的牢籠。外在的箝制縱然不幸,終不及心靈奴化的可悲。對於一個創作人來說,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奴性,自我約束、自我束縛、自我矮化、自我閹割。這不是鐵幕國度才會出現的現象,縱使在香港這個相對自由的地方,也愈來愈多人「自律」了、喑啞了、失聲了。這是甚麼原因?一句話,失去了自由的心靈、獨立的人格。環觀時下的香港,自由空間在收縮,更需要作家作出獨立的思考,發出自己的聲音,然而卻有愈來愈多的作家退縮了。
作家是喊出「皇帝沒穿衣服」的人,這就是自由意志、獨立思考、獨立人格的意義。同樣,這也是文學存在的理由。如果你是一個真作家,有甚麼權利自動繳械?

自性的煥發

文學不為名不為利,不為國家不為市場,那麼為甚麼?為生命的尊嚴,為明心見性,為煥發自性的光輝。

是的,這就是文學的本質。文學是生命的道場,是一種自我修行的「宗教」,讓我們認識自己,看到自己,喚醒內在的力量。以文學為生命道場的人,做的都是本色文章,如陶淵明、蘇東坡,他們之所以偉大,就在於深明文學之道,且身體力行,以文學來悟道、證道。

然而,在現實世界並不是人人都能領悟文學的真諦,掌握文學的奧義,從而登堂入室進入文學的聖殿。很多人不明白文學的本質,包括許多有多年寫作經驗的文壇中人,都只是在文學的表層、外圍兜圈打轉,以至滿足於在淺池裡爭逐,自我陶醉,自鳴得意。事實上,並非所有寫作的人都配稱為作家,也不是所有寫作都具備文學品質。
劉再復先生在談文學的「無用之用」時,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當代文學(1949~1976)「精神層次太低,它追求的是合黨派目的,即有利於中國革命和執政黨的目的;之前還有一個層次稍高的『合國家目的』,看似抬高文學的地位,其實是貶低文學的地位。」(P63)他確實看到了中國當代文學的「死穴」――政治的附庸。現在,縱使放棄了赤裸裸的強暴性政治號令,卻依然沒能走出權力的陰影,擺脫意識形態的桎梏,在文學創作中依然有許多禁區、緊箍咒,作家還是不能真正遠離「組織」的「關心」,從心所欲地寫作。所以,我們看到的當代中國文學,一樣屬於鳥籠文學,縱使出現莫言、余華、閻連科等少數突圍而出的作家,也不能說整體的文學環境與生態已有改觀。

寫作有層次之分,在我看來,可分為上中下三等。下等也者,為現實功利目的而寫作,如「遵命文學」,配合「主旋律」,反映甚麼「時代精神」,這些東西形同政治海報、政治號角,只有宣傳鼓動作用,談不上甚麼藝術價值,存在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充當政策宣傳品。這類貨色只能以等而下之來形容。中等也者,有現實觀照,有個人感懷,甚至有血有淚,但也只是對現實作出是非裁判,停留於社會倫理的道德審判層次。這類文本可能在一定的歷史時期有廣泛的社會影響,也能起到一種振聾發聵的作用,但始終是一種功利寫作,形同新聞報道,藝術價值同樣有限。我成長在七十年,記得高中時期讀了不少「紅色經典」小說,如《紅岩》、《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野火春風戰古城》、《沸騰的群山》等等,到了八十年代又讀了不少「傷痕文學」、「知青文學」、「改革文學」等等的作品,如劉心武的〈班主任〉、〈鐘鼓樓〉,孔捷生的〈在小河那邊〉、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等。現在看來,這些作品都沒有達到文學寫作的應有高度和境界,僅停留在中流的層次。近年流行的一些甚麼「官場小說」、「反腐文學」,大多也屬這類作品,以世俗的社會規範、

道德倫理為準則,充當道德判官,以政治正確為依歸,同樣屬於二三流貨色。文學創作的最高境界是生命寫作,是以人性為基本尺度的靈魂叩問,是自我修為的外顯,是生命覺悟的拈花微笑,這個層次的寫作不講甚麼「主旋律」,也拒絕參與頌聖的大合唱,超功利、無世俗目的,只有「合天地目的」,合普世的人類道德,即人道的精神。這是文學寫作最大的「善」。這個層次的寫作所講的時代精神,與官方所講的「時代精神」是全然不同的概念,這是指對社會歷史現象作出深刻觀察,為時代把脈所產生的人文意識。建基於這樣的洞察所作的經驗書寫,自能傳達出一種精神暗流,自能觸動讀者心靈、引發廣泛共鳴。如笛福的《魯濱遜飄流記》反映了工業革命時期中產階級的心態,卡夫卡的《變形記》揭示了現代社會的異化疏離病象,他們都勾劃出了各自時代的真實圖像,也道出了現實人生的真實聲音,自然有普世的意義,能夠俘獲全世界的讀者。只有這種深入到真實生命狀態、觸及靈魂的寫作,才是有意義的,也是合符道德的寫作,否則都是在浪費紙張、謀殺別人的生命。

由此,大家也就不難理解劉再復先生對「文壇」與「文學」的區分了。文壇是由一些在場面上遊走的人構成的,文壇中人,大都熱衷於追逐外在名分與利益,作等而下之的文字,所以未必是文學中人。真正的文學中人,在乎的是自身的修為與寫作本身的快樂,通常不在乎自己是否在文壇之中,甚至於不在乎作品是否發表。像卡夫卡那樣泅泳在生命省思之中的人,連兒女私情都可以放棄,連出版傳世的念頭都可以打消,又怎會顧及甚麼文壇「約會」或「盛會」,或爭甚麼排行榜與甚麼大獎?他睬你都傻。
說到這裡,想到個人這些年的一些經歷與感受。
幾年前(2012)我辭去媒體的穩定工作,自斷生路,僅靠打一點文字的鐘點工維持生計,有人相當不解,問我為甚麼會這樣做。我一般不作回答或解釋,因為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愈說愈費解。試想,一個人為愛私奔需要理由嗎?文學就是我的愛。
大概是見到我淪為文字遊民、「低端人口」的緣故吧,時有好心人向我招手,許我以「厚祿」,見我不為所動,又總會勸說「你總需要一個平台吧」。我婉言謝絕之餘,總會想,一個作家的平台是由別人搭建的嗎?一個人的生命平台、事業平台,從來都是自己搭建的,憑自身的閱歷、學識、意志、行動來構建與支撐。一如阿基米德所言,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撐起地球,作家需要的只是一個創作的支點,即生活本身,其他的甚麼外在身份與名號都不需要。他手中的筆不是由誰賜予的,而是自己磨礪出來的,自然也只能由自己來掌管。
這些年,離文壇遠了,反倒離文學更近了。雖然長年在文學道路上獨行,同伴愈來愈少,卻領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自在、自得之樂,這亦未嘗不是一種收穫與回報。如今,我為藝術生命中重逢再復先生而欣喜,為自己有這樣一位良師益友而慶幸,當然也為自己有一個忘年的同行者而滿足。這就是我說「同是天涯客,卻非淪落人」的道理。還是那句話,真正沉浸在文學中的人,怎會寂寞與沉淪?再說,在文學中找到自己的人,不為別人而活,只滿足於生命的自由與自性的煥發,求的就是簡單、自持,清貧猶樂,甘之如飴,何苦之有?

有出息的文友們,早早告別體制與名韁利鎖的牢籠吧,將那個污濁的豬圈留給那些逐臭的生物好了!

讓自己活在自由的精神狀態中,掙脫沉重的枷鎖,自我解放,感受生命中的「輕」,自能輕如飛鳥,鳶飛魚躍。


2018年3月10日於南山書房

【註】:卡夫卡︰〈致斐麗斯〉,見伍蠡甫、胡經之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下),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3月版,頁299~300。


蔡益懷,文學博士,傳媒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近年致力於文學評論,著有小說集、文學論文集多種。